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苦雨夜
君子有六艺, 礼乐射御书数。
季瑛的手搭在白羽箭上。楚怀存给了他一张好弓,只要亲自触碰到就能明白,一切调试得刚刚好,弓弦轻轻一拉便铮然作响, 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
他的目光透过箭矢上雪白的羽毛, 去看对面的草靶, 明晃晃的阳光照在他的眼睛上, 而他专注无比,没有在意。
他没有转头去看楚怀存,他知道楚怀存在看他。
场地一无遮蔽,一只鸟的影子倏忽间从他脚下蹿过。季瑛习惯把自己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下, 扮演哗众的丑角,他知道自己的体力拉不开过硬的弓弩, 干脆退避三舍,和曾经作为世家君子耳濡目染所学的射御划清界限。但是,今天不一样, 今天有什么不一样呢?
他生疏却又标准地调试着视野,拉弓的姿势漂亮到无可挑剔。
箭矢飞跃而出时, 仿佛一枚银白色的流星。场面上的沉默在那一瞬间更加沉默。人们屏住呼吸,望向尽头。尽头的草靶上, 歪歪扭扭地插上了箭。
射中了。
可惜有些偏,力气也不足。
季瑛轻轻呼出一口气,他侧过头, 视线跳过人群中那些惊诧的表情,直直地撞上了那双让人觉得冷淡的眼眸,其中倒映出一个拿着弓箭的人。他茫茫然地觉得陌生,却又告诉自己没必要撒谎, 至少没必要对自己撒谎。
那是谁呢?他忽然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沸腾起来,手中的弓也变得更加轻盈。
一切都如此明亮,昭然若揭。
“再给我一支箭。”季瑛说。
他再次张弓搭箭,动作却变得娴熟而自然。一个人刻入骨髓里的技艺,只需要短暂的唤醒,便能重新了熟于心。蔺家长子自幼精通六艺,射御自然不可能是他的例外。季瑛久违地身处明亮的阳光下,手指被弓弦勒得发痛,却没有一点松动的痕迹。
他大胆地瞄准了草靶最中心的一点红缨。
这一次,箭矢破空的速度更快,银色的寒芒闪过,雪白的箭羽便停在了草靶上,闪闪发光的箭头精确地穿透了那一点殷红。
人群中炸开了隐约的议论声。季瑛的嘴角向上弯了弯,忽然按捺不住骄傲,对着楚怀存的方向笑了一下。
这个笑容会被解读为挑衅还是一个阴谋的预告,他一时间全然不在乎;也不去想这样一次张扬的胜利会为他带来怎样的麻烦。
他的手被弓弩硌得发痛,手指上被勒出的红痕因为血液流通不畅而冰凉。但他短暂地忘掉了所发生的一切,做了一个触手可及的美梦。那梦境因为罕见而格外真实,也因为所钦慕的少年在场而变得如此让人神夺意迷。
季瑛试图向楚怀存走去。
一步。两步。周围的人惊慌失措地避开一条道路,而楚相就站在道路尽头,他的目光仍旧冷冽如一捧冰雪,但见到自己时,微微有些融化。那是只该属于自己一个人的颜色。
三步,四步,五步。
但是,楚怀存的目光中,是不是带着警告的意思?
趁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他身上,楚怀存无声地对他摇了摇头。
他停下了,浑身的血凉了下来。季瑛低了低头,意识到自己穿着的并不是素白的衣裳,而是绣满了蛇虺的紫袍,他身边的目光带着恶意的窥探刺在他的皮肤上,并不因为他方才的行动有一丝一毫的转变。他仍旧是那个人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皇帝走狗。
在楚怀存身后,太子殿下紧张而充满敌意地看着他。
皇帝和七皇子没有来校场,端王殿下也在人群之中,同样流露出一种看着异类的眼神,不过,那是可利用的异类,应该剥皮抽筋,榨干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梦很快就醒了,没有留给他任何喘息的时间。
他不是风光满身的蔺家长子,只是一个污名难洗的奸佞之人。挽一挽弓,既没有坏到让旁人怀疑他的本性,也没有好到让楚怀存因为过去的影子喜欢上他。
过去的世界在他眼前坍塌殆尽。季瑛弯了弯唇角,很自然地挂上了一副阴狠毒辣的笑意,没有比那更虚假的东西了。他径直走过了楚怀存,擦肩而过时,衣袍好像相触了一瞬间,无论是真是假,终究稍纵即逝。他丝毫不停留,便来到了端王的身边。
“殿下。”他恭敬道。
端王这才满意地笑了,不以为意地说:
“真没想到,季大人还有一手好箭术。”
*
楚怀存走进举办宴会的宫室时,里面已经坐了不少朝中重臣。他们大多不耐烦去校场上晒着,直接坐在桌边,品尝冰凉顺滑的酒液。行宫的侍女恭敬地将楚相引到主座。
他身边的位置还空着,皇帝坐在主座,三个皇子坐在桌对面,也就季瑛提前安排好了待在他身边。幸亏这件事早已定下,就方才的事情而言,楚怀存清晰地在季瑛眼中看到了后悔。他不想在自己面前过于失态,而且,他应该意识到了——
季瑛姗姗来迟,在进入宴会厅时停顿了一下,随后还是走到了楚怀存身边。
“楚相真是好手段啊。”
他用旁人听不清的声音说,细细簌簌,伴随着坐下时衣料发出的轻响,
“我简直像是嗅着荤腥的老鼠,就这样追着有毒的诱饵奔走了一通。从梧桐树开始,就给我下套了吧?”
“我能查到的你明面上的身份,”到了此时,楚怀存并不打算隐瞒,“是一个季姓宫人之后,因为机缘巧合得到皇帝青眼。但他在宫中专司侍弄花草,若这是真话,你不该连种树的铲子都用不习惯。”
季瑛没有反驳。
他不仅没有反驳,连头也没有偏一偏,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便自顾自地喝起来。楚怀存并不管他的反应,只是接着很有耐心地说下去:
“同样,以侍弄花草的出身,对射艺不该有那样的领悟。季瑛,你拉弓时的站位和指法,恐怕就连现在京城有名世家的几位公子,也只能自叹望尘莫及……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解释的吗,还是现在一时想不到能找什么借口?”
连日来,他的行为和言语织了一张缜密的网,季瑛不知不觉已经深陷其中,他答应过对楚怀存不再怀有抗拒之心,这果然把他推向了更大的麻烦。但仅仅只是这些捕风捉影的猜测,影影绰绰的怀疑,似是而非的证据,还不足以撬开他的嘴。
“对楚相而言,”他们坐的很近,但彼此忽然泾渭分明。方才两人擦身而过,仿佛就是季瑛下定决心今晚最后一次软下心肠,他颇为冷淡地说,“这些证据到底能证明什么?”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此时,坐在主位上的皇帝已经吩咐着给台下诸人赏赐东西了,有上好名贵的珠宝玉石,有文雅蕴藉的古董名画,有芬芳昂贵的百年佳酿。
轮到楚怀存时,赏赐最为丰厚,皇帝身边的内侍尖着嗓子一声声报着要抬到相府的珍宝,楚怀存抬起眼睛,目光如冰雪一般,平静地行了礼:
“陛下厚意,臣自当感激。”
季瑛在身边带点讽刺地笑了一声,笑楚相冠冕堂皇说的假话。此时还没有轮到他。楚怀存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杯中摇晃的带着浅淡墨色的液体倒映出季瑛的神色,倒让他想起季瑛拉弓射箭后的神情,那一瞬间克制的骄傲,还有毫不犹豫就看向自己的眼睛。
他那时……确凿无疑地使自己的心念一动。
茶香混杂着苦涩在唇齿之间弥漫开来,楚相反而垂下眉眼,轻声说:“或许我并不需要等到它们证明什么。”
他这句话没头没尾,季瑛显然不清楚是什么意思。
但不妨碍他虚假的笑意仍旧含在唇边:“楚相处心积虑想要弄清我的身份,我倒开始担心,要是楚相发现我的身份平平无奇,便不会愿意再和我周旋了。归根结底,我知道楚相现在在想什么,世界上哪会有那么巧的事情呢?”
季瑛很聪明。他不会到这时候还猜不到楚怀存的怀疑。
楚怀存忽然生出几分莫名其妙的与有荣焉,侧过头看他,墨色的头发水墨般泼下来,被他用手指往后撩了一下。季瑛的呼吸不知为何窒了窒,别过目光道:
“楚相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你不是怀疑我就是你在找的蔺家长子吗?笑话,我难道不知道我自己是谁?我是怕楚相错付了一番苦心,把我这个狸猫当太子。要知道,不止被代替的那个人会觉得被背叛,连狸猫,也不会愿意被人看作是另外一人的。”
“你是说你不是他。”
楚怀存平静地说,令人看不出情绪。
“……我当然不是。这世界上不愿意直说自己身世的,难道楚相都要怀疑?”
即使是在谈论这样的话题,他们依旧默契地压低着声音,周围的人识相地远离了剑拔弩张的两人。这是至关重要的问话,季瑛让自己浑身上下看不出一点破绽,他从容地举着酒樽,面色苍白,只有那双标志性的深不见底的眼睛为他染上沉郁的颜色。
“不说谎?”
季瑛刚想答应,笑意却又浓重了些,“我就算发誓了楚相也不一定信。”
他紧接着不等楚怀存回答,便飞快地说下去:“但是楚相,你要想清楚,假如你把我错认成了你那位白月光,那么他真的出现后,你又该怎么对他解释?我要是你,除非证据确凿,否则都是辜负和背叛。或者说,楚相只是想要找个替身,就像秦桑芷那样。”
“别胡说。”楚怀存的声音终于冷下去。
只有谈论到那个人时,楚怀存的态度才会这样不容一点越界。他越是这样,季瑛就越想踩一踩雷区,有一种刀口舐蜜的痛感。他的瞳孔微微放大,带着奇异的兴奋道:
“若真是这样,我该很高兴胜任才是。楚相替我解毒,又说要救我,对我千万种都好,唯独不喜欢我。楚相是喜欢那个人的吗,若是我像他,说不定就能够入得楚相青眼。楚相也和我有过一夕之欢了,若是和那人相比,我——”
“季大人,慎言。”
楚怀存终于打断了他,声音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那样冷淡。
“现在明白了吧?”季瑛弯了弯眼睛,“在楚相眼里,那人可不是我这样的小人所能妄议的。”
他偏要自我折磨,把自己弄得血肉淋漓,将现在的自己和楚怀存记忆中的那个人撇开关系。他越是深陷污泥,越是口无遮拦,就离那个高洁无双的蔺公子越远。虽然他自己也清楚,那个光风霁月的蔺公子,同样从未得到过最想要的东西。
楚怀存沉默了片刻。
季瑛说得对。一切都止于一片朦胧的怀疑,所以他们的关系进退维谷。他已经做错过一次,即便是在系统的影响下,把秦桑芷作为自己失落又重新找回的白月光。他不能再错一次,那个人对他太重要了,所以不容任何闪失。
但是,对于季瑛。
楚怀存重新开口时,却并不像季瑛想的那样暴怒或者冷酷,他的声音反而镇静下来。
“你只是在试图激怒我,季瑛,”他轻轻叹息,“我不上你的当。我若觉得你不该评判他,也只是因为你没有见过他,没有什么配或不配。若是他见到现在的我,或许也会失望的。”
当时年少,曾踏歌青鱼湖畔,都说要做忠臣良将,封侯拜相。
如今,他狼子野心,势焰滔天,挟东宫以令诸侯。
季瑛的神色微微一怔,他忍不住调转目光,却看见楚怀存一向冷冽仿佛永远不变的眼眸中多了一点迷惘和怅然,刺得他心中一酸,方才刻骨铭心的痛都忍过来,此时却差点维持不住情绪。
“不过,关于情爱的妄语,不要再说。”
楚怀存垂下眼眸,他浑身衣裳雪白,如明亮的剑锋,有一种孤高出世的气质,“我和蔺家长子并无这等纠葛,这对他来说是一种侮辱,对我也一样。”
他果然还是因此心情不虞了。
季瑛抿住嘴唇,心中的酸涩漫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勉力勾动唇角笑了笑,又下意识向酒杯伸手。这番话说到这里,也算是无话可接。他觉得自己仿佛将自己的身份往里藏了藏,又似乎暴露得更多。
直到对话已经结束了太久。他哑着嗓子轻声说,声音微不可闻:
“那我呢?”
*
到了夜晚,却忽然下了好大一场雨。
雷声震天,巨大的闪电迎空劈下,雪亮的光芒照亮了半块天空。这毫无疑问是一个糟糕的兆头,白天方才祭过天地,晚上的气候却变成这样——一些地位低微的官员只好自认倒霉,快马加鞭地冒着雨回到京城。因为有失准备,连雨具也没备全。
像是位高权重的那几位,便不用走了,直接留在这行宫中过夜。
朝中的大人都决定留下,楚怀存也没打算在这种情况下不必要地忤逆,何况他也没有提前准备好雨具。行宫是先帝时期留下的,朱苑绿楼,住人的地方倒是足够,楚相单独占了一处宫室,连带着把梁客春和方先生也安置了。
至于季瑛,反而没有留下来招人嫌恶的必要。
他冒着雨被皇帝派回京城办事。
梁客春推开殿门进来,他的靴子和袍角都湿透了,手中收起的伞还在不断向下淌水。在进入宫室时,他有点不安地在门口反复踱步,生怕自己带进来的泥水弄脏了宫中的地毯。而在他这样局促的时候,方先生早就大摇大摆地踩了进去,从他身边走过。
梁客春一边想着这成何体统,一边叫住他。
却发现这老头笑眯眯地,鞋子上一点泥水也没沾上:“小梁探花,我可不像你,我带了套靴子的粗布,还刷了一层可以防水的漆。年纪大了总还有些好处了,比如这天象,我还是能早点知道,早做准备呀。”
梁客春愣愣地看着他得意,半天才犹豫着说:
“方先生,但是你没有告诉楚相。”
“这有什么好说的——”方先生颇不在意地说,一转头却正好看见了站在他身后的楚怀存。
楚怀存看着他,慢条斯理地笑了笑。楚相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他生的一副冰雪般的容颜,于是这样笑起来也带有一种凛冽的味道。
方先生年纪大了,为老不尊被抓个正着,只好眨了眨眼睛装傻,仿佛咽下一块黄连般愁眉苦脸地说:“其实我最近看天象也不是很准……”
外面的雨如方先生所言,下的愈发大起来。从窗外甚至传来了树木被狂风拦腰折断的声音。一天之内气候竟有如此转变,也算是一件奇事。楚怀存望窗外的树林看了看,他位高权重,自己挑了偏僻的宫室待着,不想被人打扰。
窗外一片晦暗,屋檐的水源源不断地滚落下来,就像是一片透明的帘子。树林里什么也看不清。
突发事件中,最先被为难的总是地位低微的人。行宫本来没有住人的打算,此时却临时住下了朝中肱骨,赶来的侍者从库房中取来必备品,挨个冒雨送到,自己被淋得湿透,也要保证这些东西安然无恙。除了常规的热水和绢布,还要送美酒、水果、嘉肴……忙的脚不沾地。
楚相所在宫室的热水很快就被送到。宫人手脚麻利,迅速地收拾好了宫室,甚至还摆好了一整套茶具和酒局,带来了楚相在方才宴会中喝的最多的茶叶。
楚怀存这边的东西全都备齐,他们便上前禀报,行色匆匆地往下一个地方去了。
虽然仓促,但整体效果还算令人满意。
恰好楚怀存的心腹都在,时辰又还早,楚相干脆将宫室改成了书房,开始和身边能够信任的知情人士商议要事。殿内被明亮的烛火点亮,所有东西都被烛火照的纤毫毕现,连影子也浓重了几分。
在这样的氛围中,谈论前朝的幽微秘事,倒也恰如其分。
“楚相说的是,”
梁客春在众幕僚面前说话,倒开始有种不卑不亢的沉稳气质了,“当今陛下若是得位不正,总该有新的缘由。陛下仍是东宫时,除了和平王曾有过争斗,此外并没有什么其他威胁,照例而言,先帝除了传位于他,并无他选。”
私下揣度皇帝,在本朝是重罪。
在场的人寥寥无几,多半是从行军时就开始跟着楚相的,早就把脑袋和身家性命一并托付给楚怀存了,至于其他人,也都是楚相不忌讳的。他们自然懂得择良木而栖的道理,对于他们来说,皇帝在楚怀存的威势下,也并无什么特殊。
“或许当今陛下……”
说到大不韪话题时,还是有人停顿了一下,“被发现并非先帝血脉?”
“陛下是中宫皇后年少所出,怎么会有血脉之虞?先帝晚年和当今陛下关系不睦,或许在民间另有血脉所存,小心教养着,打算传位于新人?”
“我想平王也不算完全倒了。”梁客春认真听着,发表了一下他的意见,“他的生母王贵妃在先帝暮年时反而陪伴最多,若是先帝动了心思,也并非没有转圜的机会。”
方先生哼了一声:“平王那等不忠不孝残害手足之人,纵然皇帝有意,也难以服众,我看倒不是这样。”
“那依先生之意,如何?”
“当今陛下可是擅长用毒之人。”方先生见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他,才开口,“蛊毒要杀死一个什么人,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但遇到懂行的,或许也会很快露陷。”
“毒?”有人疑问,“这当从何说起?”
方先生这才想起关于季瑛的情况,他们的楚相反而比其他事掖得更紧,毕竟牵扯到对立势力,连梁客春都一知半解。他探寻般看了一眼楚怀存,见对方只是将手指叩在桌上,并未置辞。他面前的茶案上,侍人过来添茶,滚烫的热气氤氲而上,挡住了他的脸。
“这个你们去问楚相,”方先生决定好了话术,“反正楚相清楚我在说什么。”
他这话有点无赖,不过倒是很让人信服。
楚怀存平静地听着他们讨论,等着面前滚烫的茶水凉到可以入口。茶水仍旧是浅淡的翠绿色,倒映着他那只冰冷的眼睛,没有一点波澜。顺着方先生的话,他开始想季瑛的事。
其实,他尚且不能完全信任季瑛,才只让身边的方先生知道季瑛的具体情况,其次是绝对不可能背叛的暗卫。否则,他该怎么解释和季瑛的关系?
事到如今,两个人推推拉拉几个回合,却谁也不肯先露怯。但季瑛有破绽,镇北将军的事情也好,其他的弱点也罢,他从未提过,也从来没有用这些东西来对付他。
谁应该先服软?谁最终会先心软?
此时,季瑛大概已经抵达遥远的宫城。
外面的暴雨没有一点要停歇的意思,他匆匆忙忙回京,路上一定狼狈不堪。暴风雨能够席卷山林,摧毁屋舍,楚怀存有一点隐约的心焦。他用拇指和中指摩挲着已经不那么滚烫的茶盏边缘,无可奈何地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情绪叫做担忧。
楚怀存将茶盏抵住嘴唇,微苦的香味蔓延开来。他一向最喜欢绿茶,没有经过漫长的处理,带着有点侵略性的气味。茶水是方才泡好的,此时殿上四处都闻得到一点茶香。
毕竟宫廷中上好的龙井,更是其中翘楚。
“说不定陛下当年不想再等下去了,毕竟他做太子,便做了足足四十年——”方先生正和人争论,声音忽然低下来,像是察觉了哪里不对,“等等,都等等,我好像感觉到什么。”
楚怀存抿了一小口茶。
方先生忽然扭过头,在那一刹那,他的脸上带有某种对怪异的察觉,以至于他的山羊胡子都紧紧地凑在了一起。他皱着眉头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宫殿,像是任何一个细节都不能放过。但这种预感太过于模糊不清,以至于要完全捕捉是很困难的。
好在殿里的人听了他紧绷的声音,都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放慢了手中的动作。
难道是隔墙有耳?又或者是有人埋伏?
楚怀存并不担心有人窃听,这点他久经沙场,又是半个江湖人士,还能察觉得到。
但他也耐心地等待着方先生的判断。
一时间,陌生的宫殿忽然显得幽暗起来,安静下来后,外面又响起了劈里啪啦的大雨声,仿佛同时劈开无数竹子时发出的响声。风从没有关严的窗缝中漏进来,满屋的烛光都颤抖了一瞬。楚怀存忽然蹙了蹙眉,他左手的茶盏尚未放下,右手已经悄无声息地按上了腰侧的剑。
在瓢泼的大雨中,他听见了脚步声。
不是宫人的脚步。他挑的宫室偏僻,宫人早早就备好了一切,退下后并不敢贸然来打搅。何况宫人的脚步不会那么急切。那人踩着水,在暴风雨中飞快地跑着,吐出的气在刹那间变为空中的白雾,又在刹那间被大雨打散。
方先生绕着宫室走了一圈,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楚怀存手中的剑似乎通晓他的心意,随时随刻都能被拔出。剑光冰寒,甚于外面这场大雨。楚怀存简直是一枚定心丸,在场的其他人看着楚相,几乎就能放下心来。
雨声很好地掩盖了所有的动静。当所有人都意识到宫门之外有人时,那扇门已经被用力推开,外面的雨猛地泼洒进来,带着湿漉漉的潮气。雨水顺着洞开的大门淌进来,在无光的地方几乎像是黑色,暴雨有一种极具侵略性的气味。
楚怀存按住剑的手微微一顿。
说出现在门口的那个人几乎是失魂落魄也不为过。他并没有带任何雨具,雨水将他整个人浇得湿透,他从头到脚都在湿漉漉地向下滴水,头发像是一团墨色的海藻,一缕一缕地贴着脸颊。脸颊苍白,雨水顺着眼睫滴落下来,落在他发白的嘴唇上。
“季瑛?”
楚怀存觉得宫门外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个鬼气森森的水鬼。他叫出了对方的名字,周边的心腹则一片哗然,如临大敌。这可是朝中最危险毒辣的敌人,近来尤其和楚相争锋相对。
他此时出现在深宫夜谈的场景中,简直是最荒诞不堪的事情。
季瑛显然不管不顾,推开门后并没有踟蹰几分,就抬起眼睛看向了楚怀存。楚怀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它是潮湿的,仿佛屋外黑暗中的一整场大雨都被收在眼中,它又是惶恐到痛楚,绝望到不顾一切的一双眼睛。
在看向楚怀存此时动作的那个瞬间,季瑛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冲进来,踩出一连串湿漉漉的脚印,深紫色的衣袍已经令人看不下去,在暴风雨中被揉皱,被撕扯,和他的人一样乱七八糟。有人想要拦住他,因为他看起来简直是个十足的行刺者。但楚怀存在同一时间开口:
“别拦着他。”
季瑛不管不顾地冲到了他的面前。他身上冷得过分,皮肤被冻成没有血色的白。他咬牙切齿,努力伸出手指,在能够够到的最近的距离,用力朝楚怀存打下去。
“啪。”
茶盏碎了。
楚怀存这才意识到这一切发生得过于猝不及防,以至于他手中的茶还没有放下。那杯龙井盛在上好的羊脂玉茶盏中,因为从室外带来的风已经变得冰冷。此时,杯子应声而碎,茶水全部洒落在地上,慢慢地流淌开来。
“是毒!”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至于方先生也同时冲过去,低头看了一瞬便高声喊出结论,“天哪,茶水的味道太浅了,太浅了。否则……”
季瑛站在原地,简直连呼吸也没有了,就像是个紧绷着的木偶。他骤然抬起眼睛,不管不顾地逼问楚怀存,但声音接近哀求,
“你喝了吗?这东西你方才有没有喝过,算我求你了,快点告诉我。我——”
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视角余光扫到摆在桌上的水壶,也挥袖往地上摔去。他看起来快要因为骤然压在心头的惶恐和绝望压塌,连装都不装了,按住楚怀存的肩膀,手指的冰凉透过雪白的衣裳传递过去,楚怀存就连心脏也感受到了一点大雨的凉意。
他简直要疯了。
方先生在背后低声催促,梁客春被从茫然中打断,至少他知道一星半点秘辛,于是总算站起来去关殿门。但其他人简直被这始料未及的一幕冲昏了头脑。
“那是季瑛吗?”有人低声说,“什么……”
“求你告诉我,”季瑛仍旧在崩溃边缘,楚怀存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在冰凉的一点水痕下,果然是滚烫。不知道他在大雨中跑了多久,
“对不起,对不起,怀存,我一直不知道,他们对我起疑心了。要是来不及了怎么办?你喝了吗?你——”
楚怀存安抚般摸了摸他的头发,湿漉漉的,能拧出水来。
谁会先示弱?谁会先服软?
他方才还在想这个问题,但现在忽然感到自己从未如此心软。
“没事,”
楚怀存轻声说,“只喝了一小口,我清楚我的身体情况,出不了什么事的。别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