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番外四
来到汶阳第四年的冬天:
凭栏村,二里地外,一辆马车陷进雪里,停住不走了,继而从车上跳下一人,脊背挺直,模样英俊,折扇摇起,举手投足之间颇有风流不羁之意。
车内,乌兰的骂声传来:“这么冷的天你摇什么扇子,这荒郊野外的就你我二人,差不多得了!装什么装!你们齐人就是爱装!”
徐英也被冻得瑟瑟发抖,给乌兰一骂,方把折扇收了,无奈道:“车陷雪里了。”
乌兰跳下一看,朝车辕上踢了一脚,又站在后面推了推,憋得满脸通红,然而车却纹丝不动。
徐英见他一副着急模样,醋道:“就这样急着回凭栏村见你家燕迟殿下?”
乌兰心虚地反驳:“谁着急了。”
“原来如此……”徐英眉目一敛,语气微凉,一副心灰意冷模样,“我总想着,就算你是块冰,这一年的功夫我也该将你捂化了,原是我痴心妄想,早该看清,我这半路杀出的人哪抵得过你二人青梅竹马的情谊。”
继而不等乌兰回答,径自回到车上去了。
乌兰在原地半晌,越站越心虚,越站越愧疚,搓着手,皱着眉,还有些委屈。半晌过后,把心一横,回到车上去。
那凭栏村外冰天雪地,不见人烟,不多时,马车之内传来温柔细语声。
“喂,别生气了……他,他都成亲了,我再惦记他有什么用。况且我也没这样想。”
“哦,你果真还是惦记他,若燕迟大人身侧空无一人,倒给你机会了不是?”
“我,我说什么了我!我没那个意思,我,这些日子以来,我心中所思所想是谁,你看不出来?”那声音有些羞赧,虽逐渐小了下去,却越来越坚定。
徐英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逞意味,又无辜道:“哦?是谁,你说来听听。”
乌兰轻轻哼了声,继而不吭声了,瞬息过后,却从车内传出布料摩擦声,马车摇晃起来。
“轻点!”
半晌过后,车外一声音响起。
“二位大人还没完?那我再等等?”
车内,徐英暗自骂了声,喘着粗气,松开乌兰,看他手忙脚乱整理衣裳头发,满脸通红地跑下车去。车外,白雪骑着高头大马,身背行囊,肩上停着一只老鹰,正一脸无语地看着二人。她常年游历在外,风尘仆仆,于除夕这天准时赶回凭栏村。
白雪胳膊一抬,那鹰借力而起,展翅朝凭栏村飞去。羽翼所过之处,满目冰雪,可在那之下掩盖着的,却是一片勃勃生机。
鹰隼飞过逐渐密集的村庄,从年关走家串巷的凭栏村村民头顶盘旋略过,不知是谁抬头大喊:“阿全,你们家老鹰飞回来啦!”
阿全抬头一看,慢吞吞喊道:“爹!舅,白雪姐姐回来啦!”
院内,燕迟拎着菜刀从厨房走出,刚杀完鸡,满手鸡毛,刀尖淌血,对阿全道:“应当是快到了,阿全你去村口将他们接回来。”又忽然一顿,补充道,“去把他也带上,让他出来透透气。”
季怀真听见了,拎着勺儿,不悦道:“哼,给人瞧见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呢。”
燕迟息事宁人道:“没事的,让他把斗篷穿上挡住脸。”
季怀真这才不情不愿地应了,饭勺一放,使唤燕迟去帮他看着火,抬脚朝院子角落的偏房走去。一人坐在屋内怔怔地发呆,见季怀真来了,也不吭声。季怀真道:“行了,别装了,就我们两个,白雪回来了,阿全去接他,你也跟着出去走走。”
明明是和季怀真一模一样的一张脸,可比起季怀真,这人却神色苍白,形销骨立,眉宇间一股化不开的愁色。季怀真见他没反应,又强势地上前把他扯起,披上斗篷挡住脸,让阿全给带出去了。
季怀真目送阿全牵着陆拾遗走出院子,又回到厨房去,只动嘴,不动手,继续使唤燕迟。
“鱼蒸好了,去端出来,热点油浇上去,我来调味儿。”
“去将葵菜泡一泡,切好,一会儿我教你炒。腊肉也切了,太油了,我切完还得洗手,我不切,你来切。”
燕迟温声道:“你怎么总让我干活儿。”
虽是句抱怨,却不见任何不耐烦,季怀真听的反倒来劲儿了,膏药似的往燕迟背后一贴,被他拖着在厨房走来走去,猖狂道:“让你干点活看把你委屈的,这葵菜谁种的,家里的鸡都谁喂的,嗯?你衣服破了谁给你补的。”
燕迟立刻道:“隔壁张大娘给我补的。”
季怀真一怔,继而理直气壮道:“你衣服长了腿会自己跑隔壁?你衣服长嘴了会说我破了你给我补补?不都是你家大人我亲自拿过去的?这邻里街坊的你不对人家好人家能给你补衣裳?你怎么对人家好?那不都是我对人家好,人家看咱俩是两口子,看在我的面子上,才愿意帮你的忙!”
燕迟又道:“我给张大娘修栅栏,每次从汶阳城回来的时候都给村民们捎东西,村东头的那个铁匠,他上次腿摔断了,还是我带他进城看大夫。”
季怀真又一怔,搜肠刮肚,继而理直气壮道:“那我对他们也不差!那上次……上次……”上次了半天,却上不出来了,他季怀真仗着拓拔燕迟作威作福,俨然成了凭栏村一霸,虽不至于欺男霸女强人所难,在这片地界却也着实横着走。
燕迟忍笑,洗干净了手,等锅开的功夫,背靠着灶台抱着季怀真,正色道:“上次李寡妇的女儿成亲,你去充当人家的威风大哥,从此她婆家人顾忌着你这不讲理又不好惹的大哥,不敢轻视怠慢她,这是你做的好事。”
这是二人搬到汶阳的第四年,燕迟虽只二十三,相较同龄人,则更加可靠,也更加沉稳,季怀真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去亲他,无名火来去匆匆,单是瞧着燕迟这张脸,便想什么都让着他,忍不住要逗弄他。
说话间,白雪等人回来了。
乌兰神情紧绷,在厨房将正亲嘴儿的两人逮了个正着,挤开燕迟,严峻道:“他怎么在这里?”
季怀真明知故问:“谁?”
乌兰急了:“陆拾遗!”
季怀真只笑,不吭声。乌兰渐渐反应过来:“陛下遇刺的事情真的跟他有关系?”一月前,瀛禾遇刺,命悬一线,刺客迟迟未被抓到,上京城内至今形势严峻,连远在汶阳的乌兰都知道了。
季怀真道:“反正跟我没关系。”
乌兰惊疑不定,亮出袖箭,转身就要将陆拾遗拿下,却被燕迟拦住。
季怀真拎起饭勺,在锅里翻了翻,不当回事道:“他要是真能狠下心杀你家陛下,早就动手了。你家陛下要真想要他的命,还用等你去抓他?瀛禾可是把人家的爹给杀了,挨这一刀已经算便宜他。要我说这姓陆的还不够心狠,要换我,这会儿就该另立新君了。大过年的,别在我家打,要打滚出去。瀛禾把他送到这儿来,你还不懂是什么意思?你可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说罢,又想起什么,回头冲燕迟安慰道:“当然,我没说你,你格局跟陆拾遗不一样,别往心里去。”
燕迟:“……”
乌兰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季怀真又问:“今年守岁怎么过?要不要打马吊。”
乌兰纠结了一会儿,收起袖箭,道:“……打。”
季怀真又拿出当年审讯杀人时顷刻间变脸的功夫,皮笑肉不笑着,开始骂人:“一个个的,年年都让我做饭,空着手来就算了,来了也不知道帮忙,就傻呆呆地往旁边一杵,今年还多两张嘴吃饭,想累死我不成!把那个姓陆的也给我喊过来,别以为装傻就可以不干活,瀛禾他娘的惯着他我可不干,让他滚去给我把饭厅打扫干净!谁不干活谁就滚蛋!”
乌兰赶紧端着做好的菜跑了出去。
除夕夜家宴上,季怀真亲自操刀,操菜刀;亲自动嘴,动嘴使唤燕迟,做了一桌菜。动筷子前,季怀真不爽地抱着胳膊,一脸旁人欠他钱的模样,面无表情地瞪着众人,阿全则眼巴巴地仰着头。
燕迟一脸无奈,去摸口袋。
季怀真漠然道:“你不用,你是我的贱内。白雪也不用,白雪是阿全她姨母。”
还是徐英这个最鸡贼的先反应过来,直接把钱袋摘下,笑眯眯地递给阿全,睁着眼睛说瞎话:“这红封是特意包给阿全的,新的一年,讨个好彩头。”
阿全摇着尾巴接过,季怀真清了清嗓子,阿全神情一僵,哭丧着脸,冲燕迟撒娇道:“爹!”
燕迟慌忙递去一个安抚的眼色,搓了搓手指,意思是待会儿补给他。阿全看懂了,乖乖把钱袋交给季怀真。季怀真拿着掂了掂,听见响,满意了,继而看向乌兰。
乌兰立刻指着徐英道:“他也是我的贱内,他的就是我的!他给了就是我给了。”
这话季怀真没有办法反驳,于是又把目光转向陆拾遗。
陆拾遗正看着阿全,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起身回到屋中去,在众人一头雾水的目光中,拿着个小布包回来。
里面只包着一样东西,阿全猛地一看,惊喜叫道:“啊呀,是娘亲的玉玦!我认得!”
那玉玦缺了口,雕了鱼,阿全不知道季晚侠的那块已经随她葬在了临安,还以为这是娘亲的东西,忙欢喜地拿过,秉承着燕迟潜移默化中灌输给他的家中有什么好东西都要给舅舅的原则,递了过去。
季怀真笑道:“你留着吧。”
陆拾遗看着阿全,眼中有什么东西熄灭了。燕迟的手放在桌下,握住了季怀真的。他们三人都看着阿全。
徐英是后来者,看不懂这万千情绪,只举杯笑道:“莫使金樽空对月,举杯庆会有缘人,以后你们的故事,我让乌兰慢慢讲给我听。”
白雪插科打诨道:“那可是燕迟的伤心事……乌兰提一遍,我家大人就得哄上一遍。”
众人都笑了起来。
饭后,伴着外头接连不断的除夕爆竹声,几人坐在一起,开始打马吊,乌兰、徐英、白雪和季怀真,四双手碰在一起摸来摸去。季怀真今天高兴,喝多了,袖子往上一捋,势不可挡,把乌兰打得哭爹喊娘,徐英悄摸着喂牌也没用。燕迟则把早睡的阿全抱回房去,回来的时候,陆拾遗也被拉上了牌桌,和季怀真一起将乌兰打的哭爹喊娘。
白雪最先撑不住,不再搭理这群断袖,回房睡觉。
输了的人就喝酒,结束时乌兰已经头晕眼花,路都走不直,被徐英抱了回去。季怀真却醉的比乌兰还要厉害,搂着燕迟的脖子,又哭又笑,一个劲儿地说爱他,最后季怀真不笑了,看着空下来的堂屋,怔怔道:“还少了很多人。”
也不知那唯利是图、心肠歹毒的季大人想起了谁。
季怀真眼神发直,捞起酒杯满上,浇在地上,一阵淅淅沥沥的声音响起,季怀真的眼睛湿了又干了。
燕迟温声道:“走吧,我背你回房。”
季怀真醉醺醺地趴在他背上,摸着他的耳朵,问道:“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背我是什么时候。”燕迟还未来得及回答,神色猛地警惕起来,气场骤变,冲季怀真低声道:“你下来,有人来了,我去看看。”
季怀真左看右看,从地上抄起块瓦。
“是我。”
这熟悉声音叫燕迟一怔。
一人身形高大,气势凛然,斗篷披在身上,如头狼般悄无声息,从暗处走了出来,最先照在月光下的,乃是他的断眉。
燕迟喉结用力一滚。
季怀真丢了瓦,懒洋洋道:“陛下。”
他一动未动,虚伪地客气道:“在下是个瘸子,瘸子行不了礼。”
瀛禾没同他计较,摸出个红封,丢给季怀真:“给阿全的,来得急,没准备些别的,下次来的时候补上。”
季怀真接了,在心中骂道:怎么还有下次。然而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看在红封的面子上稍微和颜悦色了些,又道:“听闻陛下遇刺了,身体可还好?”
瀛禾无奈一笑:“如你所见,还活着。”说罢,又将目光投到燕迟身上,问道:“你呢,最近可还好?”
燕迟惜字如金:“好。”
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弟就又沉默下来,瀛禾心不在焉地往一旁看去。然而就在此时,一声呻吟打破尴尬气氛,一声不停,又响了一声,并越发放肆。
瀛禾听了一会儿,嘴角一抽,问道:“那是乌兰?”
季怀真道:“是,小两口正新婚燕尔呢,是吵了些。”
瀛禾又站了一会儿,季怀真蔫坏地看着他,瀛禾不提,他也不提,最后还是瀛禾先忍不住了,问道:“他呢?”
普天之下,恐怕也就季怀真和陆拾遗这兄弟俩敢给瀛禾脸色瞧。
季怀真得逞道:“睡下了。”
“知道了,我去看看就走。”他转身朝着陆拾遗的卧房走去,在面对燕迟与季怀真时仍以“我”自称。
季怀真想起瀛禾连傻子都不放过的牲口做派来,作势要跟过去,燕迟将他一拉,满脸尴尬道:“你跟过去干什么,这么冷的天,你要在外面站着偷听?回去睡觉了。”然而季怀真压根不听他的,一瘸一拐地踩在雪上,动静极大,怕是没跟出几步就会被瀛禾给发现。
燕迟无奈,只好继续背起季怀真,当他的马,陪他去听大哥的墙角。
然而瀛禾只站在墙外,隔着道窗子,既不进去,也不出声,这个全天下最九五之尊之人,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陆拾遗的窗外,任由雪落满肩。
许久过后,瀛禾温声道:“知道你醒着,想回去就回去,若不想回去,我就派人将你的东西送到这儿来。”语气一顿,又道:“我走了,好好休息。”
几个暗卫闻声靠近,为瀛禾牵马。
季怀真见状骂道:“真把我家当后花园了!我明儿就把那姓陆的赶走。”
那人挺身上马,头也不回道:“传朕口谕,汶阳免三年税收。”
季怀真骑在燕迟背上,得寸进尺道:“就三年?”
瀛禾早已绝尘而去,来去匆匆,仿佛就是为了隔着窗子跟陆拾遗说句话。
季怀真纳闷道:“你说这两人还能不能修成正果。”
燕迟道:“哪来的正果,都是苦果。”
季怀真看他一眼,突然道:“那你我二人是什么果?”
燕迟忍笑道:“你我不知道,反正我是自食恶果。”
“罢了,不管他们了,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明天记得把雪里冻着的肉挖出来,我再包点饺子。”
两口子站在墙下嘀咕了一阵别人的家事,季怀真酒也醒得差不多了,趴在燕迟身上晃了晃,道:“咱们今晚试试不点暖炉睡吧。”
“你别喊冷就行。去年冬天还住在城里的时候你也是这样心血来潮,不让管家在我们房中点暖炉,你那晚是挤在我身上睡得你知道吗?”
“我刚才问你的话你还未同我讲,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背我是什么时候。”
燕迟想了一会儿:“忘了。”
季怀真也想了一会儿,骂道:“我也忘了。反正我就记得,在敕勒川那一次,祭神会的那天晚上,你干完我,又背着我往回走,你对我说了好多话……说到最后把老子冷汗都给吓出来了。”
旧事重提,燕迟只轻轻哼了声,背着季怀真稳稳地往前走。
季怀真又絮絮叨叨:“哎呀,我又想起来那天的事情了,我以为我都忘了,我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啊,我还记得你以前装孙子,也不跟我说你是谁,还学我们齐人束发……结果那天到了敕勒川,你一把衣裳换回来,头发往下一放,我就有点,有点受不了。”
燕迟也笑起来,想起季怀真那天看直了眼的模样。
雪从天上落下,掩住二人远去的脚印。
那人歪着身子,斜在椅子上,一腿还高高翘在扶手上乱晃,一副纨绔公子的风流做派。燕迟心中忐忑,掀帘入帐,他努力抚平衣裳,强装镇定,带着少年心事与满腔羞赧自下而上地看了季怀真一眼。
只那一眼,就又叫季怀真回到草长莺飞的上京了。
END
故事虽然END了,但他们的生活还在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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