第136章 惊离
自从知道皇后她着手四处找寻云游道人的踪迹,张玉庄就埋下大网四处搜罗那人踪迹。
侍卫明暗里走访,终于捉到了一点线索。
“说是曾在他的茅庐借宿。”侍卫恭敬地禀报,“老人声称那人一身道袍,但病倒在他屋前,说话沙哑。”
张玉庄闻言,眉头微皱:“他还说了什么?”
侍卫继续道:“那老人还提到,这道士瞧着虽然阴森可怖,但很执着于知恩图报,自从那次被老人救进屋子里,每隔两月便会有一笔金银送到老人家中。”
“金银?”张玉庄思忖着问,“为何要特别说这个。”
侍卫回:“本来那老人一开始不愿松口,是兄弟们走访间邻里听说了些异象,讲那独居老人无儿无女的,突然能拿出金币银钱来买吃食,也不知是从哪来的财富。”
张玉庄若有所思:“如此说来,这老人似乎并非贪图财富,反倒心有顾虑,他还说了什么?”
侍卫继续汇报:“老人确实心存疑虑,殿下,他说那道士虽然长相可怖,似不通人情世故,完全不像个正常人。老人担心这些钱财来路不明,那道士如此一昧报恩,恐怕不妥。”
“直到我们拿出司天台令牌他才肯说。”
张玉庄沉吟片刻,才问:“关于那道士,还有什么特别之处?”
“老人说那道士虽然病着,但周身总有一股寒气,靠近了会觉得不舒服。”侍卫回答,“而且那人看起来不过中年,可声音异常沧桑。”
“那老人怎知那银钱是道士送去的?”
“因为那道士每次送东西来,总要留下片刻,或是吃杯茶,或是就着咸菜下碗泡饭。”侍卫回禀,“总归呆不长。”
张玉庄文:“他上一次出现是什么时候?”
“一旬之前。”
“好,我知道了。”张玉庄起身,从书架上取出几张符咒交给侍卫,又令从钱匣中取出几张银票,“这些符交给兄弟们戴在身上,辛苦你们再看看。”
侍卫恭敬地接下:“殿下放心,我们一定尽力。”
张玉庄点点头,又叮嘱:“那老人身份特殊,此时不知那道士为何如此,还需你们暗中多加保护。”
“明白,属下这就去安排。”
侍卫郑重点头,退身离开。
殿门关上之前溜进一缕秋末冷风,带着雨气,寒浸浸地在监正殿里扫荡。
关于这道士和皇后的关系,千丝万缕,直把张玉庄想得头疼。
他长呼一口气,起身关上了窗。
*
眼线紧盯那个小村,可那道士却再未出现过。
转眼又到隆冬,皇帝身体每况愈下,各方势力纷纷浮出水面,储位之争进入白热化。
这日,早朝又爆发激烈争论。
起因是一份关于北方诸省粮食歉收的奏折,称因前年瘟疫,民生难以为继,尚未能回口气,今年又闹了一次北境反叛,百姓里,壮年多去充军,耕田大半荒废,如此下去,恐有饥荒之患。
大臣意见分为两派:一派主张立即从南方调粮救急;另一派则认为应当开仓赈济,并减免赋税。
实则两种皆可行,当下人命最为要紧,但他们乐于吵个口干唇焦,似乎只有当自己意见被采纳,方能证明价值。
自太傅血案过后,张玉庄许久未在朝堂之上说过话,他沉默地听着他们你来我往,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张怀安,却发现对方正紧盯着自己,眼中光芒复杂。
对视一瞬,张怀安移开视线行礼出列。
“诸位大人,依余拙见,此事或许应当多管齐下。”
朝堂顿时安静,皇帝以及大臣纷纷注目于他,目光疑惑。
“粮食歉收确实危急,不论是调运南方粮食救急,还是开仓济赈都可同步运作。不过……”张怀安游刃有余地说,“事在人为,也许派遣能臣前往再去,督促地方官员积极备冬,例如储存甘草,准备御寒衣物,以防寒潮来时百姓遭殃,沦落至饥寒交迫。”
这番话说得头头是道,言之有理。但张玉庄却觉察到了不对劲,甚至预料到了后续会有话。
果然,张怀安笑了。
“此事,不如三哥亲往最佳。”
三皇子生母出身北方大族,在当地颇有影响力,此时皇帝病重,却叫三皇子带着兵臣回去母族,很是暗藏杀机。
要知道,如今形势,三皇子若是此行成功,必定声望大涨,但只怕这回,有去无回。
立时有人出声反对。
张怀安却是说:“数月前北疆战乱,我去得,难道如今黎民受苦,三哥就去不得?”
一句话把路堵死,剩下的全看天子圣裁。
皇帝目光在张怀安和三皇子之间来回扫视,眼中闪过一丝忌惮。
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就依太子所言。”
三皇子只能强忍着恭敬接旨。
不过月余,噩耗便传了回来。
三皇子在赈途中遭遇意外,不幸身亡。朝野震动,纷纷猜测此事真相。
张玉庄望着宫墙上挂满白幡,心中五味杂陈。
“六哥。”张怀安不知是何时靠近,说话时平静得可怕,“你觉得三哥此去,是否为国尽忠了?”
张玉庄沉默以对。
张怀安却是冷笑一声:“六哥,这就是你教我的。”
“我何时教过你这个?”张玉庄眉头一皱,望着眼前陌生的弟弟。
“哥哥,缄默也是罪过。”张怀安奇怪地笑起来,“你明知三哥此行九死一生,不也没阻拦吗?”
“你总是俯视众生。”张怀安的话如同利剑,“你的道德和修为让我嫉妒。”
说完,他转身离去,留下张玉庄独自站在飘扬的白幡下。
*
此后数月,张玉庄请旨不再上朝,甚至连司天台都不出去。
白日间,他时常临窗沉思,再等夜里那盏孤烛将他身影拉至无限长。
司天台上下难得岁月静好了一段日子。
时近春末,天地之间新绿渐弄,花香宜人。
监正给了恩典,每逢初一,道童可统一往外寄送家书,由宫侍带出。
到了这一天,司天台尤为热闹,道童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兴高采烈地讨论要给家中带什么话。
“我要告诉娘亲,我的修为又有进步了!”一个小道童兴奋不已,眼底光芒熠熠。
“那我要问问师父梨树可有长大一些。”另一个道童满怀期待地说,“去年我走的时候,它刚刚长出新芽呢。”
……
宁恙凑在他们中间,咧着嘴笑得灿烂无比,大大的门牙露在外面,好似这些家书能分他一份欣喜那般,看起来傻乎乎的。
他一会凑到这里,一会又挪到那里,热切地听每个人都写了什么。
“元善。”一个道童被他挤到也没见恼,问,“你怎么从不往外寄信啊?”
“就是,听你常念叨师父和师兄,怎么都不见你给他们带话。”
宁恙笑着挠头说:“师父已然羽化安葬了。”
“那你师兄呢?”
“我不用给我师兄寄信。”他笑嘻嘻地说,“我说话他听得见。”
“啊……”道童闻言,抱歉地说,“你现在过得也挺好,你师兄在天之灵。”
“说什么呢!”宁恙难得严肃起来,指控他,“我师兄好着呢!”
他难得怒了一瞬,但很快又嬉皮笑脸起来,大家对他如此也早都习惯,可依旧对他口中那个师兄好奇。
纷纷问道他师兄在哪呢。
“这是一个秘密。”宁恙笑得神秘莫测,“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我师兄可厉害了。”
大家伙纷纷侧目,不晓得该接什么话。
他总是这样,只要谈及那位师兄,立时骄傲得尾巴翘上天。
“都凭你一张嘴讲。”
宁恙不和他们争辩,思绪却飘回道场。
师兄会在他偷看练剑时轻声唤他:“想学就过来。”
偶尔,他们爬去师父屋顶看星星,宁恙听得犯困,醒来时人却已经在自己房间里。
去采药的陡峭山路,师兄会回头拉他一把。
……
师兄说过的,在意那个小院,在意师父。
也在意宁恙。
只要师兄在,天大地大他就不是自己一个人。
那是他心底默认的半个师父,也是兄长。
总归这些话宁恙不会和同伴讲,但依旧笑嘻嘻地说:“你们不会懂的。”
“你什么都不说这怎么懂嘛……”
大家再一次扫兴而归,有两人脚快的,瞥见院角那边似是监正才过去。
“监正也没写过信啊。”一人说。
另一人骂他傻:“监正家人不都在这宫里面吗,谁不知道他最喜欢太子殿下那个弟弟。”
“也对哦。”
宁恙在后面默默听着,兀自干笑了两声。
这天难得风净云高,张玉庄翻上屋脊,正好能瞧见监正殿书案。他静坐看云,任由视线越飘越远,余光却见一道身影渐渐靠近。
宁恙偷偷摸摸地探出头,确认四周无人,再小心将温茶放到桌上,甚至还附赠一小盘蜜饯。
他只顾着警惕四下,全然没注意到自己此时一举一动都被窗外屋上那双眼睛瞧了进去。
放好茶点,他又轻手轻脚整理起书案,将散落的书籍摞好,还不忘用软布轻轻擦拭书脊上的灰尘。
张玉庄无言地看着,既是他从未表现出对宁恙的亲近,宁恙也依然坚持着用他的方式护住这份情谊。
他的善意和关怀纯粹得叫人不忍玷污。
不求回报,不要认可,这个世上有一人如此孜孜不倦,只是单纯地想要献出关心。
那双看向自己的眼里,从来都饱含光彩。
他像是生来就会爱人,无关情节,无从阻截。
一阵微风吹来,带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
张玉庄陡然清醒几分,想起那个至今没有抓到的云游道士。
皇后和那道士的密谋,如同利剑悬顶。
不记得有多少次,张玉庄想直接杀了皇后。
一了百了。
用雷霆手段阻止未来之祸,在罪行未发生之前杀人,是为谋杀。
是造了杀业。
是手染鲜血。
若真这么做了,他就一步跨过人性和良知。
他会彻底失去修道之人的身份,也再没有资格同宁恙对视。
会有什么东西就此流逝。
永远流逝。
前路多艰,他能光明正大,他也能守住本心。
*
宁恙最近很忙,什么活都乐意抢着干。
扫树叶,扫着扫着就到了监正殿院前。
又是蓄意而为,又是小心翼翼,视线总往一处去看,一瞥即收。
清风懂了几分少年心思,居然调皮逗弄,卷起地上那堆叶子四面八方乱吹一气。
宁恙拔腿就追,把自己跑得气喘,一抬头,撞进一双眼,深邃如潭。
两人四目相对,周身静得离谱。
张玉庄目光扫过宁恙略显凌乱的发丝,脸颊又不知去哪沾了灰,捧着那双盛满阳光的眼睛,眨也不眨。
最终,他先移开目光,轻轻抬手送出灵力,将那片落叶送到了宁恙面前。
宁恙难以置信地盯着那片叶子,连师兄什么时候走了都不知道。
“在看什么那么出神?”
宁恙被这突然出现在背后的声音吓一跳,猛地转身,手中扫帚不受控制地扫过说话之人的一百,正要道歉,却惊于眼前画面。
来人气质非凡,一身玉色锦袍,面容俊美,唇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头戴金冠,乍一看,富贵冲天。
只是那双眼深邃得很,被盯着会令人心生不适。
宁恙平时绕出司天台都是背着人,但也晓得和自己师兄一样头戴金冠的定是贵人,犯了错道歉总是要的。
他刚要依着宫里规矩跪下去,那人先一步拦住了他。
“按你们监正的规矩来,司天台上只跪神鬼陛下。”
“抱歉,我……我不是故意的。”宁恙生怕自己给师兄惹祸,平日里倔得不行的人此时居然结巴起来。
那人不已为然地笑了笑,温和地说:“是我唐突在先,吓到你了。”他目光在宁恙身上打量一番,又看了一瞬宁恙方才紧紧盯着的那片落叶。
“我只是好奇,这片叶子有何特殊之处?”
宁恙笑笑:“就是觉得好看。”
那人眯起眼,脸上笑意不减,走近一步,声音依旧温和:“你就是元善吧?”
“我听说司天台上有个闹腾又古怪的。”那人目光仿佛能穿透宁恙的心思,“想来就是你了。”
宁恙咧嘴笑笑,正想着该如何回答,又听那人用不容拒绝的语气说:“你是从皇家道场来的,你在那认识的六哥?”
宁恙往后退了一步,恭敬地说:“小人只是个普通的道童。”
他没回答,却也没否认。
那人笑容消失一瞬,复又问道:“你们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我该叫你宁恙吧?”
那片落叶被风刮起,吸引了来人目光,宁恙趁机又退了一步。
“是小人的福分,如果大人没什么事,小人继续打扫了。”
那人突然笑了,他直起身来,正要说什么,就被一声打断。
“太子殿下。”
张玉庄出了监正殿,正看到这一幕,他面如止水,眼神缓缓在两人之间扫过。
他问:“有何要事?”
张怀安转身,重新挂上明媚笑容:“哥哥,我就想来看看你。”
宁恙静静在旁听着,面上没有变化,只是握着扫帚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张玉庄平静道:“还请进殿来。”
“好啊。”张怀安笑着点头,又转回去拍了拍宁恙肩膀,“你可别又扫去别人腿上了。”
可这么轻轻两下拍,却似一瞬之间撼山震石那般砸得张玉庄耳朵生痛。
那声音堪比雷霆骤降,一眨眼就钻进骨血里奔腾,继而又荡开回音。
余波肆虐,逐渐和心跳重合,渐渐咬紧一个画面。
张玉庄一腔平静也随着这心跳声散开,目之所见,心惊胆战。
画面里,宁恙身处一片狼藉,张玉庄辨别不出他身在何处。
只看见宁恙跪倒在地,仿佛承受着无法想象的痛苦,鲜血涌出七窍,在他苍白的脸上划出触目惊心的红色痕迹。
张玉庄想要奔过去,想要抱住宁恙,想要阻止这一切发生。
但他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宁恙倒下。
画面消散,吴总五级。
张玉庄还站在司天台的院子里,宁恙还活着,而张怀安正用探究的目光看着他。
张玉庄强忍震撼和恐惧,重重两个呼吸,他说:“归星殿……”
他又重复了两次,每一遍都加重语气。
归星殿,是张玉庄一早设下诸多法障之地,是退无可退之处。
心慌意乱。
他终于叫来侍卫。
“元善对太子不敬,带他去归星殿禁闭!未得我令,谁也不能进出!”
张怀安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张玉庄:“六哥,我开玩笑呢,你这样会不会太严厉了些。”
“不能乱了尊卑有别的规矩。”张玉庄面无表情地回答,侧身让一步,“怀安进殿来吧。”
“监正!”
这一声吼在院子里回荡,仿佛要将整个司天台都震动。
“你别把我关起来!”
“那样我就管不了你了!”
张怀安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一幕。
“带走。”张玉庄冷冷地说,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
他想象不出,宁恙此刻是何种表情。
那声呼唤像一把利刃,狠狠刺入张玉庄的心脏。他浑身上下每一块血肉都叫嚣着让他回身,可理智如同寒冷冰链,牢牢捆住他的脑袋。
他没有回头。
一次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