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第十九层:七重梦镜(三)
地狱的主殿之上。
无数周身萦绕着戾气的鬼魂拦在幽冥殿前,阻挡着只身踏上石阶的人,他们面露凶煞,但在那人踏上台阶时却皆不自觉地因恐惧向后退去。
可他们刚刚退后半步,身后的虚空中忽然舒展开无数条暗红的腕足,缠向挡路的恶鬼。
“啊!!救、救命!!”
随着一声声恐惧的哀嚎,平日里逞凶的恶鬼竟毫无招架之力地被拖向深渊。
但就在他们陷入绝望时,缠束的腕足竟齐齐断裂,众人也随之跌落在石阶之上。
“克拉肯?”
晏知微的声音随着骨镰落地的清脆声响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不对,你身上的异化不是已经被尽数剔除了,怎么还会有克拉肯的异化?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显然他并未想从对方的口中得到答案,说罢他催动手中的骨镰,道道黑气汹涌而出直奔向“景斯言”的面门。
被斩断的腕足之上血液蜿蜒而下,断口处很快生长出新的血肉。这些腕足缠绕向黑色的鬼气,即便相触时被灼烧起阵阵黑烟,它们依旧越缠越紧,不断有新的腕足附着而上,直至以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将鬼气生生吞噬。
“你是那个人的恶念凝结所成。”
见此,晏知微神色肃穆。
“不属于你的东西,看来你用起来也并不顺手……不如还来。”
“景斯言”解开缠在指尖的绷带,晏知微的表情因他的话产生了一丝裂痕:
“还?”
晏知微说罢提起骨镰挥向面前的人,“景斯言”未愈合的伤口下指尖枪亦随之迸发出刺目的火光,虚空中的腕足也伺机而动,蛰伏着蓄力致命的一击。
二人皆是未留有半分余力,如同两头以命相搏的野兽伺机咬破宿敌的咽喉。
坍塌楼体之上的二人正斗得不可开交,几秒间已交手数招。
“景斯言”找准时机,在被挥下的骨镰嵌入石板时,重拳之下将晏知微远远震飞出去。
他走近骨镰正欲将其拔起时,骨镰忽地自石缝中飞出,迎面向他斩来。
只差一点。
不得已之下“景斯言”只得放弃骨镰,却依旧被其在手臂之上划出一道极深的血口,那血口如被腐蚀般冒出森森黑气,竟一时间难以自愈。
镰刀同样破开了绷带缠绕的手腕,伤口之下那一串被割裂的4133触目惊心。
“让我猜猜,你为何这样急于积蓄杀戮之力?……你进入过十九狱,或许曾经的十九层就是你的埋骨之地,所以你才会知道杀戮值这条隐藏的‘规则’。”
飞旋的骨镰重新回到晏知微的手中,他站在高阶之上,轻蔑地注视着台阶下的人。
“景斯言”的神色冷肃,目光落在晏知微的袖口:
“你如今的杀戮值,恐怕只高不低。”
“百年前并未有人通过十九层获得神眷,你既然在梦境中拥有分丨身……说明你未通过十九狱的试炼,也还在规则之中。”晏知微并未接话,只兀自说道:“曾经的十九狱无人生还,我一直在想,一个早该魂灭的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景斯言”按住黑气弥漫的伤口,忽然扯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你怎么知道,百年前就没有人通过十九层?”
“口出狂言!”
晏知微面上的神色龟裂,骨镰上的黑气霎时间在空气中蔓延开来,就连“景斯言”伤口处的黑气也如有生命一般缠上他的手臂,逐渐蜿蜒向他的脖颈与身体。
甚至如黏稠液体一般垂向地面,继而如枷锁一般将他紧紧缠束。
“景斯言”蓄力想挣脱身上的黑气,可他越是挣扎,施力越大这些黑气反而束缚得越紧。
但即便这样,“景斯言”依旧加重了手中的力道,黑气在这样绝对力量的压制下竟当真开始根根断裂。
遇强则强终有临界,而他的存在却是力量本身。
就在他即将挣脱黑气的束缚时,一声清脆的裂痕声突兀地响起。
这声音极其细微,却还是让“景斯言”停下了动作。
随着黑气根根断裂,晏知微手中的镰刀竟突兀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景斯言”的动作一僵,竟再未挣扎,如同陷入梦魇任由黑雾重新缠上他的身体。
晏知微的唇边挑起一抹诡异的弧度,挥起镰刀斩向被束缚中并未挣扎的人。
……
“你、你认得……”
若紫一时失语,怔怔望向眼前的神明。
“既然没有失去记忆,为什么还要留在晏知微身边?”
相较于其余几人的沉默,江雾率先开口问道。
“既然离开梦境的关键在他身上,自然要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反倒是你们……”森森白骨的神明歪过头,叹息道:“你们不该冒险的。”
几人的神色各异,连阙看出他们该有很多的话想问自己,向他们示意一旁的小巷。
“颈环是你安排,用来引走晏知微的?”
尽管周遭的人皆是浑浑噩噩,第一梦依旧在到了无人处后方问道。
“不。”
斗篷之下的人低垂着头神色难辨,声音却带着一丝低哑。
“所以,那个人也进入了这场梦?可是为什么……”
贺同舟疑惑的目光在第一梦与连阙身上逡巡,他是见过那个与第一梦有着相同脸的人的。
为何会有两个“景斯言”。
但此时此刻,面对第一梦,即便他再神经大条也有些问不出口这样的问题。
“幽冥殿是地狱的主殿?他究竟想做什么?”
第一梦转开话题,也打破了众人的缄默。
“谁知道呢,不过更重要的是,这些人……”
连阙望向巷外穿梭的人群,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这些人真的是来自现实世界的?”
即便自连阙这里也得到了相似的答案,若紫依旧无法置信道。
“是。”
若紫的话让连阙明白他们也已猜到了这场梦中人界的不同寻常,便开门见山地说道:
“虽然现在还不清楚这些人被卷入梦境是因为晏知微还是十九狱本身,但晏知微肃清地狱内的NPC,至少证明他急需杀戮值,我们要尽早结束这场梦。”
贺同舟迟疑道:“可是,如果这里是晏知微的梦,他不愿醒来我们也没有办法啊。”
“谁说的?”
“你是说……”斗篷之下空洞的眼眶望向贺同舟,让他回想起上一场梦中的疯狂,他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夺梦?可是,这可是晏知微的梦,我……”
“这里的每个人都有且只有一场梦,你在上一场梦中夺梦成功,在这里恐怕无法再次夺梦。”
“那……”连阙的话让贺同舟下意识看向江雾。
“不用看我。”江雾无辜道:“我无法夺取晏知微的梦,并且,为了找你……们,我已经夺过梦了。”
“连阙,你……”
连阙摇了摇头,那张辨不出神色的面上竟也能看出几分凝重的意味。
贺同舟越加焦急:“那怎么办?”
“这里不是还有一个现成的人选?”
江雾的话吸引了几人的注意,但他们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见江雾看向的人竟是若紫。
“我?”若紫局促道:“我不行……我哪里会这些……”
“怎么不会?你是与这场梦羁绊最深、足以与梦境相连的人,这场梦是不是给你带来了很多关联的记忆?”江雾笑得意味不明:“并且,你身上可是拥有神明之力的。”
“江雾。”
江雾的话让若紫面色渐渐变得苍白,被连阙点到名字,他方不再言语。
“虽然不知道他说的与梦境相连要如何做到,但在进入你们说的‘梦境’后,我的确想起了很多本不应该属于我的记忆。如果这是夺梦的关键,我可以试试。但是……”
若紫却整理好思绪,如下定决心般说道:
“我知道,那些是晏若紫的记忆,还有我身上的神明之力……所以,我就是晏若紫,对吗?”
她直视向那双空洞的眼眶,像是想在他的眼中找到一个答案,也如同信徒在祈求神明的宽恕。
“你只是你自己。”
她的神明依旧如是说道。
“是吗。”
这一次,她的内心竟出奇的平静:
“既然如此,那这次夺梦……就让我试试吧。”
“不行。”连阙拒绝道:“夺取的梦境如果不是无主之梦,羁绊越深就会对夺梦之人造成越大的影响,原本的梦境之主也会对你进行反向控制。如果那时你陷入更深的梦境,就可能再也无法醒来。”
“我明白的,可是……我是不是没有说过,我姓林。”
若紫笑意温和,她看向巷外霓虹闪烁间穿行的众人:
“我有一对很爱我的父母,他们是一对医生,救过很多很多的人。虽然他们每天都很忙,但是也会经常抽出时间来陪我。”
“在他们忙的时候,就会把我寄放在邻居的爷爷家,那个爷爷虽然不爱说话,每天都板着一张脸,可是我知道,他其实也对我很好很好。”
“后来,我开始上学,认识了很多很多的朋友。”
若紫说着似乎无关紧要的话,但在这个时候,竟没有一个人出声打断她。
“我不聪明,每次考试前都要临时抱佛脚。那时一起的朋友会把错题本借给我,会在下课的时候抽出几分钟问我有没有哪里没听懂……我们说好要考同一所大学。”
“回家的时候有条小巷没有灯,那时候放学晚,虽然异化已经得到了控制,我还是有些害怕的。后来我发现,小超市的阿姨接出了一盏灯到巷口,那条小路就亮了起来。”
“我其实很想回去见见他们,但是……”
不知什么时候,那双清澈的眼底已蓄满了泪水。
“他们也在这里吗?他们的朋友、亲人……也在这里吗?”
若紫回头看向身后的人:“如果能终结这场梦,那希望可以让我试试。不只是因为你、因为我……也是因为不能再有无辜的人被牵连进来了。”
片刻后,江雾轻嗤道:
“用自己的命冒险去救别人,难道还奢望他们会感激你一点?”
“你懂什么?”不待若紫说话,贺同舟便不顾江雾铁青的脸色率先说道:“让开点!”
连阙最终叹了一口气。
“脱离梦境最好的机会就是进入梦境的瞬间,如果夺梦成功,无论在梦境中看到了什么,都要第一时间抽身,不要对梦境做出任何回应——因为回应,即是深陷。”
“我知道的!”明白连阙已经同意由自己来夺梦,若紫的目光一亮。
“无论发生什么……”
连阙的话还未说完,若紫激动地保证道:“一定先保护好自己。”
“等下我会告诉你夺梦的办法。我们会与晏知微周旋,在他受伤意识最为薄弱的时候就是夺梦的关键时刻。”听到她的保证,连阙方看向江雾:
“这里既然是在梦中,她的安全……”
“知道了。”江雾打断道:“你们设计让我和她签下单次绑定,不就是希望我保护她的安全。”
见他应下,连阙方开始教导若紫如何夺梦。
第一梦安静站在一旁,直到连阙将一切交代清楚,才转头看向始终沉默注视着自己的人。
“怎么,我这副样子很奇怪吗?”
连阙半说笑的话让第一梦局促摇头否认,他的神色染上担忧:“这场梦还有没有对你造成其他影响?”
“没事。”
连阙清了清嗓,对这样的担忧还有些不习惯:“等下我们要牵制住晏知微,注意安全。”
江雾与贺同舟已做好了进入地狱的准备,招呼过连阙后,江雾开启了进入地狱的通道。
贺同舟正欲催促二人跟上,便与若紫一同被江雾丢入扭曲的空间内。
“走吧。”
见江雾也已经踏入虚空中,连阙亦向着通道走去。
“连阙。”
连阙停下脚步。
第一梦欲言又止后还是率先走进通道:“走吧。”
……
“那是……”
地狱内原本繁华的楼阁已变为一片断壁残垣,若紫惊恐看向废墟上的二人。
“是幻象。”
江雾皱眉望向骨镰之上的裂痕轻啧道。
他的话音刚落,一道身影已迅捷冲向举刀的人。在镰刀挥下的瞬间,晏知微只觉一股劲风袭来,还未及反应整个人便被飞撞出去。
身形如鬼魅般的第一梦在晏知微跌入废墟时迅速斩断黑雾,带着他退至安全范围。
被救下的人却挣扎着看向晏知微手中的镰刀。
“那只是幻象。”
第一梦提醒道:“它既然能将神器万象之镰斩断,又怎么会轻易碎裂。”
“景斯言”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方重新镇定下来,与第一梦一同凝眸看向那把骨镰。
下一瞬,两道快如鬼魅一般的身影一同攻向废墟中堪堪站起身的人。
第一梦的攻击让晏知微措手不及,他带着一丝狼狈站起身,相同面容的二人已动作近乎同步地一脚踢在他的前襟将他再次踢飞出去。
然而这并非是结束,在他身体飞出的时候,两道身影左右追上,默契地将全部的力量倾注在一拳又一拳的重击中。
他们的身影同步而迅捷,如同最默契的双生,每每晏知微举起骨镰,另一人已闪身至他身后轻松化解了攻势。
晏知微终缓下动作,愤怒中骨镰点地,滔天的威压随之倾泻而下,竟压得进攻的二人齐齐定住脚步,在重力之下身形不稳单膝跪地方勉力支撑住身体。
局势在瞬间逆转。
“我是不是还要感谢你们特地来送杀戮值?”
晏知微轻嗤了一声,带着满身的伤踉跄走向二人。
就在他重新挥起骨镰时身后一道凛冽的劲风突袭而至,晏知微堪堪侧身相避,劈下的镰刀还是擦过他的耳畔,斩入他的肩侧。
血液自他指尖那把半截的镰刀上滑落。
“是你。”
晏知微僵硬侧目看向身后,他握紧了肩上渗血的镰刀似是不敢相信:
“近千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却为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伤我。”
连阙的目光未有半分动摇,即便晏知微攥紧了镰刀使其不得再进半寸,他依旧指尖施力,在二人角力间黑气自伤口处汹涌而出。
“若紫!”
藏在暗处的若紫亦明白此刻便是最好的时机。
她合十双手,意识随着集中的精力悬浮而起,脚下竟生出了小草嫩绿的新芽。
但晏知微还是察觉到了梦境的波动。
他的一念乍起无数鬼影自地缝中挣扎爬出,一同向若紫爬去。
这样的一幕诡异渗人,若紫下意识想逃,但想起未完成的夺梦还是咬牙定住了脚步。
就在鬼影即将袭击上她的脚踝时,贺同舟与江雾挡在她的身侧,为她清开尖啸的鬼影。
若紫静下心来,再次催动念力。
“你什么都不知道。”
晏知微的眼眶猩红,握紧刀刃的手颤抖:“你根本不知道一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不知道你的神罚为什么会在那个人身上,不知道十九狱因何而来,更不知道……百年前弑神的人,不就站在那里。”
若紫的睫毛轻颤。
她知道此刻,晏知微一定正看向自己,但她却并没有看向他的勇气。
“不要被他的话扰乱心神。”
连阙随口提醒道,说罢重新看向晏知微,语气如同谈心般随意:“我的神罚是什么?十九狱因何而来?”
“可是……”若紫的神色犹豫。
晏知微却似不愿再提,再次陷入缄默。
这样的问题仿佛再次激起了若紫的心魔,她的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脚下刚刚冒头的嫩草也在瞬间枯黄。
“神罚顾名思义,就是对神明的惩罚。”
原本众人皆以为不会说话的江雾突兀地说道:“神明一旦有了私欲,干预了凡人的重大命格……那么这位神明的神罚就会掌握在这个人的手中。”
“重大命格?”贺同舟茫然低喃道。
相携站起身的“景斯言”与第一梦闻言一同望向江雾。
“比如点拨成神,比如死而复生,比如……引渡本该去地狱的人重新进入轮回。不只是凡人,哪怕对方是地狱的恶鬼,它也会掌控神明的神罚。简单点说,对于神明而言,神罚即是——”
“若我干预了你,即赋予了你杀死我的权利。”
众人不约而同陷入了沉默,江雾在这片死寂中继续说道:
“至于十九狱,听说……就是当年的地狱之主游历人间,为一名人类动容,为了为其平反而造……”
“不!”
他的话被晏知微突兀地打断:“不是那样的!”
似察觉江雾的意图,连阙微眯起双眸并未打断。
“你既然也是这样想的,为什么不敢承认呢?”江雾依旧淡笑道:“如果不是,百年前你又怎么会……”
“够了!”
晏知微双目赤红,似因他的话陷入了狂乱。
“若紫。”
连阙的轻唤让若紫回过神来,她当即闭上了眼睛,将全部的力量倾注到意念之中。
脚下的新芽破土而出,蜿蜒之下竟将前赴后继向她扑来的鬼影束在原地。
她再次睁开双眼,眼底已是一片沉寂。
火光自她脚下的草丛中燃起,大地犹如被撕开的画布,随着火势蔓延将整个世界烧尽,方露出其下本来的面貌。
那是一场梦的终结,更是下一场梦的开端。
晏知微的唇边却突然挑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这一刻,烈火仿佛燃进了若紫的眼底。
连阙的心下一沉。
“若紫,醒来!”
若紫仿佛已陷入梦魇,再听不到周遭的任何声响。
断裂的镰刀之下,晏知微的身影随着火光一点点消散。
连阙忙想阻止,晏知微却如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忽然诡异地笑着向连阙示意他的身后——
“你看。”
连阙的心下漏跳了一拍,他若有所觉般回过头,正看见“景斯言”的指尖穿过第一梦的胸膛,看见第一梦望向自己的眼睛逐渐失去光彩。
连阙怔然立在原地,错愕望向血色与火焰交织的世界。
所有人都在梦境的碎裂中消散。
没有被梦境困住的若紫,没有重伤的晏知微,没有无措的贺同舟与江雾,也没有沾染了满面血色遥遥望向自己的“景斯言”。
和他怀中再无生息的第一梦。
天地间就只余他一人。
在这一刻,火焰与血液仿佛将整个梦境摧毁,一同拉至下一个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