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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雪中送别

第141章 雪中送别
殷无极记不清自己遭遇了多少波追兵。

通缉令上的数字一提再提, 多方势力齐心协力地在他的通缉令上砸钱,已经到了一个夸张的数字。光是他的行踪线索,在黑市都能卖出天价。

同样, 这也拉动了整个仙门法宝的走俏, 除却大宗门, 连散修联盟都闻风而动。整个仙门的局势都被他撬动了。

他的伤势仍然未愈,只是堪堪拖着, 还好入魔后身体素质会比仙修好一些, 他才一直保持着战斗力。

殷无极自从确认过,谢衍不打算对他动手后, 便顺着他给的路线一路北上, 未曾遇到道门、佛门的主力。听说, 他们跟着圣人的足迹向南去了,自然, 他也没有再遇到他的师尊。

穿过这片山林,不远处则是重重迷雾笼罩的流离谷。只要想出办法通过边境,闯入北渊魔洲, 就能摆脱仙门的追捕。

应该是最后一波追兵了。

待到将最后一个人杀死, 殷无极才迟钝地感觉到脱力。于是浑身筋骨一松,跪在地上, 以剑支地,吐出一口泛黑的血。

伤口又在痛, 殷无极缓过一口气,才粗喘着将剑从企图抓他谋财的赏金猎人胸口抽出, 将渐冷的尸首踢到一边,却顺着雪松滑坐在地。

正值冬雪时节,他坐在树下, 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忽的,他伸出手,接住了一片晶莹的白雪。

大雪纷飞,覆盖了黝黑的土地,也盖住了死战的残骸。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环顾四周,只觉天地茫茫真干净。好似他的前半生,来时一无所有,去时亦然。

“应该,再也回不来了吧。”他想着,心里却痛得要命。

“仙门没什么可留恋的。”他讽刺地笑,越是猖狂,越是含悲。他自言自语道:“在你得志时邀宠献媚,在你落魄时人人喊打,仙门,不过是伪善者和真小人的游乐场。”

他为仙门出生入死,平南疆,除奸佞,铲魔尊,死守绝关,百战不退。

而最终,飞鸟尽,良弓藏。

在他入魔后,往日看似交情不错的人纷纷规避,或者加入铲除他的队伍,甚至在对他刀刃相向时,仍端着一张虚伪的面目,口口声声地对他说,这是迫于无奈。

往日不如他的人,更是气焰猖狂,声称要斩妖除魔,代圣人铲除污点。

真是好笑,他们明明连问天阶都摸不到,却觉得能够替谢云霁行事。

殷无极也不啰嗦,全送他们下了轮回。

他最后的价值,也许只有以他的死,抹除师尊的污点,确定圣人谢衍至高无上的地位。

奇怪的是,他明明愿意的。而谢云霁却不愿意了。

殷无极擦净唇边的血,然后以剑支撑身体,踏着纷纷扬扬落下的雪,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走向峡谷深处。

流离谷地势险要,唯一的通路只有狭长一线,多魔兽,一般无人踏足。

不知走了多久,他看见,在风雪的深处,有一个人伫立许久,几乎与茫茫天地融为一体。

殷无极太熟悉他的背影,嘴唇无声地动了动,最终没有吐出他的名字。

“你来做什么?”殷无极绷着脸,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却突然很想触碰那与风雪一起飞扬的白色衣袂。

可他只是伸了一下手,却收了回来,五指攥成拳,放在身侧。

“我知晓如何通过你的结界,这一点,你放我走的时候就算到了,根本不需要你亲自走一趟。”黑袍残损的青年大魔顿了顿,又道:“难不成,你是后悔放我走,想要杀了我不成?”

那人没有回答。

殷无极又往前走了两步,似乎是近乡情怯,他甚至不敢去惊扰观雪的白衣人,连呼吸也屏住。

他的黑色衣摆还沾着血,俨然是经过了一场死斗。一道血痕正好横在脖颈处,差一点就要被割喉。

殷无极忽的觉得有些慌,不想被他看见这般狼狈的样子,连忙举袖擦拭脸上的鲜血,却把脸颊上的血给抹开了。

他也意识到这样不太整洁,垂着头惶然失措了一阵,又抬起眼,怔怔地看着他,道:“师……谢先生,您在等我?”

本应该端坐于云端之上的圣人,终于有了些反应,不像是一尊高高在上的淡漠神像。雪落在他的墨发上,仿佛梨花染白头。

圣人境已然可以风雪不侵,可他到底在这里等了多久?

朝如青丝暮成雪啊。时至今日,谢衍终于明白此等心境。

他轻轻抖去袖间的雪,静静转过身来,依旧是千年之前旧容颜,可曾经的死生师友,却再也不复千年前。

殷无极看着他依旧如古井深潭的眼睛,却发觉他眼睫上沾着雪,在此情此景之下,至强者也能显出些许柔软。

高高在上的仙神,此时独立寒冬,声音缥缈。

“别崖,过来。”谢衍轻轻开口,向他伸出手,似乎在等他过来。“让我看看你。”

殷无极像着了魔似的,脚本能地动了,向他走去。

可是当他握住谢衍冰凉的手时,才觉出非同一般的寒冷。

于是殷无极难掩冲动地握住他的手,攥紧他修长的手指,失控地贴到自己的脸颊上,试图用身体的温度暖他的体温。

突然,他听到谢衍笑了,低沉,带着些无奈。

“怎么还和从前一样,不撞南墙不回头。”白衣圣人轻轻抚过他受伤的脸颊,替他治疗了脸上的伤痕。

“回不了头了。”殷无极沙哑着嗓子,遏制不住地道:“我其实、早就有入魔的迹象了,只是赤喉加速了这一切。不是先生的错,仙门大会上,我只能这么说,冒犯了先生,很对不起。”

他忽然有冲动,把一切都告诉他。包括这些年的忍耐、自我的斗争、对他无望的爱恋。但他却说不出口。

谢衍无言,只是抬手,像从前那样抚了抚他的发顶。

他本来想要给些忠告,或是不发一言,就这样冷漠地目送他离开。也许,及时斩断这段本就不应该开始的师徒之缘,对谁都好。

可是真的等到离别时,圣人已经情感淡漠的心里竟然有久违的情绪激荡着。他甚至想要就这样把殷无极带回去,摆平一切反对,甚至扭转天道的预言,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自顾自地把他留在身边。

“这是第几个冬天?”谢衍忽的问道。

问法很是没头没尾,但殷无极明白他在说什么,这是他们独有的默契。

他答道:“距离先生收我为徒,已经有一千零八年。”说到这里,他轻声道:“也没有下一个了。”

师徒情义两绝。他现在回忆起来,心脏依旧像是被剜去,他不明白,谢衍到底是怎样说出这样残酷的誓言的。

“魔尊死后,北渊洲十城必乱。去了北渊洲之后,掩盖自己的身份,先找个地方把伤治好,好好修炼。”谢衍轻叹一声,习惯性地想要关切几句,唇齿却仿佛被冻住了,最后几个字,又轻又哑,说出来几乎艰难。

“从今以后,我护不住你了。”

两洲之隔,何止千里万里。

“选了这条路,就要好好活。”

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活下去。

殷无极怔了怔,看着师尊那张淡漠的脸,忽的有种荒谬之感。

他并不是没有离开过谢衍,也有几十年见不到他的日子。可那些时日,他心里总是安稳的,知道他还有家可回,家中还有一个人在等他。

可今天之后,站在通往魔洲的唯一道路,经历这样一场送别。

他陡然意识到。

从今以后,他再也没有家了。

也许今日之后,再也见不到了。他会死在魔洲的一个小角落,或者在山林之中苟延残喘,寂寂无名地想念着他,挨过这漫长而痛苦的岁月。

如果是这样,那为什么不说呢?

忤逆犯上的事情他已经做了,就不要再在乎那么多。在修真者漫长的生命里,假如拥有只一瞬,那便一瞬好了。

殷无极原本暗淡的绯眸里,突然燃烧起寂静的幽火,好似死寂的生命被再度扔进了柴,迸溅的火星比星辰还要明亮。

他走上前去,骤然反扣住谢衍的腰,决然将他拉进了怀里。这是一个大逆不道的拥抱。

谢衍似乎也没有预料到他会这样突然地抱住他,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唇齿微启,似乎要喝止他的放肆。

但是下一刻,谢衍就被他的逆徒近乎狂乱地咬住了薄唇。

他的唇是冰凉的,带着些冰雪的气息。

殷无极近乎撕咬地吻住他,叩开他的唇舌,近乎长驱直入。

曾经他座下那个谦逊温文的君子,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他撕开了伪装之后,本质是嗜血的野兽,吻带着深沉的欲,如一场暴风席卷了他。

一切都太过了。

殷无极胆敢拥吻他,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

若他不敢赌,他的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比起不明不白地死去,他宁可做一个疯狂的赌徒,赌谢衍的恻隐与不忍。

他没有被立即推开,于是得寸进尺地扶住谢衍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圣人七情六欲淡漠又如何?

他偏要他尝尝情的痛楚与甜美,在吻中读懂他隐藏的欲望与渴求。

他偏要拖着他向着深海沉沦,在蚀骨销魂的欲望中沉醉,在欢愉中忘却俗世凡尘。

他这一辈子,恐怕仅剩下这一次,能靠他如此之近。

只要能够得到他一个吻,就是下一瞬成为一抔灰烬又怎样?

值了!值了!

忘情只是一瞬。

“殷无极——!”谢衍的声音比风雪还要冷。

紧接着,殷无极就被一道无形的气劲打中,结结实实地后退了几步。他跪在雪中,吐出一口血来。

但他大笑着抹去唇畔的鲜血,眼睛却烧着近乎疯狂的火。

“您还不懂吗,谢先生。”殷无极跪在地上,扬着头,看着师尊再也不复古井无波的眼睛,道:“我没把你当师父,从来没有。”

“……”

殷无极站起身来,直面着圣人境的压迫,依旧从容不迫。

他的绯眸艳烈,逐一扫过谢衍起伏的胸膛,冰白的脖颈,还有那透着淡淡的绯的嘴唇。最后,攫住了那双蕴含着暴风雨的眼睛。

“谢云霁,你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我突然性情大变?”殷无极咳出些许鲜血,在雪地上格外明显。

可再抬眼时,他原先的顺从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寂静的疯狂,“我从来都不是您喜欢的那个端肃君子,我忍着一切欲望,待在您身边,日夜煎熬着,是对您图谋不轨啊。”

殷无极抹去唇边的血,笑了:“我的心魔是您……我想得到您,为此辗转反侧,寤寐不眠,夜夜想着把您拉下神坛,尝一尝这七情六欲的滋味。”

“您若今日不杀我,假以时日,心魔更强,强到我再也压抑不住之时,我真的会不顾一切,对您做下大逆不道的事情。”

殷无极看着谢衍的眼瞳逐渐变深,似乎是真的生气了,有些不怒自威。

可是他的唇还泛着淡淡的粉,犹如他在梦中描摹过无数遍的模样。

只有尝到嘴里,才知道谢云霁这般冷硬的人,嘴唇也是软的,也是甜的。

“逆徒,给我滚。”谢衍却没有如他所想的那样向他下杀手。

他指着北渊洲方向,灵气一点,天道结界便缺了口,迷雾也散去些许。

殷无极是真的觉得,谢衍的态度太奇异了。

“这都不杀我。”但他已经无法深究了。他摇了摇头,恃宠而骄似的,笑道:“您这样舍不得我呀?”

“住嘴。”谢衍淡淡地瞟了他一眼,寒声道:“逆徒,今日我放你走,从此两不相欠。至于你的痴心妄想,给我收起来。”

“痴心妄想……哈,的确,对你来说,一千年的执念,也只是痴心妄想罢了。”殷无极沉默地听完,突兀地笑了,道:“先生以后,还会有新的弟子,新的后继者吧?您会忘记我,一直向上走,直到飞升成仙,把一切凡俗抛在脑后。”

今日之后,他就会被彻底丢弃,他与谢衍,也将再无干系。

“走吧。”谢衍负着手,近乎寂静地阖眸,似乎在压抑着什么。“从今往后,仙魔势不两立,这些荒谬的念想,你也应该……当断则断。”

“断?”殷无极摇了摇头,近乎绝望地笑了:“倘若我能断了这种念想,我又哪会被心魔折磨数百年呢,谢先生,我早就没救了。”

若情字是毒,那他早已药石无救。

殷无极没有再留恋。

人世的见面,总是看一眼少一眼。

今日有谢衍来送别,可能已经耗尽了今生所有见面的时光。他不敢再看他,生怕自己会不顾一切地回过头,跪在他的面前,求他将自己带走。

殷无极向着流离谷深处走去,远远地,消失在迷雾之中。

谢衍看着他的背影,仿佛感觉到自己心中空了一块。

直到他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他这才轻轻抚摸自己被噬咬过的唇,仿佛那种激烈而灼热的气息还未消散,让他的心中轻轻一动。

“狼崽子。”谢衍的语气却有些难以捉摸。明明在骂他,他的脸上却浮着些自己都没发现的,若有若无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