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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破世

第140章 破世
命的触感很奇怪,它有着和自身大小不相称的重量。
它们被编排,被谋划,无可避免走向既定路线。
张玉庄很是厌恶仙城这段日子,所以他用毅力罗织假象,精心设计好每一个微笑,每一句话。
他心中那个目标渐渐成型,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他必须温和、幽默、恰到好处。
仙人们轮换着奔赴在命殿和难宫之间,完成一轮,张玉庄总喜欢在命殿高处多停留一会,只有此时云高风清,可换片刻宁静。
他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腰间那枚玉环。
宁恙身死之后,张玉庄在他身上发现了这枚玉环,细弱花枝倔强地拥着圆月。
想他彼时曾开口要去去雕,只是再也无法问问雕这个是做什么。
此后,张玉庄仿着那块玉环,寻了灵石来雕,将宁恙残魂受于其中带上仙城,借此处浓郁灵气日夜滋养。
“玉庄,你又在这里发呆。”
这话里带有几分调侃,是常和张玉庄交好的两枝仙人。
张玉庄朝他行礼,笑说:“我很喜欢站在这看看风景。”
两枝晃晃悠悠过来,朝云海虚虚地望了一眼,摇头说:“我都不知道看过多少次,再看也觉得没劲。”
“倒是你。”他收回目光,落在张玉庄脸上,“都上来这么久了,还会觉得新鲜。”
张玉庄只笑不语,任仙风扰他鬓侧几缕碎发,双眼含光。
两枝又看向他腰间那枚玉环:“你知道吗,很多仙人都说你太过念旧,这不过是一个凡人而已。”
即便说到这个份上,张玉庄依旧眉目温和,不予争辩,只顺着话说:“再习惯一久,说不定就放下了。”
两枝无奈笑道:“你这不会是人间里所谓的爱上他了吧。”
“怎么会。”张玉庄目光清澈,平静又真诚,“只是欠了他一些东西罢了,无关情爱。”
两枝劝道:“你总爱讲这些虚虚绕绕的,我就怕这会给你惹来麻烦,毕竟前尘往事不该存在于仙城。”
“我知。”张玉庄轻声道。
这个新晋仙人,真不真心都藏在那副温和外表之下,轻易见不着。
不过,两枝倒是对此很无所谓,甚至耸了耸肩,“我还以为你杀了那两个人就能放下执念了。”
闻言,张玉庄脸上才稍稍露出些许“惊讶”,尺度把握得很好。
“你们都知道了?”随即,他又带了些“愧疚”之色,“说来惭愧,实在是忍不下这口气。”
两枝扬了扬头:“这有什么的,两个凡人,杀了便杀了。”他语带赞许,“其实那两个人早点死也好,一个是执念成狂高高在上的皇后,一个是懦弱自私的小人物,我发现人在高位和低谷时尤其容易做错事。像这样的魂魄,最适合收集来安排苦难。”
说到这,他顿了顿,又再摇头:“只是,你下手太重,直接让他们魂飞魄散,有些浪费。”
张玉庄微微垂目,长睫投下一片阴影,遮住眼中一闪而过的暗色。
在抬眼,他依旧姿态谦逊,真诚有礼。
他微微皱眉,诚恳致歉:“确实是我考虑不周。”
“一两个凡人,无碍的,你别记挂在心上。”两枝大大咧咧拍了拍他的肩膀,送出权威,随即神色一脸,严肃几分。
“其实我来寻你是有件事要商量。”
张玉庄微微抬眉,洗耳恭听。
“近来苦难都凑不足数,我们商量之下觉得必得安排一场大型苦难,好在人间那些凡人喜欢成群结队,组成国家。我们从中选了几个人比较多的国度,其中就有你曾经待过的那个。”
他说着,目光又看向张玉庄腰间那枚玉环,停了半晌。
张玉庄明白他有什么顾虑,于是敛眉温和问:“缺人手吗?可有我能帮得上的?”
两枝顿时眼中冒光,笑颜大放:“哎呀,我就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
张玉庄偏头笑问:“其他人?”
“对啊,就其他那些新晋仙人,一个个都是榆木脑袋,一根筋的,压根没法讲理。”两枝特别气愤这个,摆了摆手,又砸了砸手,满脑袋困惑不解。
“你说说,这能从凡人脱身上来,那是多大的福气,他们却嚷着死都不愿去伤害故土,这不是很可笑吗?”
“是他们不懂事。”说这话时,张玉庄平和又真诚,平静地陈述出来,才问,“看仙人刚才没说完的话,是怕我念旧不愿去做?”
“有点这个原因。”两枝咧嘴笑笑,如实道,“其实也是怕你也会和他们一样堕落。”
“我不会。”张玉庄笑着摇头,“仙人你多虑了,对我来说,谁死都可以,我没有特别的感觉。”
云丝缠绕着命殿,仙风温柔地穿梭于琼楼玉宇之间,安详一片。
张玉庄听见自己说:“我不一样。”
两枝笑颜开怀,欣慰不已。
“太好了,要知道,这次选中的凡人有几十万之众!让他们所有人都死于苦难,能让我们仙城得多少修为!”
他兴奋地说着计划:“总之凡人很容易死,所以这回布下苦难时总得让他们有一口气吊着,直到过完旱灾、海啸、地震、瘟疫……”
两枝眼睛越来越亮,开怀地说:“人很好玩的,把他们逼到绝境,他们就会同类相残。这个我们一直都想不明白,分明他们那么脆弱,但总爱痴迷战争。”
“你说,分明降下苦难的是我们仙城,但他们受尽磨难之后,不敢怨天,也不敢恨地。抬着利益大旗把刀尖朝向同类,是不是很有趣。”
“还有啊,他们编出道德礼仪做规则,又行恃强凌弱之事。这么喜欢同室操戈,难怪他们该死”
张玉庄低着头听完,从嘴边漏出一声赞同:“是啊。”
片刻之后,他才抬起头问:“需要我怎么做?”
两枝道:“这个要徐徐谋之,因着那些堕落仙人,如今仙城实在无力,但这个计划一定要完成,所以一点点排,差不多三月之后,我们就可以把苦难施舍下去。”
张玉庄微笑点头:“听起来会很累。”
两枝歪歪脑袋叹了口气,再次将手掌搭去张玉庄肩膀上,万分无奈道:“罢了罢了,咬牙累这一阵,待苦难降下,咱们也能松快些,你也多去难宫帮把手。”
咱们。
张玉庄注意到这个词,不由挑了眉。
自他上这仙城来,旧仙人们总爱自称我们,把他归于“你们”或者“他们”。
这是头一回,有谁将他称为“咱们”。
在生杀予夺面前,他被刽子手归为了同类。
两枝没有败兴而归,背影都带着欢喜。
张玉庄笑容渐渐消失,麻木地目送两枝离开。
他开始运转仙力,引导仙城灵气注入玉环中。
这是他成仙的第一百年。
他已经不会愤怒了。
*
百年沧海浮沉。
他执着于利用仙人之便,试图修好宁恙的残魂,希望能把他唤醒,把他从死亡那边拉扯回来。
无可奈何,天不遂人愿是常态。
起初,他开始以整理碎魂为由,频繁出入命殿禁区,甚至多番下界期待能再寻得些宁恙残魂,可惜从未有过结果。
好在,仙城中这些仙人虽然傲慢排外,但也因为固步自封而安于现状,尤其是对张玉庄这样的新仙会更加轻蔑。
他们十分享受这些新晋仙人时常会显出不可思议甚至难以理解的神色,每每此时,稍有询问,他们总会有问必答。
仙城广阔,但总有仙灵之气照顾不到的角落,而这些角落日久天长便会染上禁忌色彩。
在仙城最边缘临天之处,有处断崖悬于虚无之中,此地常年被浓雾笼罩,灵气稀薄而混沌。
张玉庄初次到这里,还有好心仙人过来提醒他千万注意掉下去。
“我们都不知道这下面是什么,很久之前有仙人稍微往前伸了伸手,那条手都废了,就连那个仙人也在不久之后消散。”
张玉庄不禁问:“若是如此凶险,为何不设障加以隔绝?”
那仙人好笑道:“既有先例在前,除了你们这些新晋仙谁会往前凑。”
张玉庄久久凝望那方悬崖,却感到一种莫名吸引,那深渊像是会讲话,向他低语,为他指引,耐心地在他心里堆积刺激。
*
他不记得自己尝试了多少次。
却清醒地瞧着自己希望湮灭。
仙城中专门设有书册楼阁,登记各项法术,包括那些邪秘之术。
这些仙册就光明正大地摆在架上,谁都能翻阅。
起初张玉庄甚是不解,也为此求问过其他仙人。
“这些秘术恐怕能伤了我们吧。”
那仙人却不以为然:“我们是不会互相伤害的,会因为情绪而伤害彼此,那是凡人行为,而且,放任情绪操控自己,我们都看不上。”
聊过这个,那仙人又朝他暗示:“你虽是个新晋仙人,但你可要记得,别老沾染凡人那些习性,如今既上仙城来了,自然该改改。”
张玉庄谦虚点头。
那仙人却看他半晌,终于问道:“你知道青艾仙子的事了吗?”
“青艾仙子?”张玉庄摇了摇头:“她怎么了?”
“她呀。”那仙人也是摇了头,“她说自己动了情,所以现在堕落人界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可能不知道,那青艾仙子她……是为你动的情。”
张玉庄闻言,不禁一怔。
他回想起那名女仙平日里对自己多有亲近,但何种叫做动情呢?
回顾他为人时,只有冰凉破碎的亲情,何为情爱他当真不知。
本以为,面前这个仙人当下说起,多半有指责之意。
未成想,失去了一个同伴,那仙人却不以为然,甚至带着一丝鄙夷继续说道:“多可惜,好好的仙籍就这么丢了,你看看,这就是动情的下场。”
而后,他看向张玉庄语重心长地说:“你可千万要引以为戒,不要学她动什么感情,我们可是仙人,不是那低劣凡人,怎么能让这些俗事凡心牵绊自己呢?”
张玉庄低头应是,心中却是波浪席卷千山。
他讶异于这些仙人的冷漠。
待那仙人离去之后,张玉庄独自站在阁楼中,望着满架仙册,前所未有的厌恶将他包裹。
想这诺大仙城不过是一个华贵老龙,囚禁着一群毫无人性的仙。
他们如此冷漠、自私。
至少,被他们视作蝼蚁的人,尚且懂得相互扶持,相互温暖。
张玉庄深吸一口气,平息心中波澜,取下腰间玉环,喃喃说:“你还不回来么?”
*
和两枝约定的三月之期,张玉庄出入命殿,时常站在仙册架前翻阅着什么。
谁都没在意过这个新晋仙人,更不在意他是否翻阅过秘术。
因为仙城上下都在为了那场屠杀而绷紧神经,大家期待且亢奋着,为自己能继续长生而高呼万岁。
在布下苦难前一天,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贯穿整个仙城,如同一记重锤砸向这个沉睡的巨人。
仙人们惊慌失措地从各处涌出,他们仰头望向天空,之间一柄巨剑凭空悬立。
那剑劈天破地,直插云霄,剑身漆黑如墨散发着幽光,蛮横地竖在仙城之上。
遥遥望去,看不到尽头。
常年灿烂金辉的天空此时阴沉可怖,乌云像岩浆那般翻涌,雷电穿梭其中,不时现身照亮那柄巨剑轮廓。
周围弥漫着独属铜铁的腥锈气味,伴随着低沉嗡鸣,震颤着仙城每一个角落。
暗沉雾气缓慢而诡异地流动。
仙人们眼睁睁瞧着自己引以为傲的仙城生出噩梦的形状。
他们反应各异,但殊途同归地来到惊恐和不安。
他们困惑且恐惧,开始有仙人慢慢后退,好似走远一些就能看不到这个场景。
稍有些年轻的,试图召唤法器,但很快就发现自己曾引以为傲的仙力在这撼天一剑面前是多么微弱,想要反击,却和蜉蝣撼树无异。
此景当下,即便商讨对策,声音也难掩颤抖。
命途之中陡然绽放明辉。
是张玉庄。
他缓缓现身于命途中央,常年漂浮于此处的魂魄幽光战战兢兢为他开路。
刺目光芒中,目之所向,那道身影显得格外孤独。
不少仙人都认出了这是那个新晋仙人张玉庄。
他面容依旧平静,目光甚至称得上柔和。
他右手正握着一柄剑,随着他每个动作,仙城上头那柄巨大寒剑便会微震片刻,又向仙城压下来许多。
若非如此,好似这个张玉庄还像往日一般,眉目温和地过来同你寒暄说笑。
仙城一片混乱,仙人们瓦解傲慢,只留下赤/裸/裸的恐惧。
张玉庄对一干质疑怒吼充耳不闻,他停下脚步,视线绕着众仙看了一圈。
看着那些曾经高高在上 、此刻却惊慌失措的先人们,心中五味杂陈。
仙城一片混乱,仙人们瓦解傲慢,只留下赤/裸/裸的恐惧。
“诸位。”他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却蕴含着穿透仙城的力量,“我不愿伤害无辜,若你们今日因我而湮灭,我会永怀愧疚,此生都铭记于心。”
说罢,他眼中那些无奈之中闪过一丝悲悯。
张玉庄面对着众仙瞪视,缓声说:“想来你们先前也试过,无有可撼其者。”
“破世剑,这是它名字。”
“我用天尽头断崖处阴邪之气,配合仙城秘术造就了他。”
他目光扫过众仙,语中带着深深遗憾:“若你们不是如此傲慢,若你们之中哪怕有一个看穿我的意图,这柄剑就不会有现身之日。”
“可惜,你们太过自负,你们习惯了高高在上,你们太过信任同类。”
一语毕。
诸骂起。
有说他凡人出生劣根难改的。
有说他阴狠歹毒辜负仙恩的。
更有甚者,说他忘恩负义,背叛仙族。
惊慌失措的那些,大喊他必将遭到天谴!
试图劝说的那些,言说他定是被什么邪祟蛊惑了心智。
好在仙心统一,大部分偏向于愤怒,甚至威胁张玉庄要让他知道冒犯仙族的下场。
炸了锅一样此起彼伏。
张玉庄也就这样等着他们情绪发泄得差不多,才继续说:“灭顶之灾于前,你们仍旧无法放下傲慢,更无视自己犯的错。”
他目光锐利几分:“你们口中的仙恩,不过是让我成为迫害凡人的帮凶,你们所谓的荣耀,不过是建立在凡人血躯肉身的痛苦之上的虚妄。”
“罢,罢。”张玉庄唇边漾起苦笑,自己都不知道在和谁做决断。
“人命短暂,但他们愿意珍惜,为之奋斗,更懂得爱。”他目光深邃几分,“诚然,人又劣根,有人自私贪婪,有人为一己之力伤害别人。但他们真实,鲜活。”
“可是,他们会在绝境中寻找希望。”
张玉庄停顿片刻,柔和地说:“你们,在永恒里迷了路,这样不对。”
“我今日所作所为,我给不了你们为什么,但我认为你们不对,我有能力阻止这个不对,所以,我就这么做了。”
“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现在,我给你们选。”
张玉庄左右手抬起,凭空拉出了两道门。
左面,温暖光耀,可见人间景象。右边,是那方漆黑断崖。
“要么,放下仙籍,下界为人。要么,带着你们仙人傲骨,投身断崖湮灭。”
“湮灭,天地此后再无你了。为人,便有无限生机,按规则修炼,日后或有再登仙界之机。”
有仙人怒驳:“哪来的规则!”
张玉庄垂目静说:“我会给你们的,规则,我会做到的。”
“那我们要是都不选呢!”
张玉庄这才难得现出些真心笑意:“那么,我会用这破世剑刺穿三界。”
于众仙噤声里,他慈悲说道:“那谁都别活。”
他收回手,一炷香出现在众仙视线里。
“我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做选择,若这柱香燃尽,你们还有没做出决定的,那就跟我一起覆灭吧。”
香被点燃,烧着仙人们无穷无尽的荣华与傲慢。
可见,命运才觉之下,谁都如此渺小。
仙人贪生,如此生死抉择之下,做出反应的很多。
或是已然走向人间,或是闭眼像断崖轻身一跃。
仙人们在祭坛边缘起舞,缘起缘落,斑羚飞渡。
涟漪激荡,淹没一个仙城的终结。
两枝仙人魂不守舍地走到张玉庄面前,哀求道:“玉庄。我们不是朋友吗?你……你让我留下好不好,我改,我对凡人好,我一定会凡人好。”
张玉庄静静地看着两枝。
他看到两枝的友善,却也想起两枝对凡人的残酷。
是以,他说:“正因为我们是朋友。”
不等对方在说什么,张玉庄伸出手,把两枝推向人间。
随着最后一个仙人做出选择。
张玉庄却莫名发笑,嘴中苦涩不已。
当真,没有一个站出来反抗。
他所有笑意凝固起来,转为难以言喻的伤感。
仙宫座座,去路迢迢,周遭静得只剩他自己。
过眼云烟。
又一次,孤寂作坟。
张玉庄握紧破世剑,刺向了那天边无尽崖,就此了那些惨叫断声。
一剑劈去,他才拈指做诀,降下封印。
那是花枝绕月。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竟这般窃取了宁恙的花样,给自己做文章。
隐隐约约地,他在浓雾残光中瞧见剑中的自己。
破釜沉舟。
孤注一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