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将尽
阿福脸色青黑,汗水同雨滴搅合在一处,脸上带伤,泛着自不然的红紫。
他想再往前一步,却被侍卫拦住。
“殿下有命,任何人不得靠近。”侍卫斩钉截铁,又往他面前伸出长枪,以动作勒令他后退。
阿福脸色煞白,环顾四周才发现这归星殿围了里外几层侍卫,全副武装,戒备森严如同铁通。
他瞧得发怵,退后几步,双腿有些发抖。攥着令牌低下头喃喃自语:“不行,我一定要见到人。”
他声音发颤,被置于这般进退不得的处境,恐惧牵引之下脸上伤痕似乎更加明显。
就在这时,殿门开了一条缝,一个清亮的声音从里面传出:“要给我什么东西?”
阿福恍若抓到了救命稻草,梦迪抬头,透过那条窄缝,他看到一个白衣身影。
他和此人素未谋面,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人身在司天台却不穿道袍,但他黑发如瀑,半敛于脑后,衬得脸庞愈发干净明亮,一双温和的眼望过来,像晨曦未露中不染凡尘的小鹿。
这人看起来太干净了。
阿福迟疑起来,竟然忘掉大半自己编排好的话。
宁恙注意到这小宫侍异常的脸色,问他:“你看起来很不舒服,你来是有什么事吗?”
却见那人埋着脑袋,似是有念叨了什么。
宁恙没能听清,环视了一圈周围的侍卫,想他大抵是害怕于这个阵仗,是以朝他笑着招手说:“你过来些,不是有东西要给我吗?”
听了这话,阿福脸上那些恐惧和内疚愈发强烈,却也依着话往前走了几步。
宁恙对他说:“你把东西交给这些大哥就可以,劳驾他们转一道手。”
阿福眼中闪过一丝惊慌,急切地摇头说:“不……不行!我一定要亲手交给你。”
他激动不已,向前跨了一大步,但立即被警惕的侍卫拦住,长枪交叉在他面前,形成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
“退后!”
未料阿福半点没退,居然跪倒在地对着侍卫们叩首。
他声音带着哭腔,几近崩溃边缘:“求求你们……求求你们让我过去!”
额头撞在地面敲出闷响,很快就有了血迹,随着他每一声求告而狰狞。
宁恙看得紧了眉,他能切身感受到这个小宫侍身上散发着绝望。
“你别哭呀,别激动。”宁恙连声劝他,“你把东西给侍卫大哥们检查一遍,要是没问题他们会给我的,你就站在那里,你能看到。”
这番温和劝说稍稍安抚了那小宫侍的情绪。
阿福颤抖着起身,犹豫了好一会,最终还是把怀里的东西交给了侍卫。
那不过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石头,被一块黑布包裹着。
侍卫们仔细检查,换了几道手也没看出异常。
宁恙瞧在眼里,疑惑地问:“你说这个是师……六殿下要你交给我的?”
阿福急忙点头,拿出令牌,火光昏暗,令牌上的纹路若隐若现。
侍卫们自然认得这块令牌,也知道这是六殿下的贴身信物,持牌者,等同于在传达六皇子的亲自指令。
再者,他们都传阅过那块石头,却无异象。
于是,手拿石头那名侍卫去到殿门前,递给了里面的人。
宁恙对那块石头眨了眨眼,缓缓伸出手,准备接过石头。
阿福紧紧地盯着,时间变得漫长,每一个细节都被无限放大。
他先看到了手,那只手修长白皙,宛若玉雕。
之后,他的目光顺着那只手缓缓上移,看到了一截纤细手腕,宽大的白色袖口随着动作微微晃动。
再往上,这位被关在归星殿中小公子的面容愈发清晰起来。
雷雨声声尤在耳边,可偏偏此间一身白衣清澈,唇角常带笑意,像初春远山新叶,不曾沾染半分时速。
但他即将要触到那块石头,像是新雪要被玷污,从此了无痕迹。
阿福只觉一声尖叫被闷在喉咙口,整个人不自觉地后退,喘不了气。
下一刻,那双眼忽地抬起来,把他惊得一颤。
宁恙瞧这小宫侍一惊一乍的,微微偏了偏头,说道:“我看你腿脚不便,还下着雨呢,你拿把伞再走。”
说话,那身白影消失在门后头,片刻便折返回来,递出一把油纸伞。
看半天没人来接,那把纸伞又在门缝里晃了晃。
“快些呀,淋病了可难受。”
阿福死死地盯着那把伞,只觉得视线中,那把伞忽大忽小。
他颤着嘴唇,不敢直视门内那双眼睛,崩溃地抢过了三,转身逃离。
如此奔逃不过十步,他就在目光尽头瞧见了六皇子,
阿福猝然停下脚步,却意识到,殿下目光正越过自己看向身后那处殿宇。
或者说,六殿下目光也在他身上停留一瞬,但很快便绕开,随即那张冷峻面孔骤然变色。
就是这一刻。
天地寂静。
最开始,白光大放。
照彻整个宫闱,非要今时雨夜惶惶寒亮。
这道光太亮,所有事物都被吞没,被抛入永恒死寂,恍若造物主乘兴而来,随手丢下三两初火,便要燃他个天昏地暗。
震动传来时,低沉轰鸣也随之沉沉荡开。
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气浪震震颤颤杀至面前。
某种巨兽苏醒,撕裂这短暂平静,咆哮直上云天,带着初生怒意踏着天地要个说法那般愤怒,晃得人心神俱裂。
凡身受不住如此巨撼,呕了口血,便是眼前一黑。
浓雾密布,尘飞石乱,雨丝如刺,压不下这撼天拔地之灾。
阿福睁开眼时,耳边还能听见爆炸的余音。
视线里,被一层灰雾笼罩,冰凉触感提醒着他雨还在下。
他尚未回神,迷茫地转头环顾周身环境。
在逐渐清晰的视线里,阿福瞧清了这片废墟。
归星殿化作一片废墟,残垣断壁之间有青烟挣扎而出,又很快被凉雨按下。
残瓦碎石,混着泥土血水,流出暗红你讲。
隐隐听得几声零星哀嚎,到处可见倒下的人影,以及脱离身体的残肢。
长枪断裂,盔甲破碎。
残景破象冲撞入眼,避无可避。
满目疮痍之中,一道身影静静跪坐在那里,像未来得及刻字的墓碑,打眼瞧去难以分辨生死。
张玉庄垂首不语,靠着本能把人抱起来,思绪混沌找不出个所以然,所以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手臂紧了紧,感受之下,宁恙还是没有呼吸。
他便松开些力,等了片刻,再去感受。
几个来回,似乎怀里这人不会再鲜活已成定局。
但雨越来越大,他想了想,把人拥得更紧了些。
他想,可别让他着凉了。
眼角无端滑下一坠温热,被雨水裹散,化作绝望把他浇了个透彻。
他开始麻木地思考,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问题?
若是他早点回来呢?
若是他没有离开呢?
若是……
*
张玉庄发现到不对劲时,他已经到司天台门前了。
今日三午归阴乃极阴之时,即便天光昏暗雨幕沉沉,也难掩御花园透天杀气。
那些阴灰咒气无一不在说明所有谋划,并没有因为那妖怪死了而停止。
也是一瞬间,张玉庄才看明白这是什么阵。
天罚钉魂阵。
这是专门针对修行之人的法阵,用天地之力,引雷霆之威,以此阴阳相扯,碎生人魂魄。
这个法阵只有一个关窍,受阵之人需亲自触碰阵心朱砂。
而后雷天撼地,那朱砂震碎之后应诀而动,借势而上,封住神庭穴,叫魂魄失了归路,散于天地。
张玉庄心肺沸腾,无数道小针密密麻麻地刺进去,叫他痛得连牙关都在颤抖。
突然。
他意识到宁恙是真的死于这个阴谋。
散了魂魄。
天大地大,再也凑不出一个宁恙了。
这个念头才冒出来,好似有一只无形大手,从他张玉庄这条命里把什么给连根拔起。
留他一幅残躯苟活在这冷雨里,逼他看清什么叫无可奈何,再任由孤悔泛滥成灾。
这算什么事。
他想。
*
阿福撑着身子坐起来,见六殿下抱着那白衣公子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过来。
方才还身在暖烛灯光里的白衣公子,此刻身染泥沙,血沾雪衣,手臂垂着轻晃。
像一块死去的美玉。
张玉庄目光失去了焦点,靠着双脚把他带到了这个小宫侍面前。
他看了半晌,才慢慢从回忆中想起这个小宫侍是谁。
他记起这是和宁恙故人亭相遇之前,自己帮忙解围的小宫侍。
他记起他叫阿福。
他记起自己曾给阿福令牌叫他去治脚。
他记起当时自己在荷塘里瞧见宁恙时有多么欣喜无措,甚至以为这是因为他之前行善积了德,叫老天把宁恙送了过来。
那是他这些沉闷,潮湿的生命里,难得鲜明的一天。
所以他记得。
所以他也想得出,为什么这个叫阿福的小宫侍可以站在侍卫面前,无所阻碍地把东西递给宁恙。
因为他有自己的令牌。
那是他,行善积德给出去的令牌,如今这令牌害死了宁恙。
也为此,某种情绪捏紧他胸口里那颗心,痛楚无边里,还不知足地将他凌迟一万次。
张玉庄站在那里,身形挺直得几乎僵硬,发髻松散,黑发凌乱地贴在脸侧。
他眨了眨眼,依旧散不掉眼里的空洞和绝望。
于是他又麻木地偏了偏头,凑到宁恙胸口前听了会,再次确定他不会活过来了。
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只好站着再等等,像是高塔濒临倾倒,平平静静地任由内里支离破碎。
于是他开始让目光游晃,随即注意到跪在身前抖抖瑟瑟的阿福。
张玉庄视线缓缓聚焦,这才想起来身前还有个人。
“你在这做什么?”
阿福额头贴着泥泞地面,告饶之话如同洪水决堤:“殿下……殿下明鉴,小人,小人是被逼的!”
“是皇后娘娘,是她逼迫小人的!她……说若我不能将这样东西送到,就要杀了我在宫外的家人,我,小人,小人的家人是无辜的啊。”
阿福讨好地抬起头:“小人……小人不敢违抗啊。”
他把身上所有力气都拿来求饶,可六殿下依旧沉默不语。
这份沉默比动手还令人恐惧。
阿福愈发惶恐:“小人,小人当真不知那块石头会害死公子,小人……小人不知道会变成这样……”
他声音逐渐变得嘶哑,但他仍然语不成章地逼自己告饶,仿佛只要一直说,就不会迎来被惩罚那个时刻。
“宁恙。”
这两个字险些化进雨声里,阿福差点没听见。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确认,却因六殿下此刻的模样而骇目心惊。
昏天暗地之中,张玉庄像是一尊石塑,脸庞依旧面向不知前景的远方,只是下滑眼珠,动了动嘴纠正道,雨水滑落,却洗不去那些死寂。
“他不是那位公子。”
他声音低沉而嘶哑,恍若自天际传来。
阿福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是……是宁恙,宁恙公子,宁公子他……”
说话间,他艰难地移动视线看向六殿下怀中的那个人,千言万语就此被拦截住,再无后话。
张玉庄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眼神中的死寂让阿福寒意彻骨。
“他刚才,跟你说了什么,他最后一句话。”张玉庄如此说,听不出一丝起伏,好似虚心求问。
阿福颤抖着回:“公子……不,宁公子说,说……看小人腿脚不便,要我拿着伞走。”
“是吗。”张玉庄好像因此而活了起来,眨眨眼,打量片刻阿福怀中那柄油纸伞,问,“这是他给你的?”
阿福立时点头:“对!对……这是宁公子给的。”
“你看。”张玉庄牵扯嘴角,当真拉出来一个笑,他微微低头,“他对谁都很好。”
阿福看着六殿下这个破碎的笑容胆寒到了极致,不安折磨之下,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雨帘像一道墙,冲走一干泥泞血腥,就是带不走那些难以启齿的悲伤和绝望。
“你想要什么?”
六殿下如此发问。
阿福愣怔望去,看到一双冰冷的眼正直视自己。
“你怕你的家人被孩子,对吗?”张玉庄继续说,“我可以保他们平安。”
“你要荣华富贵对吗,我可以给你。”
他说罢,又侧首去听话中那冰冷胸腔中可有动静。
阿福看得浑身发凉,被莫名恐惧笼罩,话不成调,求生的本能让他一遍遍磕头。
忽而一声闷响咋在耳边,溅起泥水激得他猝然停下磕头。
阿福一停一动地抬起头,视线缓缓上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沾满泥泞的膝盖。
六殿下即便被封了亲王授金冠加身也依旧不改换道服,雨雾朦胧中,那抹湛蓝裹着泥浆正撕扯得不分你我。
雨水似乎特别乐意顺着这身道服滑落,在膝盖周围砸出圈圈涟漪。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六殿下,那个平日里高贵冷峻的六殿下。
此刻正抱着尸体向自己下跪。
他说:“我都可以给你。”
“你要什么我都给。”
张玉庄不敢泄力,好像自己稍有松懈怀中人就会消失不见。
他意识模糊起来,叫他分不清自己是在向谁求告。
是这个小宫侍,还是那些几乎可以预见的,会因为自己失控而造成的苦难。
好在他此时尚存意思神智,所以他听到自己问。
“你把宁恙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