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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眉间雪

第142章 眉间雪
楚怀存只说了一半真话。

洒落的茶水顺着方先生的银针蜿蜒而上, 染出一片不详的黑色,顺着楚怀存的血液游走。楚怀存镇静地将毒压制下去。他中的毒没有严重到让他有性命之危,却同样没有乐观到能够等闲视之,此时的指尖已经一点点凉上来。

他面色却丝毫未变, 反而解下身上雪白的大氅。季瑛那双阴沉的眼睛从未像现在那样能够一眼看透, 不加掩饰的焦虑和绝望灼烧在楚怀存眼前, 半点没被瓢泼的大雨浇灭。

“你喝了。”他喃喃道, “我是不是还没来得及——”

季瑛战栗了一下。

“你该换身衣服,”

楚怀存趁他出神,干脆替他披上大氅。季瑛湿沥沥的衣袍还在向下滴水,楚相价值千金的狐皮大氅就这样被外边的泥水滚湿了皮毛。只此一遭, 怕是毁了一件好衣裳,

“先披上, 你不能再冻下去了。”

楚怀存身上本来偏冷,但殿内烛火通明,季瑛又在大雨中跑了一路。此时, 雪白的外袍带着楚怀存身上浅淡的熏香味一同滚烫地碰到了他的皮肤。他被冻起来的血液又似乎重新开始流动。楚相反而只着一身单薄的白衣,带着一股清冷出世的味道, 如不存在于世间的神仙中人

季瑛下意识伸手拉拢了衣襟,又忽然后退了一步, 声音狠戾,然而颤抖几乎压制不住:“楚怀存,你疯了!你知不知道自己中毒了。方先生呢?你必须快点治疗, 要快。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你要是死……”

他苍白的手指在提到那个字眼时忍不住用力弯曲了一下,终于一侧头,隐约看见他脸上满是水痕, 不知道是冰凉的雨滴,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你知道我什么都做的出来,”

季瑛避开了“死”字,恶狠狠地说,“楚相有那么多在乎的事情,关心的人,你怎么敢把他们留给我任我处置?我不会心慈手软,你要明白,我在意的只有你一个人,对其他人不会有半点慈悲心肠。你要是……你假如敢……”

他说不下去了,慌忙避开一条路。方先生已经用银针检定了茶水中的成分,此时上前来替楚怀存诊脉。楚相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看起来丝毫不像中毒之人,季瑛死死地盯着两人,直到方先生挥手让他往后站站。

“医师看诊,闲人莫要窥探。”

季瑛此时此刻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唯独听医师的话。他不甘地向后退了两步,眼睛仍旧一刻不扎地盯着方先生。

方先生眯起眼睛,像一只深思熟虑的老狐狸,将手指搭在楚怀存手腕上,脸上神色纹丝不动,看不出究竟是好是坏。他们彼此简单地交谈了几句,只有医患二人能听到,其余人听不清一点只言片语。随后,方先生便站起来高声宣布:

“我接下来会替楚相解毒。此毒服用不深,不成大碍,还请诸位莫要心急,且听楚相安排。”

此言一出,在座的所有人都真心实意地松了一口气。楚怀存仍旧威势极重,镇静地站在原地,仿佛山巅之冰雪,冰冷且锋利。汉白玉茶盏的碎片落在身边,茶水洒了一地。混乱而紧绷的氛围,终于又重归有序与稳定。

只是——

方先生说要到偏殿去准备,在临走前谴责似地看了楚怀存一眼,只有楚相能看到。老头的胡子耸动着,悄无声息地用口型传递给了他一个最后期限。楚怀存觉得自己的半边手臂已经开始发麻,他垂了垂眼眸,却忍不住看向了突兀地站在大殿中心的季瑛。

他冲对方伸手,季瑛就茫茫然地走过来。

“我说我没事,”楚怀存轻声安抚他,“方先生在呢,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面前的人头发湿沥沥的,仿佛刚从水中捞出来。但身上却被披了一件雪白的大氅,毛绒绒的毛皮沾了水,蹭着季瑛的皮肤,透出一点不合时宜的反差感。直到此刻,他才仿佛从一场可怖的噩梦被拉入现实,楚怀存就站在他面前,活得好好的。

太好了。他含糊地想,一瞬间连站也站不稳。

然后他意识到了——

意识到自己却像是孤魂野鬼一般,站在不属于他的地方。

季瑛迟钝地用余光扫了一眼宫殿内部,这里的人都是楚怀存足够信重的幕僚,他们目睹了这一场闹剧,此时正用困惑和惊异的眼睛看着自己。在那些目光下,季瑛觉得自己无处遁形。

他是什么人呢?皇帝的走狗,朝中的奸佞,或者一个愚昧偏执的爱慕者?

一时间,另外一层含义的冰冷终于再一次顺着他的脊背向上爬去。他浑身上下的骨头曾附着皇宫中来的“半面妆”,此时,巨大而相仿的恐惧终于再一次沉重地朝他碾压而来。他在得知消息后失去理智,一个人抛弃车马硬生生跑回来报信,冒着黑色的暴雨,如此荒谬。

他此时本该坐在宫中,在阴暗而严苛的监视下。

他还有什么解释的余地?

楚怀存就站在他面前,但他们的立场不同,自己忽然来这样一出,只会让人为难。季瑛咽下自己舌尖差点脱口而出的称呼,垂下眼眸。他觉得自己浑身发冷,压制住自己想要触碰楚怀存的右手,下意识笑了笑。

他接下来会怎么样,他自己都不清楚。但他至少能用尽全部的力气,弯了弯唇角:

“那真是祝贺楚相。我方才失态了,打扰楚相。或许我现在该走了。”

季瑛有点后悔自己方才向前走了,楚怀存几乎就在可以触碰到的地方,让他无法迅速地狠下心肠。他逼迫自己硬生生拖拽着步子,几乎就要成功了。但他忘记了一点,两个人想要牵手,其实只需要一方主动。

楚怀存自然地、没有任何犹豫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当着座下诸人的面平静地说,仿佛这件事没有任何令人惊讶的地方:

“你就坐在我边上,不许走。其余的人听我的命令,梁客春,你带着人去主殿通报,就说楚相方才被人暗害,饮下毒酒,毒发得迅速,将这个消息放出去;我会让暗卫将丹山行宫控制起来,另外还要请人到相府调兵,不允许行宫内外传递消息,麻烦在座的几位将领了;通知镇北将军的时候,别告诉他真相,就说我确实被人暗算。他会发挥点作用的……”

他一件件将任务布置下去,毫无避讳的意思。

季瑛骤然身处楚相最核心的议事环节中,浑身僵硬,却再也舍不得迈开脚步。宫殿之外,狂风夹杂着深色的暴雨,摧毁树木,卷起一阵阵呜咽。他没有其他的去处了,这点季瑛心知肚明。

假如他方才强撑着逼迫自己走入风雨,也不知道能走去哪里。

现在却被楚怀存牵着手安抚着坐下。楚相的手指修长有力,温和而不失强势地将他按在身边。他们的距离第一次在旁人的目光中那么近。

楚怀存把自己这头的事情交待清楚,宫殿中被分配下任务的人已经领命去办了,肃穆危险的气氛即将从这一间宫室弥漫到整个行宫。楚相被人以毒茶暗害,此事一出,必然群言震惊。而他向来不在乎什么尊卑,既然对方已经下手,要的显然就是这个反应。

相府的人的行动无疑昭示着一件事:

投毒的人已经得手,楚相确实饮下毒茶,如今生死未卜。

“季瑛,”楚怀存转过头,浅淡的眸光略微晃了季瑛的眼睛,就像舌尖含住一小片冰雪,“接下来我要解决你的事情。你方才下山还没来得及回到季府,便得知消息赶了回来,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

季瑛停顿了一下,很快地自己回答,“我明白了,楚相看出我没有更衣。”

他今日早些时候射箭的时候,深紫色的官袍被锋利的箭矢勾破了一处,如今身上的衣服虽然湿漉漉的狼狈不堪,还有奔跑时被树枝勾连的痕迹。但若是留心观察,还是能发现确实是同一件。

“有人看到你了吗?”楚怀存问,“我这里偏僻,如今宫中凌乱,暴雨中又几乎不能视物。你认为有没有人注意到你?”

“……我不知道。”季瑛选择实话实说,“我那时候没法去想别的任何事。”

楚怀存对他轻轻笑了一下,简直像是个奇迹。他漠然的眼眸也温和下来,仍旧锋芒毕露,却似乎特意为他留出例外。他笑时明亮得非同寻常,季瑛无法移开视线。

“那么这个故事如何?”

虽然是自己选择牵住季瑛的手,但他很快就像是察觉到猎物气息的蛇那样缠了上来,楚怀存察觉到季瑛一点点得寸进尺,与自己十指相扣,却干脆放任这个过程发生得更快些,

“今日风雨如晦,季大人的轿子在下山的过程中被暴雨掀翻,险些翻下悬崖,至于轿子上坐的其他人,或许已经遇害了,主要看季大人的意思。随后季大人恰巧被另一队下山的车马所救,对方便让你留在他们的轿子里,先行下山。而季大人因为受了风寒,不得不暂且留宿他府。”

“另一队车马?”

“刑部的齐大人,他为母亲守孝三年,每晚都要在府中佛堂上香,所以早些时候下山了。最重要的是——”

“他一直是保皇党,深受陛下信重。”

季瑛喃喃道,“齐大人竟是楚相的人,藏得太深了。若是他开口,陛下自然会信上几分。这计划倒有几分可行。楚相告诉我这些秘辛,可我总归是陛下的人,难道你不担心……况且楚相为什么要为我做到这一步,我还什么也没有说。”

这句话连他自己都觉得没什么说服力,于是他很快抿住嘴唇。可仍旧觉得不敢置信。就像是一个一直一无所有的人,忽然手中被塞进了价值连城的珍宝。

“你若同意,我便安排人去伪造现场了。”

楚怀存用空出来的手指轻轻叩了叩桌面,转头吩咐下去,

“若是今晚计划生变,你的行动轨迹或许还会引人怀疑。但现在陛下听到的正是他想要听到的消息,应该不会想到你那一边。”

“楚相为什么要帮我?”

季瑛的手忍不住收紧,用力地和楚怀存交握,他觉得自己的头脑浑浑噩噩,一会儿浑身滚烫,一会儿又如同置身在数九寒天中。

他情不自禁低下声音,生怕又一次打破自己的梦境,但楚怀存就在面前,活着的楚怀存,对他笑的楚怀存。选择了保护他的楚怀存。

“你为什么会来?”

楚怀存却问得比他更轻,声音仿佛一触即化的冰,“季瑛,我方才一直在想,现在却觉得这两个问题,大概是一样的答案。”

他此时的情况说不上好。楚怀存端正地坐在主位上,半边身体却已经几乎没了知觉,茶水中的毒弥漫开来,是一种隐约的、渗入骨髓的疼痛,带来大片大片的麻木。他再次逼迫自己回忆起用剑时的要诀,将毒性压制下去,心里却清楚自己不能胡闹太久。

他必须解决完这些事再治疗,这点就让方先生足够生气了。

不过好在他确实把大部分人骗过去了,在场留下的人加上一个季瑛,寥寥无几。楚怀存隐约还能感受到季瑛死死地握住他的手,不过他此时很难再抬起指尖回应。

他瞒得过别人,瞒不过季瑛。

身边人的神色再一次紧绷起来,那双阴沉狠戾的眼眸被焦虑和惶恐填满,季瑛察觉到了楚怀存身上的不对劲,他猛地起身,楚怀存想,神情和方才不管不顾闯进这间宫殿时一模一样,湿漉漉的,像是受了伤的毒物,蛇或者蝎子。

但现在披着他的雪白色大氅,就像是被纳入了他的领地。

楚怀存忽然觉得,某种类似于对喜欢的回应,也不是什么不可理喻的事情。

“你别骗我,”

季瑛的声音都在颤抖,“方先生呢!快点让方先生过来,楚怀存,你这个人怎么还是这样,你是不是明知道我会担心,你明明知道我会害怕。好啊,你猜的都对。我求你了,方才说的那些全都不做也没关系,你告诉我你到底会不会有事——”

“季瑛,”逐渐蔓延的无力感已经快要覆盖他的另外半边身子,楚怀存一边听一边觉得自己的心也在奇异地颤抖着,又觉得无可奈何。

他试着伸出手,却发现动作对他来说已经有点艰难:

“不骗你,真的没事……你靠过来一点。”

方先生早就警告过他,他总得昏迷一会。

季瑛显然已经手足无措了,再这样下去,他大概又会重复那些威胁,无可奈何地试图让自己动摇。但他还是无比小心翼翼地顺从了楚怀存的意思,靠近了倚在椅子上的楚怀存,近到能看清彼此微微颤动的眼睫。

“再靠近一点。”楚怀存轻声说。

于是就连眼睫都快要纠缠在一起,楚怀存能闻到季瑛身上湿漉漉的味道,那是很大的一场雨。而季瑛看着面色苍白的楚相,只觉得对方身上现在有种惊人的脆弱感,在这样的状态下不断接受靠近的邀请,这过程本身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方先生说我得休息一会,”

这是一个合适的距离,“毕竟是毒。但能解决的,我没有对你说谎。你得先去换身衣服,至于之后有什么安排,只管和我手底下的人说,他们听了我刚刚的话,不会不信你,你也可以相信他们。还有,季瑛,我觉得……”

楚怀存顿了顿,止住了声音,只是用最后的力气坐直了。

随后他微微向前倾,吻了一下眼前人的额头。

他没有说完最后的话。

但季瑛却难以置信地站在原地,几乎连动也不会动了,甚至担心呼吸惊扰了这一切。他们不是第一次亲吻,甚至有过肌肤相亲。但这确确实实是楚怀存第一次主动吻他,而这个吻落在他滚烫的额头上,像是一小片融化的冰雪。

如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