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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踏莎行

第139章 踏莎行
楚怀存很少把外面的人请进来用膳, 在京中,能和楚相同桌而食的人毕竟太少。

镇北将军算一个,但楚相在明面不打算和他扯上什么关系;方先生和小梁探花有时会在一块吃饭,楚相对他们以礼相待, 但京中尊卑有别, 他们也不会过于逾越规矩。

膳厅里只有一张雕花的红木桌, 大小有限, 两人隔着桌子坐下,只觉得和对方距离近的出奇。这显然不是用来会客的地方,而是楚相平时自己用膳的处所。季瑛悄悄抬起眼睛,向着膳厅背后那扇门, 以及门后被灯笼朦胧地照亮了的一行回廊。

“那边是书房,”楚怀存说, “还有寝室,我不喜欢事情太麻烦。”

桌上也逐渐摆满了菜肴,数量并不很多, 但烹调得都很甘美,直到最后一位侍人行礼离开, 季瑛才意识到他方才说不喜欢鱼,满桌竟真没有一道鱼肉。楚相对他的意愿并不轻视, 因此没打算拿这件事做文章。季瑛执箸的手因为思绪一轻,竹筷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这里已经很接近楚怀存最私密的住处了,室内挑着暖色的灯火, 融融地照在楚相的一身雪衣上,让世外仙人也有了可被拉入凡间的错觉。

季瑛正发怔,楚相从容地挑了一块炖的很烂的牛肉,夹进了他面前的碗里:“方先生让你多吃点, 他说你现在太瘦了。”

“噢,”季瑛慢吞吞地说,“……好。”

他盯着碗里的那块肉看了很久,就像是看一样古怪但价值连城的宝物,随后才小心翼翼地夹起来,放进嘴中,嚼了几下。相府的厨子颇有本事,这道菜骨酥肉烂,汤汁和肉香一起化开,入口即化。但季瑛硬是慢慢地咀嚼了一会。

楚怀存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又在他的碗里加了一块。

季瑛这才吃的快些。

这个路数被楚怀存断断续续地用了一顿饭。季瑛反映过来抬眼时,看见楚怀存冰冷的瞳孔里带上了一点罕见的笑意,打量着他,才觉得自己的行径有一点没脸。季大人毕竟是朝中重臣,什么山珍海味没用过,却总是食欲缺缺,动不了几筷子,如今却因为面前的人,硬生生多用了半碗饭。

“楚相仗着我心悦于你,对你有觊觎之心,”仿佛为了找回面子,季瑛的声音又带上了一点狠戾,“哄起来也容易,才这样轻而易举地戏弄我。”

“哪里容易了?”楚怀存的眼眸微微弯起,看向他。

——有时候明明很难哄。

楚怀存看起来很放松,像是和一位亲近的人谈笑,关系好到连这种话题都不用忌讳。

季瑛一时觉得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觉得此时楚怀存就算是向他要天上的星星,要他伐下月宫中的桂枝,或许他也会失去理智去做的。但他很快被拉回了现世,这具肮脏而沉重的皮囊,根本不可能高飞到天上。

他只能若无其事地换一个话题。

但又不知道怀有什么样的心思,挑起了那个最敏感的话题。

“楚相还在找蔺家那位吗,有没有发现什么?”

楚怀存侧过头看了他一眼,视线就像箭矢般从他脸颊擦过,稍纵即逝。他谈到那位白月光时神色总是会慎重起来,权倾朝野的楚相在对故人的追怀中,往往重新变回昔年那个抱着剑,世界无限宽广的少年。

越是血肉淋漓的执着,季瑛听时,便越是心跳如雷。

而他此时的心脏几乎要活泼泼地从唇齿间跳出来,捉也捉不住。楚怀存像是看着他,又像是不看他,轻声说:

“我不会停止找他的,季瑛,但我有了一个新的发现。”

“我想他大概就在我身边不远的地方,你相信吗?或许他的目光,已经无数次落在我的身上了。”

*

季瑛这个人很可疑。在他放弃乱七八糟的挣扎后,楚怀存终于能不被阻碍地调查他的根底。然而,这个人却越来越像一个谜。按照宫中的记载,他出身平平无奇,只是一位姓季的宫人存留的子嗣,从小就侍奉在宫中,因为机缘巧合得了皇帝的青眼。

但仔细追究,又找不到他曾存在过的蛛丝马迹。

他的身份是假的,又因为厌食和蛊毒,折腾得皮肉几乎就贴着嶙峋的骨头,苍白消瘦,最符合恶鬼的形象。他发育不良,实际年龄大概比这一身轻飘飘的骨头要长上几岁。这就使得年龄对不上的面纱被揭下,方先生应要求推断了季瑛的年纪,和楚怀存同龄。

很难找到季瑛这个人从哪一年起,留下了确凿的生存在世界上的痕迹。

但楚怀存清晰地记得那个春天是某年某月,空气中漂浮着柳絮。他记得那座坟是在太阳还没升起时立起来的,记得那个人的眼睛。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完全没有将季瑛和那双眼睛联系起来,月亮照亮了季大人掩藏得很好的、深不见底的目光,但那时他也没有察觉。

眷恋。爱慕。痛楚。

然后,是他之后才意识到的。

季瑛歇斯底里时,眼底反而有种奇异的悲哀,透露出温柔的味道。

楚怀存被奇异的想法击中,就像在弥漫着血腥味的战场上,听见一只冷箭呼啸而过的声音。但战场上的准则是沉着镇静,而他和季瑛之间也正是如此。只是听到了箭矢破空的声音,却没有看见闪闪发光的箭尖,无论如何这都要被怀疑为障眼法。

他已经错认过一次了,秦桑芷多少还有和那个人相似的地方;他不应该弄错第二次,必须非常谨慎,想尽一切方法确认。反正这总归不妨碍他对季瑛如何——

无论季瑛是什么人,楚怀存都已经把他划入自己的领地。

楚怀存从书架上取下那本黑色封皮的书。他并不是经常见到它,但黑书总是冷不丁地出现在架子上,例如现在。书皮摸起来有点微微的凉意,显现出这本书并非一直在此。

他翻开扉页时,一如既往看到了那一行字。从半个月前就开始了,天道毕竟无所不知,若是它愿意帮忙,阴谋和诡计岂非是无处遁形?但扉页上用淋漓的墨汁强调着:

“我没办法回答任何和你身边的人有关的事情,告诉你他还活着已经很危险了。无论回答‘是’还是回答‘否’,都会对这个世界的秩序造成妨碍。”

“天道,”楚怀存第一次看到这行字时就有点无奈,“虽然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这样——不是告诉我他就在我身边,我能遇到的地方吗?”

黑书在他的手中僵住了,书脊摸起来硬邦邦的。

楚怀存低声说:“若方才我读到这行字时没事,就说明这样的信息透露还是没有触及世界秩序的底线,尚且无需担忧。但在你成功探寻出一条维护秩序稳定的途径之前,你对我透露的天机越少越好。你不是说,随着你的影响加深,那个所谓的系统也会更加容易察觉出来么?”

这就是黑书并不经常出现在书架上的原因。

不过,秦桑芷被自己打入狱中,天道确实该来过问。楚怀存其实有点冒险,他清楚这个举动或许会对气运之子的稳定性产生一定的影响,但他也能够担保这样的小波折不会动摇他此前的形象,尤其是他对白月光的态度。

楚怀存向后翻了一页,微微一愣。

他看得出天道此时的心情不错,甚至在页角处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

“楚相,”天道的字迹在面前缓缓浮现,是标准到挑不出一点差错的毛笔字体,“你怎么做到的,我去观察了一下气运之子,发现他比之前还要更加笃信你对他的爱。可你把他关在牢里了啊,为什么之前没有察觉的东西,会在最糟糕的时候卷土重来呢?”

秦桑芷这段时间被磋磨得厉害。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一向被人追捧,自诩高高在上,哪里想到一朝落难。眼看一次次升堂,自己满怀期待,却又不得不一次次回到牢狱,他高傲的态度被磨灭得七零八落,对狱卒都得卑躬屈膝,最大的盼头就是楚相。

他开始想起楚怀存的好,他的纵容。

虽然楚怀存并没有预料到这个结果,但并不妨碍他神情一如既往地冷冽,思忖着说:

“大概是因为人心吧。”

书页哗啦啦翻动着,浅浅如洇墨般在纸上印上“人心”两字,像是做笔记般,随后又向后翻去,兴高采烈地停在了某一页。天道煞有介事地宣布了一个消息:

“上次的疏漏在检查后,已经没有问题了。我全面考察了这个世界的框架,并且在合理合法范围内做了一些突破。我没办法直接告诉你他是谁,但是,或许能提供一些间接的信息,为你帮上一些忙。”

楚怀存的动作一顿,抬起眼睛,眼眸仿佛如实映照出一切的明镜。

“蔺家长子名唤蔺英,字渊雅,和楚相同龄。你们相遇于建安十年因时疫封城的滁州,分离于天元三年那场使蔺氏遭遇灭顶之灾的大火;无论外貌还是性情,现在的他都和从前大有不同,证据已经被销毁,所以尽管他就在楚相能见到的人中,相认也近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他应该能认出我。”楚怀存轻声说。

“他认出你有什么——”黑书忽然意识到眼前白衣疏放的权臣是什么意思,他从沙场一步步走向朝野,从轻狂的持剑少年成为势焰滔天的狼子野心之徒,无非就是为了那一个人,一个残缺的念头。

楚怀存碰到了自己的剑。剑柄之下,寒刃闪闪发光,而他的手指隔着剑鞍触碰它。

在另一边,就是那个人送给他的成年礼物。

尽管他们分别时,楚怀存还没有成年。但那人第一次慌乱到失去风度地从腰间解下玉佩,塞进他的手中,四周一片硫磺和火焰的气味,他将楚怀存的手推向胸口,用尽最后的勇气对他笑了一下:

“抱歉,本来想等成年礼的时候再送你,但我大概没机会了。”

那枚温润的玉佩。楚怀存怕再见时对方认不出自己,所以每天都将他带在身上。他年少时的衣襟总是因为练剑染上尘土,比起白衣,更习惯穿黑衣。总是一身雪衣的楚相,只是明目张胆在缅怀某个记忆中高洁温柔的身影而已。他一直在找他,日日年年。

但是,“你遇到我,定会认出来的,你会猜出我有多想要找到你。”

黑书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有什么用”这几个字,它第一次看到楚怀存按着剑的手微不可察地颤抖着,闭了一下眼睛,哑声说:“我明白了。”他没有再问对方明明已经认出自己,为什么不愿相认;也没有埋怨自己花费的无数时光,绕过的无数圈子。

反正他会找到他,或者反过来。

总会那样的。

*

春天总要走到底,在它正式告终前,皇帝必须按照惯例进行春祭。

这位常年养尊处优的九五至尊,也只有在这一天,需要在天下面前做做样子,动一动犁和锄头。

礼部已经拟定了今年的流程。天子务农后,便要率领文武百官一同登上京郊最高的丹山,在山顶上设祭天的神坛,祭祀上天,占卜来年的运势。随后,在丹山的行宫中设下宴席,邀请群臣共同宴饮,若是天气合适,还会安排武官在山中狩猎的活动。

楚怀存每天早晨都会练剑,这对他并不算别致的举动,只不过是日复一日的积习。雪亮的剑光锋利地将柔软的绯红花瓣划破,动作流畅而有力度,剑锋坚硬而不是柔韧,流风回雪般。他收剑入鞘,才发现季瑛已经站在桃林外安静地看了好一会。

他仿佛陷在了剑招里,专注到没有意识到楚怀存已经走向了他。及到楚相已经站在他面前,季瑛才轻叹:“我该想些词夸赞的,但实在想不出合适的形容。也不知楚相明天是想要削掉谁的脑袋?山雀、野狼还是蛇——不,这些都无足轻重。要是哪天楚相要杀我——”

“嗯,”楚怀存顺着他胡说八道,接话道,“季大人想要提前留遗言吗?”

季瑛弯了弯眼角:“我方才在想,是不是应该让楚相下手利落点。不过,楚相或许还是慢一些吧,这样我死前还能再看一次这么漂亮的剑法。反正我不是很怕痛。”

他确实不怕,很难再有什么痛楚比得上他之前经历过的了。楚怀存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他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楚相花费那么大功夫治他,可不是为了让他死掉。

“不过,说不定呢?”季瑛喃喃道,“万一就有那么个机会。”

他整个人仍旧阴沉沉地被裹在深紫色的官袍里,认真考虑自己的死法。不过他的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甚至于方先生已经开始考虑之后治疗完替他提供易容服务,让他脸色重新灰败下去,别显得和往常太不同。

楚怀存想了想,问他:

“明天春祭,季大人有什么安排?”

“噢,我肯定不能像楚相那样挽弓射箭,我猜有人想要看我的笑话。”季瑛漫不经心地说,“没关系,把那些人的舌头割下来就行。祭完先农神,就要登山祭祀天地,又是饮酒赴宴,楚相让我坐在你身边吗?”

再没有更标准的奸佞小人的浑话了。

“楚相最近似乎忙于做什么事。”季瑛又轻飘飘地说,仿佛真的只是随口提起,“不过,那大概不是我应该知道的。只是我这两天来相府都差点踩空,楚相花那么多时间在外头,又不知道哪里,就不给我补一个封口费吗?”

“行。”他兜了个圈子威逼利诱,楚怀存觉得有点好笑,

“座次表是礼部安排吧,你直接去插手就行,我不干涉。”

季瑛达到了目的,他转了转自己今天待在左手的墨玉扳指,神色却还是有点阴晴不定。他们之间的距离就这样亲昵地保持下去,本来已经很好了。但楚怀存现在在查的事情让他有点不安,偏偏楚相这个人很分得清公私,而他也清楚,自己没有任何立场去干涉此事。

要是再进一些就好了,或者……

他停止了异想天开,由远及近,逐渐出现了一个相府的侍从。他显然有要事在身,想要找楚怀存交待。然而远远地看到季瑛站在一旁,他的脚步也慢下来。

季瑛在相府的眼里,是不需要通传就能进入府中的客人,是与楚相交往甚密的朋友,但他也不可能摘下身上贴着的皇帝走狗的标签,就连他自己,该对楚相势力下手的机会,仍旧不可能错过。

楚怀存也一样,他要帮季瑛,但不代表能够完全信任这个不知底细的人。

何况——侍从弓身向前向楚相汇报:“梁公子请楚相过去一趟,说是又有了新的发现。”

这件事不仅仅关联到他自己,还关联到十余年前的蔺家,关联到梁客春的师父,楚怀存并不认为自己拥有不容置疑的决定权。梁客春还不清楚季瑛和楚怀存现在的关系,方先生嘴很严,没事不会和无关人士乱说,相府也只有很少的人看见他们待在一块。

梁客春前两天还颇为担忧地对楚怀存说:“那季瑛日日来相府拜访,怕是来者不善,楚相要小心应对,莫要被有毒的虺蛇咬上一口。”

楚怀存停顿了一下,还是帮季瑛解释了一下:

“季瑛这个人,梁公子没必要以敌人看待。”

小梁探花毕竟刚刚开始接触楚相的势力网,闻言还有点茫然,试探地问:

“那季大人难道、难道其实是楚相的盟友?”

楚怀存轻轻地叹了口气,梁客春“不是敌人就是朋友”的思路确实有点清奇,但他也确实无法将季瑛视为可以分享秘密的盟友。他们前一段时间的别扭就是因为无法改变的阵营被划定的。

有时候楚相觉得,自己遇到季瑛,显得不那么理智。

他太相信自己的直觉了,季瑛这个人用理性来考虑,绝对不能靠近,只适合远离,做互相想出杀招的仇人。严格来说,季瑛是皇帝所指派,借以刺探情报的可能性非常大,此前的一切,都有可能是逢场作戏,就像他自己在破败的园林中所承认的。

如果这是一个阴谋,自己也已经一脚踩进去了。

楚怀存意识到自己这么想的时候,甚至算得上平静。他想,那就慢慢地观察,纵容得也别那么明显,自己总能看到他那颗心是个什么模样的。

而每到季瑛需要这样想时,他便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立场不同,终究只是个被隔绝在外的外人。

——好在他已经别无所求。

季瑛笑了笑:“既然楚相有事,我便不打扰了。记住答应好的封口费,我明天再和楚相见面。”

“等等,”楚怀存忽然想起来,便叫住他,“明天的狩猎,季大人有趁手的武器么?我昨天挑了一把弓,大概比较适合你,上面没有记号,也看不出是从我这儿拿来的。”

季瑛的身体情况不好,若是再用宫中发下来标准的弓箭,怕是确实只能出丑。

“我本来也射不中什么,”季瑛飞快地看了楚怀存一眼,但显然压抑不住自己的开心,“但楚相第一次送我礼物,我当然是非要不可,这算不算……”

他似乎小声地说了“定情信物”四个字,但听不太清。

楚怀存于是让管事带他去库房里把弓取走。

他自己则走到了书房。和前几日的书房相比,此时此刻,所有写着乱七八糟外族文件的稿件都被收拾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从藏书楼中取下来的一叠叠记史。梁客春在某个下雨的春夜翻译出了文稿上的内容,花了很多功夫,但其实只是很简单的一句话。

文稿用异族的文字加密:“申月初六,子时三更,帝密诏传唤内臣,夜授机要。”

难道就是这样一句话招惹来杀身之祸?

这句话经过十余年,终于重见天日,带着一股奇异的腐朽气息。梁客春立刻去查阅前朝的史书,却一无所获,或许不对,字条上没有年份,未必是老师死去的那年;字条上也没有写是哪位内臣,是什么机要。但每一个字都沉如黑铁,压得人心中发紧。

楚怀存走进书房,方先生也在。

梁客春一听到脚步声,就站起来,举着一本记史,对楚怀存颤抖着声音说:

“楚相,我想我找到是什么时候的记录了。这本书少了一页。是撕下来了原本的那张纸,又细心地取了张新纸贴回去,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掩盖得很妥帖。但我一页一页摸过去,按着纸张看。楚相,你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