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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神明

第141章 神明
往事如过眼云烟,香燃尽,仙城狼藉不堪。
张玉庄在这片废墟中伫立良久,好似诺达天地只有他还活着。
他明白,毁灭不够弥补仙城在岁月中烙下的那些痛苦。
此时此刻,他需要建立一个新的,更加公正的规则。
他望向天尽头,云海晦暗,蕴藏幽光。
尚未来到的公正还踌躇于彼方。
“天道。”
他轻声说:“就叫它天道吧。”
张玉庄闭上眼,感受灵力流动,他开始够了出一个轮廓,这将是一个规则。
不偏袒仙城,也不厚待人间。
在这个规则里,天道概括万物运行规律,四季流转、生老病死、因果报应。
这个规则至高无上,凌驾于所有生灵之上,甚至包括他自己。
天道将作为纽带,维系人界和仙界运转。
之后,他劈开了仙城禁锢,将所有灵力送去人间。
如此,有心者,可借天地灵力登上仙庭,为苍生献力。
但这个资格中并不包括妖怪,在妖怪的去留上,他犹豫不决。
张玉庄记得,之前仙人们对于妖怪的评价。
“妖怪执念极深,不讲善恶,不论是非,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
在他那段缥缈的人间岁月里,那只妖怪为了活命屠戮无辜,又为了报恩而身涉险境。
于是非而言,妖怪所行不包含在人间道德里,无法用常理衡量。
于因果而言,妖怪依赖执念而活,无法融入人间,随时可能因一己之念而掀起滔天巨浪,祸害无辜。
在所有规则里,妖怪被严格限制住,不得干涉人间事务,不得肆意使用法力。
虽然不是彻底抹杀,但无疑大大限制了妖怪的活动和影响。
他不知道,这样的决定是否会招致非议。
他深知此番毁掉仙城,此后天上或是人间,都会因他一己偏颇而发生巨变。
创造规则并不轻松,将规则运行下去更是难如登天。
他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只能只身向荆棘深处走去,成仙成圣也好,疯魔入邪也罢,路的尽头,始终有一袭白衣愁愁而立。
天道轮廓成形,张玉庄重返人间。
故国早已倾灭,即便没有仙人干预,岁月洪流无情冲刷过后,昔日繁华王都如今已是荒芜一片。
他百感交集,只有孤寂熟悉不已。
他循着回忆漫无目的,忽地感受到一丝微弱但熟悉的力量,穿过荒芜废墟,张玉庄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什么。
那棵桃树还在。
旧树挺立,无声诉说沧桑。
“宁恙?”张玉庄伸出手轻轻抚了过去,不确定地问。
没有回应,但他手心确实感受到这树上附着宁恙一缕残魂。
微弱如风,但他还在。
胸腔中那些悸动终于寻到个突破口,甚至锣鼓喧天地叫嚷起来,原来,重逢是这样令人欢欣的事情。
他苦寻多年,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再见到他。
可张玉庄取下玉环,想要将宁恙残魂融进去,又无力地发现那附着在树上的残魂实在太过脆弱,稍有挪动,或许就要当场消散了。
他不敢妄动,更不会独留宁恙在此。
张玉庄怅然地笑了笑:“你不愿离开,那就不离开。”
他闭上眼,进入魂台,随着咒诀响起,元神开始撕裂。
疼痛袭来,那样深刻又尖锐,灼烧感遍布整个魂台,将痛苦无限拉长。
随着元神碎片被分离,剧痛才渐渐平息。
张玉庄看着自己的元神融入那棵桃树里。
如果善良保护不了什么,那么,他会用他所有的恶念化作铠甲护在宁恙身前。
张玉庄虚弱不已,慢慢靠着树干坐下去,眼底却不可控制地闪过一丝疯狂:“这次,谁靠近你都活不了。”
他陪了宁恙许久,就这么静静坐在,也不讲话,也不动作。
直到天上乍现法光,昭示着有人修为大成,登临天境。
他离开前,一道法障如纱般笼罩了整个故土。
*
灵力遍布大地,越来越多的人悟道飞升,仙人们如雨后春笋一般涌上了天。
他们彼此踌躇疑惑,张玉庄欣然加入他们,言说自己也是才登仙不久。
“但是我发现了这个。”
他抬手召出一卷灵书,笑道:“我来时看见这卷道法,想来,是天地规则。”
仙人们围过来打量,瞧见那灵书。
书卷散发着淡淡金光,威严而神圣。
仙人们翻阅起来,瞧得入神。
这时候,张玉庄说:“想来,天地让我们登仙,就是为了依照天道,维护规则,庇佑苍生。”
“我想。”他神情温和地建议道,“我们需要创建一个架构,一个天庭,在天庭里各司其职,借此管理天地。”
大家都很赞同。
仙人们根据自己特长和兴趣,应对五行规则,为运行天地创建职位、宫殿、置顶具体规章。
用法力在云端建设一座座宫阙,每一座楼都象征一个规则。
甚至还设立了天帝一职,推举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担任此职。
这是一段难能轻松的时日。
大家干劲十足,誓要守护苍生。
誓言回荡于云端,霞光流溢,仿佛天地正在为之动容。
虽如此,生出分歧也是意料之内。
尤其是于要妖怪一项。
不止一位提出过,是否对于妖怪过于苛刻。
毕竟若是苍生,妖也算在其中。
张玉庄总能站出来调解。
“诸位,虽然天下万物皆为苍生,但……”
他环视四周,确保每个仙人都在山认真聆听,继续说道:“我们有责任守护万物存在,但只有任,值得我们关注和怜悯。”
面对几张疑惑的面孔,张玉庄进一步解释。
“人是天地灵秀所钟,是万物之灵。人有七情六欲,有善恶之分,有道德伦理。只有人站在是非中间,所以们更加脆弱。”
他语气愈发坚定。
“草木鸟兽虽然也是天地所生,但它们更纯粹,它们受道德约束,他们自有生存之道。”
看到一些仙人还是有些犹豫,张玉庄补充道:“我们存在是为了维护规则不是吗?而妖怪,本就是脱离它们的生存之道,破坏了规则的存在,不是吗?”
许多仙人为之开始思考。
张玉庄看在眼里,语气温和许多。
“所以,对于妖怪,我们不是打压,不是霸道,更不是杀戮,我们只是在维护规则。”说罢,他转头面向身在高位的老天帝,询问道,“天帝认为呢?”
张玉庄年纪轻轻就登临仙界,且见识不凡,诸多构建中,他总能一语道破关键,拥有着绝对的悟性和通透。
说服能力一流,甚至领导能力不俗。
最开始众仙举荐天帝之位时,不少仙人都希望张玉庄去坐那个位置。
可他只是谦恭地表示过感谢,微笑着摇头说:“我志不在此。”
这个年轻的仙君,行事可谓滴水不漏,分明举手投足间自带一股与生俱来的贵气从容,仿佛天生就该位居高位。
然而他一贯谦逊有礼,从不倨傲。
恰如此时已然说服了众仙,又调头询问天帝意见,既给足了天帝面子,又借天帝之口坐实观点。
他这般游刃有余的冷静和理智,实在令人好奇。
彼时天庭初立,编撰来仙册以登基诸位仙君出处。
轮到张玉庄时,他却表现得尤为低调。
面对其他仙君的好奇,他只是淡然一笑,轻声道:“我曾在人间做过皇子,但家国王朝如今已然覆灭,于我而言,那只是一段无足轻重的回忆罢了,无甚可说。”
再有想要追问的,被张玉庄巧妙地将话题引向其他事务。
*
如此,时日久了,天庭已然运转有序,仙人们各司其职,天界风光大作。
在众位仙君已然将妖怪不容于天地之间视作规则时,变故再次发生。
起初,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异常。
山间野兽似乎变得更加机敏,溪水中的鱼儿越发灵动。
这些细枝末节被各司仙君察觉到,但并未引起重视,只当这是因为灵力充沛,生灵有感罢了。
但这些异象却愈演愈烈。
月朗星稀之夜,深山中一只白狐忽有所感地仰起头,虔诚地直视着广天浩海,渐渐,它浑身毛发泛起银光。
并非只有白虎。
云霄之间,出现振翅引雷的金色苍鹰,每一次振翅都引起风雷狂啸。
江河之中,逆流而上的鲤鱼鳞片五彩斑斓,所过之处溪水河流皆为之沸腾。
……
这些兽。
这些生灵,本该被天界规则所限制,安身于属于它们的生存之道里,是以,它们无法像人一样借助天地灵气修炼。
若有强行为之者,便化作妖,天地可诛。
偏偏是这样的限制,反而激发出它们内心最纯粹的渴望——与天地共鸣,守护天地光景。
日积月累,渴望化身执念,冲破天界设下的桎梏,它们承受万钧苦痛来吸收灵力,最后到了与天地共存的境界。
直到那个黎明。
风起云涌,曦华万丈。
幽澜跃成滔天巨浪,仰天咆哮,唳鸣穿过山间翠野,浩浩荡荡席卷天地。炽焰撞进浩瀚星辰,撞出祥光万丈。
无数光点从天而降,落到这些生灵身上,它们变得高大、神圣。
如此,神立于世。
这些新生的神明们,并非借灵力而登天。
反而,他们有比通过修为上天的仙君更为纯粹的神力。
他们立于天地之间,目光所及之处,草木更加葱郁,江河愈发清澈,山海壮阔。
他们降于爱世,像才落笔写就的永恒诗篇,美好,又饱含希望。
神第一次踏入天界时,整个天庭为之震动。
仙君们纷纷从各自宫殿走出,惊诧地望着这些神明,天界内外充斥着前所未有的气氛,震惊、诧异、还夹杂着一丝不安。
张玉庄站在仙人之中,目光晦暗不明。
这个景象,他始料未及。
当初制定那些规则时,他本意是为了限制妖族保护人间。即便让自己成为刽子手,他也要创造一个井然有序没有妖怪威胁的世界。
但这样的打压,却造就了这些比仙君更为纯粹强大的存在。
他目光扫过那些神明,感受到他们身上散发着温和而强大的光芒,举手投足间都充满了对天地的爱意,像是生来就懂得如何守护万物,如何维持平衡。
于天地万物众生而言,这样的神明诞生,无疑是一件好事。
他们强大,没有私心,没有恶意。
可是……
张玉庄紧皱眉头,回想着自己制定这些规则的初衷,以及当时如何坚定自己是对的。
可如今,他实在动摇起来。
这些神明的存在,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天庭规则的不足。
也照出他深埋于心的偏见。
他着魔一般地想,若是没有自己打压妖族,那么,是不是会有更多这样纯粹美好的神明呢?
自己是对的吗?
自己是错的吗?
*
神与仙在天界中相处得极其融洽。
短暂的震惊之后,仙君们对这些友善又温和的神新生好感。
神也很快融入到天界各司之中。
他们和善得如出一辙,叫人挑不出错。
其中,只有两个例外。
一个是那只白狐狸,上界之后怒目而向,质问为什么要欺凌他们至此,凭什么草木兽不能借灵力修为,凭什么妖就该死。
这是不能在天界问出口的。
他气不过,言说自己不会在这样的天界做神官,愤恨到极致,干脆自降神格,下世去搜寻了个洞府,做妖仙。
另一个,是只凤凰。
凤凰原本就不同于寻常兽类,其出身于天地灵气孕育,独有一份风流。
那凤凰化了人身,更是风华绝代。
成天扬笑,凤眸清亮又带几分狡黠,举手投足间自有超然气质,高贵又亲和。
那凤凰给自己取名月舟,言说他不喜欢火,却很喜欢风雪,自荐着领了散风布雪一职,乐呵呵地又领了一座仙殿,提名长离殿。
顺道去酒仙处闲逛几日,不知怎的,他似乎有种特别能力,总能叫别人对他有相见恨晚之感。
就这么的,流银长袍奔窜于天界各处,带个酒壶,玩笑累了,就挑棵顺眼的树,懒洋洋地睡上一觉。
因其直率坦诚,不拘小节,即便有时任性,诸位神仙也不会讲他什么。
而这位月舟神君尤其喜欢人间风光,下去撒风布雪,总要流连段时间。
众神仙也就随他去了。
张玉庄也时常下人间,不过都是为了去探看宁恙存身那棵桃树。
偶尔在仙道上遇见月舟,双方都是点头笑过。
遇见的次数多了,也会互相问一句:“又下人间?”
时间一长,彼此眼熟起来,多讲几句话,互相也算称得上朋友。
后来有段光景里,月舟没再那么频繁往人间去,张玉庄问了一嘴,对方却笑眯眯地神秘道:“最近寻到个好玩人物,就司家那小子。”
闻言,张玉庄也只是笑笑,转头向人间去。
无数次。
他无数次来到这棵桃树之前。
宁恙残魂一如当年,不起半分波澜。
张玉庄坚信自己定能寻回宁恙,将这份执念一剖两半,一面是因为天大地大,只要还有残魂,定能寻到办法,将宁恙带回来。
另一面,他始终记得自己当年看到的。
那时的他,尚未习惯人仙之分,只记得万分悲痛之下,被提上了仙城。
宁恙之死诅咒一般日夜萦绕心头,终于把他逼到尽头。
他以仙人身份重回皇宫,无论如何也要杀了皇后。
张玉庄使了自己知道的,最恶毒的秘术,甚至不惜用无尽渊里那些无名浓烟来围出一间密室,只为对付皇后。
那妖怪已死,如今要为悲剧负责的,只剩下了皇后和他张玉庄。
命运已然将他投进长生囚牢,折磨无尽。
皇后总得为做错的事情付出代价。
却连他都说不清,是出于对皇后的恨,还是出于对自己为人失败至极的恨。
他就那样做了,面对这个女人临死的叫骂,张玉庄心中没起半点涟漪。
时隔多年,他依然能记起当时的心情。
是一潭死水,淹没他所有理智和善念,仿佛杀人的不是他,而是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他冷眼瞧着皇后痛苦而死,却只觉得心中早已荒芜一片,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
可他独独记得那一天,因为在那个暗室里,他又见到了那几个人。
张玉庄确信,回顾过去,他这潦倒阴寒的人生里,曾短暂地见过他们,他们总是这样凭空出现,不声不响。
起初,张玉庄甚至把他们当做是仙人。
直到他们再一次,出现在这个密室里。
眼睁睁看着张玉庄把皇后杀了。
张玉庄确定他们不会在如之前那般消失,这个念头才出来,他只觉得身体中有什么隐秘甚至不堪的情绪沸腾起来。
因为他再清楚不过地看到了他们面上的恨意。
恨意赤/裸坦诚。
张玉庄明锐地觉得似乎有什么瞧不见的思想将他们紧紧缠绕在一处,他凝视着这几个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好似这是一场注定的相遇,可他说不上来这场对峙中间,隔着什么。
张玉庄意识到,这些人似乎对他很是了解,但只了解了他命中的一些片段,如同画卷被割裂撕碎,叫他们寻去点零星色彩。
他们不知道张玉庄为何要杀皇后。
他们不晓得张玉庄当时已登临仙城。
他们恨他,却不完全了解他。
他不认识他们,又心生莫名亲近。
他们言行不像王朝中人,更不想仙城仙人。
那个玄袍男子尤其引人注目,他说话的方式独特且有趣,既不像张玉庄所熟知的王朝臣子,也不似仙城中的仙君。
他说话爱笑,带有一种奇特的幽默感,仿佛在讲一个只有他自己才懂的笑话。
这样的说话方式令张玉庄困惑,他从未见过如此大胆而不拘一格的人,即便玄袍男子立马察觉到密室里布下了无尽崖的浓雾。
他依旧无所畏惧,杀了过来。
双方动手那一刻,灵力相撞,杀意如潮水般汹涌而来,那个玄袍男子,施法时额头会绽放一朵黑莲泛着莹莹幽光,那是张玉庄从未见过的法术。
玄袍男子招式大开大合,凌厉,不留情面。
他们带着恨意来,语焉不详地说了个故事。
好似,在那个故事里,张玉庄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物,叫这些人恨他至此。
他想问问他们,究竟怎么了。
可他们再一次消失,消失之前说张玉庄身边一直有个人影。
那个人影,张玉庄看不到,他们却看得到。
他说。
那是一袭白衣。
被朱砂封了神庭穴。
那是宁恙。
他们带走了宁恙。
自从那夜冷雨凄寒孤寂收场,张玉庄从未有如此失态崩溃的时候。
他跌坐在地,心痛阵阵。
不由想,他们如此恨他,岂会善待宁恙。
但张玉庄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从慌乱中整理思绪。
所谓看到甚至是带走不过是一面之词。
他们为何而来,又为何恨意滔天,他无从得知。
即便,到了最坏的打算上。
宁恙也有残魂被他用灵力养着。
他告诉自己:不碍事的。
自那后,张玉庄刻意地在仙城中找寻,但始终不见那几张面孔,直到仙城覆灭,诞生新的秩序,更多神仙加入天界。
已是万千年光景,他再一次见到当年石室里那名黑袍男子。
那段时间,越来越多神明登天,各方灵气放炮仗似的,时不时的就得炸一回。
只有那一天,像个命中注定的日子。
毫无预兆地,天地间灵气骤然沸腾起来,金光大照,似是整个世界都在为谁颤抖。
光华凝聚,降下一场金色大雨。
天际骤然裂开一条巨缝,一个庞大身影缓缓浮现——那是一条巨龙,身躯如山峦延展,鳞片光芒威严。
真龙震撼天地,盘旋于苍穹之上,龙吟震天动地,引得百花正放,万木生辉。
光芒伴随他扶摇而上,登临天界。
一袭烟绿长袍在众神仙视线里缓缓现身,面戴精巧面具,气质超然脱俗。
仙雾灵光争相雀跃于他左右,周围一切变得模糊起来,唯有此身鲜明清晰。
他缓步而来,先弯了眉眼。
自白说,他叫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