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灯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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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沈文昌疯疯癫癫病一场,病好了继续按着邓月明闹,玩的心满意足,生出要养外室的念头。他在兆丰公园一带有栋小楼,带一个院子,四周无人,原住客统统进了集中营,正好用来做藏娇的金屋。他向来是自诩行动派,于是有了念头,便要立刻带着邓月明去买衣裳首饰,要做出养外室的样子。

第14章

  沈文昌疯疯癫癫病一场,病好了继续按着邓月明闹,玩的心满意足,生出要养外室的念头。他在兆丰公园一带有栋小楼,带一个院子,四周无人,原住客统统进了集中营,正好用来做藏娇的金屋。他向来是自诩行动派,于是有了念头,便要立刻带着邓月明去买衣裳首饰,要做出养外室的样子。
  邓月明与沈文昌出门,穿的还是沈文昌的衣服,略为空荡的挂在身上,又套一条挽起裤脚的西装裤——一看就不是自己的。他被沈文昌牵进金门服装店,摇身一变成沈先生的乡下阿弟,是来南京探亲的。漂亮的乡下小伢进了金门服装,乖乖抬起手臂给老师傅量腰,细而韧的一把,量出来二尺一还不到。沈文昌看着很满意,他想:这是我的男人。

  邓月明在店里定一件月白古香缎长衫,一件水绿麻纱衬衫,鸦黑夏布裤。沈文昌叠着腿做一边看巴黎时装杂志,招手叫伙计过来,细细问了,又给他定下一套米白西装,手肘钉俏皮的小鹿皮,配淡灰领带。他想或许将来可以带邓月明去牌局,就站在一旁给他看牌,软一段不到二尺一的腰,靠在自己座椅背上——和别人是不讲话的,是只对自己温香软玉。

  量衣老师傅量好尺寸,邓月明回来立道沈文昌一旁,透过沈文昌肩膀看杂志。

  “我给你定这件。”沈文昌翻西装给他看:“现在这个年纪穿的靓点,不然以后年纪大,就没机会了。”

  “谢谢沈先生。”

  “你有没有看上的?”沈文昌又问他。

  “没有。其实衣裳好,我也不定有机会穿。”邓月明讲。

  “怎么没机会?青年人有的是机会。”沈文昌拍拍邓月明手背:“我以前也总觉的……有些事情我可能一辈子都遇不到,现在却都是遇到了。”他又想起了他穷困的少年时代,想起自己年轻时,是从来没想过定巴黎衣裳的。然而邓月明对他的成功学是毫无感触的,只是弯腰蹭了蹭沈文昌的脖颈,当自己是个心性年幼的弟弟。

  “你倒是买衣服……很忠厚。”沈文昌摸摸他的头,苦笑着讲到:“安妮定衣服真是……我们的审美简直永远不同步,太刺激!”他忽然想起白珍来,想起白珍对衣裳的可怕审美。

  白珍不仅喜好买新奇摩登衣裳,还喜欢做自我设计。她有时会爆发突如其来艺术灵感,翻箱倒柜的找出一条宝蓝黄边丝巾,就着黄澄澄的金项链,把自己裹成一位异域女郎,仿佛是从千百年前的西域而来——波斯,罗马,甚至是埃及,殊不知那时的男女青年,都喜着白衣。她还给家里裁缝挂电话,催其速速到来,把自己的服装设计图推过去,叫他做出来。白珍的衣柜里自然是挂满了千奇百怪的衣服,毛呢配东洋棉布,提花的葱绿蜀绸镶蕾丝,还有仿古希腊的夏布长袍,用一根金色的腰带坎坎系牢。衣服往往穿不去,却又件件都有“特殊意义”,件件都是灵感突来的结晶,因此长年累月的占据衣柜,势必要将这种太为超前的摩登,熬到属于它们的时代。

  沈先生往往打开衣柜,都要被刺激一番。于是现在邓月明落到他手里,他定要紧紧管住那柜衣裳,省得每次开柜子都心惊胆战。

  邓月明附和他笑,笑不及眼里,却也不问“安妮”是谁。只是说自己南京待不久,大概衣服要送到蒲柏路去。

  沈先生往往打开衣柜,都要被刺激一番。于是现在邓月明落到他手里,他定要紧紧管住那柜衣裳,省得每次开柜子都心惊胆战。

  邓月明附和他笑,笑不及眼里,却也不问“安妮”是谁。只是说自己南京待不久,大概衣服要送到蒲柏路去。

  “送到蒲柏路,你就要坐实给人做小了。”沈文昌贴着邓月明的耳朵轻讲,热气就呼在他耳边。他是很怕痒的,于是缩缩脖子想要逃,可惜被沈文昌牵了手,大庭广众下也不敢太过挣扎。

  “我们不讲究……”邓月明微微侧了头讲。

  “我倒是忘了。”沈文昌假意恍然,潜台词是忘记邓月明一介戏子,就是给人做小的。邓月明顺他的意,红了面颊给他看。于是沈文昌也不再打趣,要带着他去买首饰。男人用的首饰无非是袖口,领夹,手表,沈文昌给他买手表,有种手铐铐住他,铐在自己身边的感觉。可这种感觉说不口,说出来倒像是十分在意邓月明一般。

  两人转道太平商场,选月娟代言的天梭。沈文昌依旧是端坐一旁,叫邓月明自己选,心里却早有主意,早就看对了一条。邓月明随意选一条,沈文昌自然嫌老气,叫人给他取方形白银小三针的那快,又亲自给他系上手腕。邓月明转动手腕,新奇的看着手表,见一条小牛皮绑带,带上一块方方正正的白铜小盒子,盒子里装着时间。

  “年轻人要有时间观念。”沈文昌教导他:“光阴似箭,时不待人。”

  “对,光阴似箭。”邓月明轻轻讲。

  沈文昌拉过邓月明的手,低着头为他绞紧发条。他眼里带着浅浅的笑,下手很轻,指尖似有若无的点上邓月明手背。他似乎在讲些什么,是嗡嗡然的,轻柔的声响,周遭人来人往,太平商场外电车叮铃而来,叮铃而去。邓月明突然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是一场飘渺的梦境,梦里他的痴了穿过刀山火海,来到他的身边,低头为他绞紧手表发条,他几乎是梦呓般开口:“大和尚……你怎么也来了……”

  “什么?”沈文昌抬头,茫然的问他。

  邓月明惊醒过来,慌忙侧开头去,无声息的哭了。

  沈文昌吓一跳,忙问怎么回事,又问是不是手表不合心意。他递了手帕给邓月明,邓月明摇摇头,用手背抹眼泪。他哭他梦醒了,又哭沈文昌再好,也不是他的大和尚了。

  百年光阴,似箭而过,瑚九公子青衣瘦骨的大师早已灰飞烟灭,瑚九寻他两世,寻他三世,世世都不是瑚九爱的他。

  两天后,邓月明直接从南京乘火车回上海,沈文昌也去了宁波。他在宁波电话监控上海的局势,一干工作都搬到宁波,建起一个零时办公室,又要终日与岳父岳母周旋,几乎要全然忘记自己在南京的艳遇,忘记夜里做鱼汤面给自己的邓月明。大约是一个多月后,筱家码头与百货大厦被政府接管,股票跌停,筱家老头子一命呜呼,老头子的徒子徒孙迁往马来西亚。洪秀琤见筱家要连累自己,主动带着兵上战场,誓明要为汪政府脑干涂地。委员长从南京派来委任状与表彰信,讲沈文昌做的好,“为政府揪除蛀虫”,“维护共荣”,特将他调到特务委员会去。沈文昌大声唱:“好!”,终于接了白珍回上海。

  沈文昌尚未把办公室迁往极斯菲尔路,他的同事下属们便要为他开庆升会。沈文昌自然不会拒绝,于是带着白珍欣然前往,又在庆祝荣升的舞会上认识了跳舞皇后小蓝玉。大概是人逢喜事,感情会特别炽热,他迅速与小蓝玉确立了情人关系,要夜夜送她玫瑰花,送她真金白银。然而睡了跳舞皇后一段时间后,他又生出厌弃来,觉得也不过是这么个滋味,又觉得心里是仿佛少些什么。他在不知不觉中就情场失意了。

  那年的七夕,沈文昌在如影随形的失意中下班回家,路过蒲柏路,终于想到了邓月明,想到他就住在蒲柏路。沈文昌带着卫士逛进去,穿过随意晾晒的衣裤,跨过常年积水的凹坑,找到了隐蔽而破败的94号。他突然玩心大起,站在屋下冲上喊:“邓月明!”叫了一声没有动静,于是又叫一声:“邓月明……”尾音长长的拖出去,却依然是没有人回应。他登时觉得气馁,感到傻气,觉得自己像个穷学生。

  后来他在重庆被监禁,事无巨细都要交代清楚,唯独关于邓月明,只讲他是个被包养的戏子。这件傻学生一样的往事,自然也从未对别人讲起。

  然而他夜里做梦,会常常梦到上海的弄堂里,无线电唱着李香兰,蛛网一样的晾衣绳切开天际,他站在石库门下,仰着头叫邓月明。

  邓月明探出身来,穿一件赭色的老气长衫,逆着天光,却镀了一层明亮的,柔软的金。

  “嗳,沈先生。”他笑着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