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扇区A·第十四章
“我以为,你本来可以更轻松地管理我们。”
等人从武器开发室出来,拉法尔见V在终端上做着记录,旁边悬浮的屏幕上则是密集的今日行程,就冒出这句话来。
“构造体行使的是辅助人类更好发挥自己才能的权力,而非管理。就像决定该从事何种工作的多维测试题,和辅助战斗的指挥框架。”也不知道跟开发室提了什么新需求,指挥官看上去心情不错,昨天被铐了一晚上的不满看似已经一扫而空。
——单纯的测试题可不会长出嘴不让人做这做那。拉法尔觉得V该有些自知之明。
指挥官明显不打算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他揉了揉眉心,很快说道:“上午我要旁听一场审讯。”
拉法尔抬眼看着他,想从对方脸上看出有没有无端联想的痕迹,可惜没发现。V那个无人认领的“记忆”里是被人审讯,但事实上他才是经常坐在审讯室里问话的人,旁听的情况那就更多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犯罪,精英云集的阿刻罗号上也不例外,但人类又是宝贵的,犯事之后的惩罚最低是关禁闭,最高是强制休眠,破格宣判死刑是不可能的。
舰船上的新鲜事传得都很快,就算不关注它的拉法尔也会听到只言片语,而最近这里没有人类造成的恶性事件,却有一场审讯,这代表有人强制休眠期到了,或者受害人提出了谅解。
如果在新一轮审讯中确认罪犯的悔过意向,他就能在严密的监管下回归生活,这艘船就是这么物尽其用。
“六年前,向下属员工餐食中投毒的航海部轮机室主管西蒙斯,他的强制休眠期已满,需要确认本人是否已经悔过。”V不清楚拉法尔想不想知道,就权当自言自语,“当然,就算他有明显的忏悔之意,今后也只能在阿刻罗从事边缘职业,犯下的罪孽永远无法消除。”
拉法尔对这个事件有所耳闻。西蒙斯投毒案直到现在也有数一数二的影响力,同样也是后勤部戒备森严的原因——如果以现在的严格程度,西蒙斯根本溜不进中央厨房动手脚。
投毒、投放不明药物,V本以为拉法尔对这种事会相当敏感,可拉法尔别说特殊反应,反倒觉得V盯着自己的目光碍事的很,毫不掩饰眼神里的厌弃。
V移开视线,随口道:“为了逃脱惩罚,人类总是能装出悔改的模样,是不是真心的其实很好分辨。”
“因为指挥官洞察人心的本领高强。”拉法尔敷衍地奉承道。
指挥官露出苦笑:“我不是想标榜自己。总之,我带你去看看。”
审讯室中,两个内务部稽查官和一个明显上了些年纪的黑发中年人相隔金属桌而坐。西蒙斯在进入强制休眠时已经四十二岁,冰冷的休眠舱将他的时间停止,因此六年后的他睁开眼睛,曾经的同龄人都追赶时间留下了痕迹,他则被岁月抛弃。
“我没有错。”
透过审讯室有隔音符文的单面墙壁,难以忍受休眠舱外如此“温暖”的西蒙斯上半身颤抖着说出自己的开场白,然后垂下目光,什么都不再说了。
无论是想标榜自己还是证明自己,指挥官V今天想必是发挥不了他的聪明才智了,因为西蒙斯表现出来的意思很明显,他不打算忏悔。
旁听室内的拉法尔给自己搬了张椅子坐下,嘴角噙着笑意问:“这种情况很常见吗。”
“很不常见,尤其是这种集体投毒而非个人纠纷,受害者还是他的下属。”金发男人摇头,很浅地笑了笑,但嘴角的弧度很快就被抚平,“休眠前他的陈词也是这样。”
“对他们来说,进休眠舱只是做了个漫长的冷冰冰的梦,一点惩戒作用都没有。”
拉法尔对阿刻罗号的刑罚一直颇有微词,他盯着那头的西蒙斯,从V这个角度能看见拉法尔唇角挑着,鼻梁挺拔,眉眼带着一丝破坏他脸孔美感的戾气。
“可惜”的是他五官的完美拘束了这种神态,使得这张脸依然漂亮极了。
拉法尔用严厉又不失恶质的语气道:“为什么不在强制休眠里加一些精神干涉药物,让他们做做噩梦。”
V没有发表评论,他将双臂叠在胸前,继续看审讯室内的情况。
其中一个稽查官对这种不知悔改的罪犯没有好脸色地道:“西蒙斯,你引发集体事件后本来就没有得到谅解的可能,到现在还固执己见?你投放的二甲生物碱是剧毒物!你知道当时如果你的部下吃了那些食物会发生什么吗!”
“你错了。”由于长时间被冰封于休眠舱,西蒙斯身体状况并不好,脸颊凹陷,眼底青黑,但他在神态上依然有种不屈服的厉色,高声说,“我没有投毒,我只是想让大家看见真实!”
专员露出难以言喻的神情,心想这人是不是被冻得更傻了。
另一个负责记录的稽查官显然更有经验些,声色不显地问:“你二甲生物碱的投放量足以致死,你想让那些人看到什么真实,死亡的真实吗。”
西蒙斯只是冷笑,没有回答。
“西蒙斯六年前就有医疗部出具的精神鉴定报告,判断为妄想性障碍。”V在墙壁这一面说道,沉郁神情映在上面,“他当时就在向自己的部下鼓吹一些毁灭论,认为阿刻罗的旅程永无尽头,只有超越死亡才能看到真实的星空。”
“他觉得我们生活在幻觉里?一个星空做背景的幻境么。”拉法尔冷哼一声,拿出自己的真知灼见,“即使再逼真的幻觉也不是现实,二者的区别非常明显。”
“西蒙斯曾是个很受下属尊敬的主管,如果他真的疯到笃信这个天方夜谭,该重视还是要重视。”
官方报告上一笔带过的东西被指挥官提起了一些细节,他不允许任何错漏出现在阿刻罗号上:“经过多方验证,我们否定了身处幻觉一说,也证明阿刻罗号的终点可测,不会‘没有尽头’,故而西蒙斯因蓄意投毒被定罪。”
听了V的描述,拉法尔发觉这症状跟自己的某些专业知识对上了号,略微一想就意识到:“所以他是一个……‘深空综合征’患者。”
指挥官点头:“脑污病症教学书上有他的案例,患者是一个化名。在没有精确诊断之前,这类人的症状通常都用妄想症作结。”
人类无法治愈的脑部病变有一个统称,“脑污”。它可能出现在法师用以沟通魔力的精神海中,也会在脑部其他区域出现病灶,引发精神类问题。
长时间在一个只能被模拟光照和电子时间支配的空间中生活,人类感知受到外在条件的影响将非常明显,某种不真实感也会在他们脑中或者心灵中积攒。“我度过的时间真的是我以为的时间吗”,“我们的目标真的在那里吗”,甚至一些“我做这一切是否有意义”的念头就会出现。
深空综合征是人类踏入星空后才可能患上的疾病,病理不明,发病者性格身份相当随机,仿佛是上天在告诫他们,本该活在大地上的生灵妄图进入星空是一场必将付出代价的命运搏杀。
不过能被定义为深空综合征的患者少之又少,六十余年里一只手都数的过来,也从未酿成巨大灾祸。
可遗憾的是,深空综合征也是脑污的一种,无法“治愈”。即使对患者摆事实讲道理,他们也对自己的想法深信不疑,并且竭力试图让周围人相信他的说辞,最终都会出些事。
就比如西蒙斯,此时他在审讯室中瞪着眼睛注视虚空,口中喃喃:
“真实……”
“你们会看到……”
“你们会看到那一天的……”
就算让拉法尔从自己的角度来分析,他也会认为西蒙斯陷入了某种癔症中不可自拔,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稽查官在连续几个小时的问询中只得到了破碎的、梦呓似的回应以及对方依然没有悔改之心的结论,只能就此来到整理材料的阶段,让人把西蒙斯带出去了。
拉法尔望着步履蹒跚的西蒙斯离开审讯室,问道:“内务部采集过西蒙斯的记忆么。”
“摄取记忆得到答案一直是阿刻罗的禁忌。”强行抽取脑部意识会损伤大脑,从来都不是最终手段。仁慈的指挥官总会给人类以机会,悔改的机会,他对人类和对星龙那样的外敌一直都是两种态度。
可即使对面毫无悔过之意的人,V的神情里依然透出难言的苦闷,拉法尔瞥向那张板着的脸,思考指挥官此刻的想法。
V不是个心软的领袖,瞻前顾后不在他的字典里,但他对船上的人类的确很温柔。此时那双暗金色的眼睛当中一定有些恻隐之心,因为患病和出生于阿刻罗都不是这些人自己能选择的。
——也许我现在该安慰他?
拉法尔冒出这个念头,又被他自己掐灭了,因为这里面有两个问题,造成这一切的既不是V,拉法尔也没有立场帮谁认定这是谁的错误。
人际交往寡淡的首席医官先生完全没想明白,此时他根本不需要找正当性,想安慰的时候哪有这么多理由。
遗憾的是在第二轮思索之后,他即将出口的宽慰被旁听室的敲门声岔开了。
“指挥官,雷伊副部长来找拉法尔首席。”负责看守的小年轻在门外禀报道。
V转向拉法尔,后者也有些疑惑,拉法尔点开自己的终端,没发现雷伊给他发过信息。
什么事不用外部脑说,要直接过来。
“你去吧。我就在这里,不见人。”金发男人坐下来倚向靠背,脸色一扫阴沉,语气放松地说,“正好趁这个时间补个觉。”
雷伊等在走廊上,穿着和拉法尔别无二致的制服外套,连衬衫样式都差不多,把自己打理得很仔细。他在拉法尔从旁听室出来后马上迎了上去,无声打量他半天后才一脸放心下来的样子。
“怎么了。”拉法尔以为病房出了什么问题,或者有难处理的急诊,可是这些不能在终端上说吗。
结果雷伊腼腆地笑了笑:“就是来看看你。”
“……”
“你从来没跟谁换过班。所以我想,一定是出了什么事。”雷伊说得很笃定,一再往旁听室门口看,脸上的担忧不是假象。他的年纪比拉法尔大不少,但黑发黑眼和清瘦的样貌让他看上去非常年轻,跟拉法尔站在一起就像同龄人。
只见雷伊在无言的氛围中深吸一口气,用夹杂着不安、焦急、忧心忡忡的神色确认道:“你没事吧?”
“比如哪方面的有事?”拉法尔反问,显而易见,他没有明白雷伊在担心什么。
他的副部长用一副“你不用瞒着我”的责备表情默然看了他半晌,叹着气道:“你这两天十分反常,自从给指挥官做了诊断之后就……他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事?”
“……”
拉法尔觉得他们两个之中一定有一个人想象力过于丰富。
“他现在不‘稳定’,需要从旁监督,以免发生意外。”
雷伊显然不信,好像还把刚才拉法尔一瞬间的沉默误解为别的:“为什么这件事需要你来做?”
“工程部把这件烂摊子丢给我了。而且,只有我能确保不被他所伤。”拉法尔这不是在夸大其词,其他人可能会为了构造体那颗金贵的脑袋小心谨慎,至少他没有这个心理负担。
雷伊在几次试图挑起话头、张口想说些东西又重新闭紧嘴巴的循环中,终于慢吞吞规劝道:“你昨天把指挥官带回自己的住处了。他这不是在利用你的责任感趁虚而入吗。”
“……”
拉法尔终于发现,原来是他的想法过于健全,他的副部长不是想听他表明跟指挥官一同行动的正当性,而是在担心离题千里的另外一个方面。
一丝荒谬感油然而生,拉法尔倍感无稽:“你怎么知道他昨天在我那里的。”
“你们行动结束后一起走的,而起居室鱼缸里的温度传感器显示有人逗弄了里面的热带鱼,你从来不会这么做。”雷伊一套解释下来,语气越加痛心,仿佛已经想象到拉法尔引狼入室的全过程,“那鱼缸是罗修部长前年送你的年会礼物,造好之后他忘了调温让我去帮忙,所以温度传感器一直连着我的终端。”
拉法尔免不了反思自己是否真的生活过于单调,否则怎么只要有点风吹草动,罗修也好雷伊也好都这么迅速发现了问题。
雷伊作为已经跟拉法尔搭档五年的副手,跟惧怕部长权威的下属和听闻几个传言就对拉法尔望而却步的其他船员不同,对其有自己的一套独特见解。他认为拉法尔就是性格高傲孤僻了些,其实一心扑在学术上,根本不会处理过于复杂的人际关系。
拉法尔不在意的事情太多了,这在雷伊眼里就是容易被占便宜的明晃晃写照。
以前,拉法尔的头衔和职级之高足以让人退避三舍,没人有这个胆量,可是指挥官V就不一样了,他的存在简直囊括了所有雷伊顾虑的重点。
“你想多了。”拉法尔觉得就算他不替V澄清,也要给自己解释一句,心想他敢动手动脚,我能把他手上的每个关节都拆碎。
“V不是平等地爱着阿刻罗号上每一个人吗,你又不能把这么‘博爱’的人造生命想成对所有人都有那种想法。”对面雷伊,拉法尔通常都不会用完全上下级的姿态给他一种欺压感,可他态度仍然硬冷,永远暖不起来,“回去吧,我最近可能很忙,需要你时常替班。”
“……好吧。要是有事,你可以随时找我商量。”黑发白衣的青年无奈地露出笑容,“我知道你在担心阿刻罗号上大家的安危,但别太绷着自己了,等到达新世界,我们就都可以松一口气了。”
拉法尔点头,冲雷伊摆摆手,自己先转身回了旁听室。
——————–
雷伊:我单纯善良有责任感的大白菜不会被长了八百个心眼的指挥官拱了吧(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