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胸腔窒闷处被巨力打通时,梅洲君的喉间飞速涌过一片清凉。
天上方一日,人间已千年。
他的意识刚逸散到广寒之中,触及无限清莹的琉璃境界,就在一阵莫名的惊悸中跌回人间。
铁链依旧锁在他手腕上,虽隔了一层软布,腕骨上的旧伤仍不免磨破。遍及浑身的疲乏感提醒他,从昏迷至今,似乎已经过去了不短的一段时间。
怎么会突然……是了,那半颗药!
那确实是安眠药。只是药包里散落的药粉,却透出奇异的苦涩。
强效的镇定作用与其中裹挟的致幻成分相冲撞,他整个人都像是被打开了的镜匣,灵台一片空明,冷得能呵出冰雾。虚汗却源源不断地往外奔涌,这让他变得异常轻浮多话,恨不能将心肝脾肺一道痛痛快快地倾倒出来。要不是陆雪衾一击挫开了他胸肺处的淤血,他只怕已被这两股截然相反的药性撕碎了。
即便如此,他依旧在鼻息交融间,捕捉到了对方瞳孔中两丸冥顽不灵的黑。他若真有魂魄,只怕已被钉死其中。
少督军唱起戏来固然差了点火候,却有一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酷烈手段,为保瞒天过海,不惜弄假成真。不远处的窗户开了一线,有挑剔的看客冷眼逼视,目光如尖齿铁梳般,于冥冥之中随鼓点声步步紧逼。
想必这便是陆雪衾给出的交代。
他这些天都被锁在屋里,连医生的面都未曾见过,以一句轻飘飘的死讯取信旁人固然容易,却无论如何瞒不过这些旧部,反倒给原本就炽盛的怨气添了一把火。
陆氏的规矩,戮尸须见血,以免暗中勾结,铲除不尽。陆雪衾施了这许多障眼法,无非是为了引赤雉亲自动手,将计就计,让他化作无名游魂,世间一鬼。
不幸中的万幸,这一回醒来,陆雪衾并不在他身边,身侧的枕衾俱已冷透了,房里弥漫着一股陈年樟木的冷香,不知多久没人住过。
这便是广寒宫么?
若是放在平日,他早已趁此机会寻找脱身的法子了。只是残存在神经中枢的药性镇压住了他的一切欲望,哪怕已经转醒,他依旧恹恹地不想动弹,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黑暗中的床帷。
——吱嘎!
是风吹动窗户的声音?
直到这一声响起,他才像惊醒似的,眼珠一动。只见窗边幽幽的,透出一格格冷光,那光像是薄透的贝母残片,一鳞鳞地浮游在地上,虹晕渐生。
海月窗!
过去临海人家常将云母蛤磨平,镶在窗中,用以采光,月色透窗有如潮汐变幻,亦真亦幻,只不过今时富人家多换作玻璃了。
放眼晋北,唯有梅家老宅用的是一色的海月窗,据说当年是为了一解母亲远嫁思乡之苦。
梅洲君心中打了个突,凭空涌上一点儿力气,胡乱摸索一阵,指尖果然触及了床头灯垂落的珠链。
是母亲过去住的房间!
他这一觉昏睡过去,竟已到了梅宅中?陆雪衾鸠占鹊巢的本事,果然大有长进。
梅洲君心里冷冷地泛起了一点怒意,抓着床沿,将自己支起来了一点儿。这异常艰难的过程仿佛惊动了什么,海月窗边忽而掠过了一道人影。
“梅洲君!”来人压低声音道,“你还活着么?你在里头么?梅洲君,你没死就应一声!”
上来就问死活的,也仅有陆小老板一人了。
梅洲君有心去应他一声,只是气息幽微,喉咙里似填着沉甸甸的冰砣,无论如何放不出声音去。陆白珩又不太灵光,仅仅是东问问,西问问,没头苍蝇似的在院里乱窜,生怕招不来他煞神似的大哥。
梅洲君支着的手肘已经酸软得失去知觉了,仅能以手腕拧住铁链,竭力一扯。
当啷!
与此同时,窗户吱嘎一声开了,陆白珩才刚跃进来,便扯动了背后的枪伤,踉跄到床前,急促喘息起来。
梅洲君还道这病患要先一步折在这里,一双滚烫的手已猛然扳过他的面孔,探起了鼻息。
“你没事吧?走!”
见他迟迟不作声,陆白珩情急之下,双臂一伸,便要将他扯下床,只是他身上跟没骨头似的,当下顺着这一股力淌了过去。陆白珩像被春雨兜头浇透了似的,冷不防打了个激灵,两臂肌肉霎时间绷紧了,搂着他也不知道是收是放。
“你……你也不知道看看时机么?”陆白珩道,“我哥保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回来了,赤雉他们可绊不住他多久……梅洲君,你身上怎么……怎么这么冷?”
直到这时候,他才察觉到梅洲君罕见的沉默,急忙拿手掌在后者颊上一试,刚触及那冰玉似的皮肤,便打了个心惊胆战的哆嗦。
“我探听过了,广寒发作时,呼吸心跳俱停,是会活活冷死的,得尽快发一身汗,祛除你体内的药性——你吃了多少?有小半颗么?”
他手掌心里仿佛蕴含着源源不断的热力,梅洲君原本唇舌僵冷,几欲旋出霜花来,此时却有了微弱的松动,不由抓着他衣摆,以气声道:“广寒?你也看见了?”
“赤雉把药给换了,得亏大哥防了一手,若不然,你这回连尸骨都冒寒气啦!梅洲君,你怎么这么招人记恨?”陆白珩道,“我还以为你……”
梅洲君盯着他沉在黑暗中的轮廓,笑了一声,道:“你以为想让我死的是赤雉么?”
这背后的博弈,他亦可以想见,此番陆雪衾不在身边,想必是处理善后事宜去了,务求将他的死讯坐实。奈何人算不如天算,这位二公子在横冲直撞中,还当真找准了地方。
不,也未必是凑巧。
他眉头一皱,心中刚掠过一点儿不详的疑云,颊上的力度便慌里慌张地撤去了,陆白珩屈膝半跪在床沿上,摸黑扯过半边被褥裹在他身上,道:“糟了,忘了这一茬,得先解药性,喂,你有些热起来了么?”
“等等,”梅洲君道,“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陆白珩唇角一翘,忍不住邀功道:“荧石粉!那时我还道你死了,预备给你收尸呢,就偷偷在木炭汽车的燃炉门上抹了一点儿,我哥沿途补给时的煤渣逸散出来,晒了一整日的太阳,如今才显形,可费了我好大的功夫!”
他一口气说完,梅洲君的呼吸忽而变得急促起来,那一团旖旎的热气扑在颈窝里,他不由心中一荡,背后的枪孔酥酥麻麻地发起痒来,两眼更是舍不得眨动。
偏偏梅洲君那几根指头天生就精通令人神魂颠倒的邪术,挑在他心猿意马的瞬间捉着他衣摆,又轻轻扯了一扯。
陆白珩瓮声道:“怎么?”
他这样侧耳倾听,非但没等到梅洲君心服口服,反倒等来了一声急急的催促:“快走!”
“走?等你力气回转过来,要不然我可拉扯不动你。”
梅洲君道:“呆子,你又中计了!”
陆白珩睁大眼睛,没料到会遭他恩将仇报,偏偏就在这一瞬间,房门处传来了一声迟缓的吱嘎声。
有人推门?
说时迟,那时快,梅洲君已在他背上推了一把,他凭借出生入死的本能捕捉到了门扉间乍现的杀机,毫不迟疑地往床下一钻,好险没呛出两个喷嚏。
脚步声已入门中。
是陆雪衾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