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灯叙

▶专注收集耽美小说网站

第137章 解谶

第137章 解谶
景平波澜不惊站起来, 躬身道:“微臣惶恐。”

他带了李爻一眼,笑意深藏眼底,目光转给赵晟:“既然天象如此, 陛下不可不防。微臣入朝为官, 可恨心思不在庙堂, 费尽心力苦苦支撑, 只因自省是山野无能小民,不可丢太师叔的脸、辜负陛下的器重。今日朴大人既然提出此事,微臣正好借机卸下担子, 往后为太师叔养花种菜、看顾身体, 隐患便随之除了。”

眼下不是上朝,众臣又不乏喝高了的,景平说完,开始有人窃窃低语, 有劝的、有提醒他无礼的、还有摇头叹气评头论足的。

赵晟把酒杯撂下,假嗔指着景平:“你简直跟你太师叔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你说说你,你俩几回了?三天两头跟朕使小性儿、闹脾气,动辄撂挑子不干, 朕说什么了?朕又没怪你, ”他向樊星点手示意, “而且‘国将大丧’, 甚是好解。”

樊星领命宣召。

言之大意是太常寺卿多年来通过占卜、谶语为晋朝避祸, 朴淼功不可没, 即刻封为太傅, 还因“朴”姓源于南蛮,故赐国姓“赵”, 同泽三族。

晋朝三族所指是“父、兄、子”,也就是说朴淼的男性宗族此后全改姓赵了。

朴淼满脸惊愕,没想到一段“劝政”谶言让自己飞升太傅。

但他的开心只持续了分毫光景,听到赐姓时,脸色沉衰,最后连连叩头,口称“微臣德不配位”,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赵晟溜达到朴淼跟前,笑问:“朴爱卿怎会德不配位呢?朕给你高官厚禄,恩荣无限,你为何不开心?”

朴淼哆嗦成一团,心里爆开的可怕猜测没办法挑明说,只得不断念叨:“陛下饶命,臣知罪!”

“赵爱卿这么说,朕更糊涂了,说说,你何罪之有啊?”

朴淼俯首贴地,压根不敢仰面视君,飞快编排罪名:“臣谶言乱政,险些以捕风捉影之辞左右社稷……若非陛下圣明,贺大人栋梁之材,便……”

“也就是说,你是针对贺爱卿了?”赵晟问。

“臣不敢针对,”朴淼还知道有的能认,有的得狡辩,“微臣的兄长虽不在朝,却饱览群书,提点微臣贺大人掌管侍政阁意图……啊不,前途不可估量,微臣担心贺大人把持朝纲,这才道出无实证之言,万幸陛下英明自然不会迁怒贺大人。”

这话依旧只说了一半。

朴淼家里兄弟三人,他走仕途、余下二人做士绅,那二位在坊间看似名流清高,其实没少勾结商贾,前几天老大因为利益攀扯,诬告行商,让景平找了个理由踢出侍政阁了。

“嗯,这么说倒也有理,朕早听闻你私下做了很多事,”赵晟慢悠悠地接话,语调中透出股怨毒,“但这不是最让朕生气的。”

这都不是?

朴淼不敢说话了,想不出比“官商勾结牟取利益、编造谶言离间君臣”更大的罪名了,趴在地上涕泪齐下地认怂道:“请,请陛下教诲明示……请陛下宽恕……”

赵晟冷笑一声,突然拔剑,当着群臣贯力向朴淼后背猛扎下去,剑从其后心穿透胸膛,竟“咔嚓”一声钉碎了金砖,戳进地里。

朴淼哀嚎扑倒,暂未咽气,趴在地上抽搐,耳畔传来赵晟鬼气森森的声音:“朕不喜欢看你们跪,总让朕想起些不愉快的事情。”

变故只在星火间,群臣惊慌,又不敢擅自混乱。

大殿上几声低呼后,除了朴淼越发低弱的倒气声,寂静一片。

李爻和景平也都惊了。

朴淼以谶言谏君的事情,景平是知道的。他也做了准备,朴淼兄弟三人的罪证已由侍政阁递呈三法司。

本打算新官上任烧其不识三昧真火,和三司搭好台……

结果不待粉墨登场,突然被赵晟截胡,唱了一出震慑人心的解谶大戏。

“‘赵卿’依仗职务便利,官商勾结、污染圣听,长此以往,才是国有大丧,‘赵淼’之罪,三族之祸,灭族示众,”赵晟说到这,甩了景平一眼,“言论可杀人,也可左右社稷,朕将舆言谶论的权柄交予信任之人掌握,是希望有人清澈君听,无奈‘赵卿’委实让朕失望。”

看似全在说朴淼。

但怎么想都是敲打景平。

景平没拾茬,低眉顺眼地坐着。

朴淼像被钉在地上的蚯蚓,扭曲得筋疲力尽,终于断气不动了。

大殿外的潮雨气伴着殿内的香,掩盖住血腥味。

侍人将朴淼尸身搭敛下去时,苏禾起身:“陛下……”

赵晟扬手打断他:“朕知道国丈要说什么,但事情必要循规蹈矩,才能排布方圆。凡为‘赵淼’三族讲情者,通通赐‘赵’姓、以同罪论,国丈也不例外,”他笑着,“毕竟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是‘赵卿’上奏‘国将大丧’的谶言,朕便让他终结谶言,这样皇后能平安,苏卿更放心,是不是。”

从前皇上是糊涂,现在是疯,疯里透着时多时少的精明。

话说到这份上,再没人敢为朴淼的三族求情。

筵席后半程,群臣噤若寒蝉。

大雨如擂鼓般敲打着殿檐、窗棂,落雨声的深远处,仿佛有惨呼传来,是朴家三族声嘶力竭的哀哭。

回府的马车上,李爻没多言,他知道景平心里明镜儿似的,便不唠叨。

景平安静坐了片刻,终归略有心慌,握住李爻一只手,摩挲着他指骨关节,像不经意间的亲昵,也像是安抚:“无需你多虑,我会小心,也会探探是否有人推波助澜。”

是说给李爻听,更是说给自己。

他总去太医院,听小太监传话,隐约知道李爻向皇上请辞那回御书房发生的事。

事到临头,他反而成了晏初的软肋么?

赵晟誓要把李爻栓在身边,消磨、损耗没有尽头,他如何能让晏初陪那昏君枯萎。

想到这,他下意识紧握李爻的手,如同昏暗中觅一方坚定的信仰。

李爻正看着车外的风景神游,被景平的言语动作将心思扯回来了。他偏头看人,舔了舔嘴唇,反手扣住景平的手裹进掌心,随着一扯,把人带在怀里搂了。

“朴大人曾经做过以谶解谶之事。”

看似漫不经心一句话,在景平心里划出狭闪,劈开一道亮光——对啊,那谶言会不会还有后手?

景平猛然抬头看李爻:晏初他……原来真的只是懒得算计而已。

李爻垂眸,环着景平的腰身安抚似的轻轻拍几下,眼睛眯起来像道弯月亮,笑出点温柔,享受着臭小子仰视的目光。

几天后,常健抵达都城邺阳,入宫见驾紧跟着到王府交符令。

李爻知道老人家舟车劳顿,没言正事,只嘱咐常怀陪老父回家,休整两天再请二位常将军来府上吃便饭。

万没想到,常健拒绝了。

老将军客气道谢,说在路上收到犬子来信,得知王爷多有照拂,感念不已。本该由他做东才对,无奈上岁数实在不中用,冒着暑热一路回都城,像丢了半条命。

李爻旋即让景平帮老将军诊脉,开过平安方,把人送走了。

“他怎么样?”李爻目送常健的背影。

老将骑在马上身型依旧挺拔,只是让人看出股力不从心的强撑,有点心酸。

景平也顺着李爻目光的方向看,幽幽地打断太师叔的惆怅,且没给留面子:“他该只是不想跟你吃这顿饭。”

李爻被他的直白呛得咳嗽:……我这么招人厌么。

当然,他自嘲似的腹诽仅限自娱自乐,他明白常健是刻意疏离。

辰王薨逝之后,皇上如同变了一个人,常健多半是听说了昏君的乖张行径,心有忧虑。

他将常怀托付于李爻,尚能说得过去,毕竟小常将军是在康南王麾下冲锋陷阵,重伤致残,但若因此与李爻交往过密,鬼知道赵晟满脑袋的浆糊里又会孕育出什么糟粕。

李爻叹口气,他不喜欢活在算计和防备里,吃顿饭都要“避嫌”太没意思,无奈他风口浪尖,常健为儿子打算,暗中盼他长命百岁,明面上非得把他当个“嫌”避开。

这一刻,他陡而想通了心底莫名的酸楚——烽火硝烟压不折英雄骨,最蹉跎莫过人间亲情。

他是透过那道背影看见了爷爷,细想却不过是同病相怜的矫情。

行啊,好饭不怕晚,不吃就不吃吧。

景平没想那么多,他家逢巨变时年纪太小,现在有李爻足够了。

如果说李爻喜欢可控的、烟火家常的热闹,那么景平则只喜欢“晏初喜欢”的。

抛开如赵晟这种见面就想抡圆了大嘴巴子伺候的主儿,谁来谁不来,于景平而言没所谓。

来了就陪晏初热闹,不来正好独占心上人嘛。

“行啦,”景平拥着李爻回府,“闷得慌我陪你出去听戏喝茶。不烟熏火燎地张罗饭菜多好,你不心疼自己,我还心疼呢。”

话是这么说,李爻还真没闲工夫。

从他第一天恢复上大朝开始,军务的大事小情就铺天盖地砸过来了。

立秋这天,李爻说好中午回家吃饭,因为景平要给他行针。

可眼看到饭点,跟景平前后脚进门的只有李爻的口信——北面来了军务急报。

“王爷说,咳咳,”传话小侍拿捏着李爻的腔调,“‘你去告诉他,要是到了饭点我没回,就替我尝尝冯师傅今儿炒菜打死卖盐的没,嘶……这他娘的是军报还是鬼画符,老子还没升天呢,怎么不干脆烧给我!哦,对,让他放心,我按点儿吃饭’。”

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结束,一摆手。

别说,还真有模有样。

小侍学完立刻变回自己,乖顺得不行。

景平无奈苦笑,只得等人,兼去书房见缝插针。

他接手侍政阁后,也忙得脚打后脑勺。前两天第一次主持政议员们开表意会,而后将各行业的代表集议在坊间实名公示。

提议有限期落实的、有等待朝议的、也有驳回的,分门别类、清楚明白地列出,引起了不小的声论。

他现在闷头干活儿,将有待朝议的奉言整理好,才撂笔打着哈欠抻懒腰。

后背的筋没彻底舒展开,门外传来阵杂声。

隐约听见有人呼喝,腔调挺急。

晏初回来了?

要么是有急事,要么……就是他出事了!

这念头可不得了。

景平“腾”地弹射起来,把自己发射出去,闪到前院,但见来人是花信风。

花长史风尘仆仆,怀里还抱着一个,那人精神涣散拾不起个儿。

“快,就是找你!他一直高热不退,我没办法了!”

景平从月洞门冒头,花信风就看见他了,俩眼冒贼火,而他也是这时看清师父抱的人是松钗。

松钗没彻底迷糊,见了景平好歹认得,眨了眨眼,扯出丝笑意,算是打过招呼。

只要伤员不是李爻,景平便能如老夫子一般沉稳。他把人让进厢房,摸松钗脉时,听花信风口述对方伤情。

“发热几天了?”景平问,揭开松钗衣裳看他伤口。

花信风继续抢答:“受伤之后一切见好,归途没急赶,可大前天夜里突然高热,怎么都降不下去。”

景平愣神听完,别有深意地看了师父一眼:“伤口处理得干净利落,也养护得仔细,没有发炎感染。唔……许是食物药物与他自身相冲,总之先把温度降下来。”

言罢,他出屋。

不大会儿功夫,一大桶药浴温水被抬进来。

“师父帮先生把衣裳脱了。”景平见花信风一脸担忧,在床边站得像条扁担。

话音落,松钗不待花信风动作,自己支持着坐起来了,将衣服脱得只剩里衣,趔趄到木桶边,差点一脑袋栽下去。

幸亏花信风手疾眼快,才没让他大头朝下。

景平看看师父,又看看松钗,觉出种说不出的扭捏。

这味儿他可太懂了。

他几不可见地坏笑,火速恢复一脸正经:“泡一刻钟之后,把人抱出来,千万别让冻着。大椎、合谷、外关、涌泉、足三里,火针快推,师父行吗?咳,你的医术没问题,不行也得行,我要赶快抓药去。”

花信风急道:“抓药一刻钟还回不来吗?”

景平鄙视他:活该你当年追不着我娘,现在打光棍儿。

他正想变着法给师父开窍,房门轻响,李爻回来了。

景平立刻换上笑脸:“忙完了?吃饭没有?”

“没呢,刨了绝户坟,没来及踹寡妇门,先回来看看你,下午择一吉时再踹,”李爻没溜儿到一半,看见松钗了,“哎呦,这是怎么……诶?”

花信风把他往旁边一拽,背过身要说悄悄话。

“将军。”松钗叫人。

“啊?”花信风猛然回头,“哎——!”

挺狗腿。

“是松钗给诸位添麻烦了,一会儿我自会有所交代。”

按理说这屋李爻说了算,没想到花信风再次抢话:“交代什么?不想说的事不用说。”

李爻看景平:什么情况?

景平蹭到他身边,低声笑道:“上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