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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弥错

第143章 弥错
成意带得隐蔽,甚至还有一只狐妖。
待张玉庄知道这件事时,是在月舟涅槃失败之后了。
对于友情二字,张玉庄实在算得见识浅薄。
过了很多年,直到他彻底失去了月舟和成意这两位朋友,他才明白自己错在了那里。
但那个时候,他更是无法回头了。
眼观当下,张玉庄得知月舟身体抱恙,还是偶然听见药仙哭丧着脸喊冤。
得了句关心,老仙那些愤懑便如寻到了救命稻草,只管抓着往上攀。
“门槛都被踩烂了。”药仙苦不堪言,“月舟神君因着不成眠一战损耗过多,又正好凑上他们凤凰涅槃。”
“老仙没都不明白凤凰涅槃是个什么事儿,这要我如何医去?”
“月舟神君何等金贵,要是被我们治出了个三长两短,填上我们整个药仙府都不够赔的。”
张玉庄微笑着听老仙君诉苦,心中却暗自算了算时日,思绪也随之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他实在不记得,自从他毁灭当年那个仙城到如今过去了多少年。
回到他才从人间登临仙城那一天。
他刚失去宁恙,又转头走向另一个寒凉深渊。
那时,莫要说妖,便是人都没甚重量。
仙城一毁,他重新创立规矩,希望所有草木鸟兽安心存在于属于它们自己的生存之道里。
不妄图掠夺,那么人和万物就能平等几分。
再将因果和道德强大,人间也能逐渐走向平衡。
善与恶,本来就分不开。
也曾因这规矩,过了许久的安生日子。
虽然依旧有妖怪冒头,但他们越了线,便人人可诛。
如今,兽换了一种方式越界,得道成神,带来真正的光明和大爱。
便受到如此尊崇。
所有人都必须承认,神明诞生,造福人间。
可张玉庄疲惫地想:这究竟是成了,还是讽刺?
药仙唤了几声“玉庄”才把他思绪拉回现境。
张玉庄谦卑恭逊地为自己的走神道声抱歉。
药仙浑不在意,只是不住地摇头叹气:“我知你与月舟神君交情不错,也是,月舟神君性格活泼,谁都喜欢他。”
“就是那司江度也太不讲理了些,若你得了空,帮我劝说劝说可好,药仙府当真治不好涅槃。”
话说到这个份上,几乎没有在给张玉庄回旋的余地,除了答应下来也别无他法。
劝说两句,对张玉庄来说算不得什么麻烦事,倒是猝然从药仙口中听到“司江度”三个字令他甚感新鲜。
如今天界不缺乐于攀附之辈,当日不成眠一战,彻底打响了几位神仙的名号。
其中就包括跟随月舟一处将那怪物打进不成眠,又险些为此同归于尽的司江度。
他声名鹊起,甚至让司家那些曾经低看他的长辈都回头来巴结。
这些事,张玉庄也听去了几耳朵。
之后,他也找着时机,期望能在哪条仙道上遇一遇司江度。
但自从月舟开始涅槃之后成日昏睡,长离殿的另一位仙君就要担起布风散雪之职。
实在难得一个偶遇。
终于见面,还是因张玉庄撞破司江度打算直接从药仙府抢人。
“你们总得去个守着。”
司江度丝毫不管尊老爱幼,将老仙官拉得脚步虚浮踉跄。
即便抬眼瞧见张玉庄也很快移开视线。
自从不成眠一战之后,张玉庄明显能感觉到司江度总对他莫名敌视。
但如今既然事关月舟,又因着已答应过老药仙要劝说一二。
张玉庄主动上前寒暄:“哟,这不是长离殿的江度真君嘛。”
面对如此热情,对方却只是冷冷地回了一眼,连基本礼节都没施舍过来。
张玉庄并不在意,笑着继续说:“你果真是为了月舟忙碌啊,不知可有我能帮得上的地方?”
被月舟拽着的老药仙见有仙君来给自己结尾,立时求生欲爆棚:“是啊,听说张仙君对神兽情况颇为了解!”
听到“神兽”二字,司江度手中用力多了几分,老药仙立时改口:“再说了,张仙君和月舟上神交好。若是遇到什么难题,总比我们有办法些。”
司江度没听进去,依旧冷着脸要把老药仙往长离殿拽,背影无比倔强。
张玉庄跟在后头循循善诱道:“我当真对涅槃一事颇有谅解,我晓得月舟此时恐怕情况不佳,若我有法子可帮助他,只需你把这老仙官放回去呢?”
这话果然引起司江度的注意,他打量着张玉庄,似在权衡利弊。
张玉庄乘胜追击:“况且,若是月舟有什么不测,恐怕你我都难辞其咎,况且若是天帝知道我袖手旁观,我也解释不过去不是?”
司江度皱着眉头,半晌松开了老药师,沉声说:“圆滑事故。”
张玉庄笑着摇动折扇不多辩解。
去看了之后却无大碍,只是凤凰火象,涅槃临近始终会烧得不舒服罢了。
张玉庄给出几张清净咒,司江度倒也正儿八经地接了过去。
“不过。”张玉庄状似不经意地问,“当日你们瞧着那不成眠底下爬出来的怪物,究竟是何模样?”
这才是他必须来长离殿的原因,张玉庄无法解释为什么当时用破世剑封印进不成眠中的仙人没有消散,甚至还攒了那么多怨气。
此一时能将怨气祸水东引,彼一时再来一遭,恐怕当真会祸害众生。
可惜月舟此时昏睡沉沉,不过问司江度也是一样的。
想必那日之后,寻到长离殿来问这个问题的仙官定然不算少,司江度才听见几个字,眉头又皱了起来。
张玉庄一看这表情就晓得他多半是把自己也当做来盘问的了。
遂折扇一开,满腹诚恳道:“你可别误会,我向来闲得很,就是好奇心太过。这事都怪成意,我当时有心多看两眼,结果都没能看清,他一巴掌把怪物拍下崖底了,这不是让人心痒难耐吗?而且,你差点和那怪物一起掉进去,想必你肯定瞧得最清楚咯。”
闻言,司江度目光奇异地看了他一眼:“听闻当时你们因天漏那事气得不行,你居然还能有闲心来管一个怪物长什么样。”
张玉庄笑意一凝,眨眼间恢复如常。
“烦人的事已经那么发生,我总不能为之一直恼恨下去。”
他轻松地笑着:“我只会看前面,我从不回头望。”
也不知司江度听进去多少,但也没再提天漏的事,倒也如实相告。
“没什么奇怪的,长毛长脚,浑身怨气,臭气熏天。”
不论张玉庄再如何问,司江度翻来覆去就只说这几个字。
之后愈发不耐烦起来,赶人意图明显。
张玉庄也没多说什么,临走讲了若有需要随时可来找他。
司江度臭着脸点了头。
回仙殿的路上,张玉庄努力压制着内心那些思绪。
他开始理不清,自己为何如此执着于那个怪物。
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如此追问只是想为天界和人间造福,早日把那些陈年旧怨彻底消灭。
但还有其他声音纷扰着冒出头来,说他有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事实。
事实是。
兽类可以突破禁锢成神,他的规矩是错的。
事实是。
有个地方出了错,但他不知道该如何去修正。
事实是。
他想找个人倾诉,又不知该从何处开口。
张玉庄无措地去了浮念殿,得知成意下界还没回来。
他想着要么等成意回来之后和他讨论一二,结果过了段时间,等来了月舟涅槃。
这一次,还是老药仙托仙童来向他寻求帮助。
说是长离殿上天火肆虐,想是上神即将涅槃,他们不知该如何是好。
得知消息后,张玉庄想也不想就往外赶。
大老远就看到仙殿层层之上,赤红烈焰吞噬着云霄,将祥和云霞烧成了炼狱,火舌如利刃一般撕裂云天,裂痕处燃着黑气,触目惊心。
热浪和罡风裹挟在一处,远远望去,视野被烧得扭曲变形。
长离殿就处于这片天火正下方,显得渺小又脆弱。
张玉庄甚至危险,正要闪身过去。
忽而脑海中响过一道声音。
“你这是要做什么?”那道声音如此质问道,“月舟即便成了神,也是破坏了你规矩的兽。你不是早就想好了吗?任何草木鸟兽生了智,都会是祸害。”
“你看不到吗?他们是如何的强大,要是其中哪一个生了异心,降祸人间,哪怕只是万一。你认为,人间扛得住这万一吗?”
“你可看见了,就是这个祸害引来天火。”
这声音如毒蛇般缠着他的心智,不容挣扎。
在那瞬间,张玉庄当真期望月舟真能如此烧死在长离殿里。
意识到了自己有这样的想法,张玉庄只觉得透骨寒意。
他发现自己当真已站在原地。
终于,矛盾和挣扎纠缠着化作怒意。
他无比愤怒于自己当下的软弱,更愤怒那个自己亲手定下的规则。
张玉庄深吸一口气,朝着长离殿奔去。
倒是在门口撞见个意料之外的仙君——那是司家长辈,正幸灾乐祸地倚在门外看热闹。
撞上刚布风散雪回来的司江度,死活不让他进殿。
言语间甚至提起当年司家保护凤凰的事情。
司江度面上迷茫起来,可殿里头天火大作,已耽搁不成。
“这可是你杀父仇人,就让里头那妖孽被烧死算……”
一张狞笑的脸,写满了对于神明的刻薄。
张玉庄瞬时想起自己方才心中那些妄念,不由得怒火愈盛,不再多言,直接朝这司家老头出手,寒光大作。
“滚开!”
那老头像坨死面一样被砸去墙上,张玉庄落地痛骂一句也不能解气。
他自己都不晓得自己是在骂那个老头还是在骂刚才心生妄念的自己。
总之一团怒火就此郁结于胸,又瞧司江度还发着呆,更是恼火,扯着他就进了长离殿。
可月舟涅槃还是失败了。
张玉庄细查灵脉发现他损耗太过,想来也是因不成眠那一战没能修养好。
可,不成眠会有这般怪物,也是因为他当年……
思及此,胸口那团郁气又作起妖来。
张玉庄转头出去药师府寻仙君过来瞧,折返回来,隔着几步远听见月舟似乎在和司江度谈心。
说他父母的事。
张玉庄不禁想起当时月舟来寻自己找门路取回长明灯时那豁达通透的模样,不由得又把司江度拉出来教育一顿。
他虽未经历过,但至少看得出来长离殿这一仙一神绝非搭伙作伴那么简单。
他不懂那些情意,却也听过“情爱”二字。
当下更是用这两个字把司江度训了一顿。
他其实只想说:珍惜眼前人。
没来得及珍惜的后果,他实在清楚得很。
司江度倒也是个能听得进去道理的,平日里瞧着冰碴子一个,极其不好相与。
没承想被张玉庄如此指着鼻子教训一顿,居然还显出几分乖驯来。
见此,他心里头那团因妄念而生的怒火也压下去大半。
但他明白,月舟这回涅槃失败。
一则,是因为不成眠那个怪物。
二则,是因为天火引来幽怨汇聚,而那些幽怨本该归于幽都。
可幽都现下没有冥王,多年也有过仙君想要以身吸纳万古幽怨,终究落得个魂飞破散的下场。
创建规则时,张玉庄险些燃尽心血。
只为了让人可以脱离命运摆布,是以他毁了命格,毁了名册,将命殿烧成黄土一堆镇去北山之丘受尽诅咒,不得生草木,不得落鸟禽。
让一捧黄土如此孤寂,算得上诅咒。
张玉庄实在明白仙城中摆布凡人的都是那些仙人,当年也被他逼得死的死,逃的逃,他只能降怒于那座命殿。
是以,哪怕天界到如今这般地步,也没有过所谓命仙或是命册。
但那些幽怨又恨着命,怨气太重消解不得,日复一日地怨着。
这个也是错。
张玉庄动了些心思,但仍未想好对策,囫囵安排几句,教司江度怎么照顾月舟,自个出殿去,纵云去浮念殿寻成意。
仙童依旧恭敬道:“自家上神还未归殿。”
他说得顺口,张玉庄都没来得及从云头下去,无奈之下只好问说可晓得上神去了何处。
仙童只摇头说不清楚。
张玉庄又无可奈何地回了自己仙殿,枯坐许久,才收到了成意送来的灵笺。
“怎的要在这里相见?”
张玉庄缓步走着,站在几步开外,环视一圈周围。
天界多美景,近些年来许多登仙之辈出身人杰,乐于把人间那一套风雅融进天界里,恰如此处仙谷幽静,几树古柏缀在苍翠青竹里。
小亭在水雾之中若隐若现,是个谈秘密的好地方。
“怎么,你那浮念殿宝贝得很,轻易进去不得?”
这样的打趣在过去发生过无数次,唯独这次成意在听到“宝贝”二字时面上凝滞一瞬,之后更是起身郑重行礼:“实不相瞒,我视你为知己,这一件事,只能与你相商。”
见他如此,张玉庄也收敛了玩笑。
更是想到自己连日来思考的幽都之事,此时正是个商量的好时机。
他微微颔首:“既如此,你且先说。”
成意送来感激一笑,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就卸了力。
复又如此整顿旗鼓半天,才目光炯炯地问:“你可有中意过谁?”
张玉庄见他如此神情,只当他或许要说个什么惊天大事出来。
毕竟成意向来稳重又端方,哪有过这么支支吾吾的时候。
他也知道对方正紧张着,催促不得,是以自个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会有什么大事。
北山之丘塌了?
万古幽怨又作祟了?
还是不成眠无尽渊又塌了?
他创建的规则又出错了?
张玉庄把自己想的不安起来,却未料到是这么一句问。
他在成意紧张又期待的神情里,确认自己当真没有听错。
张玉庄没有及时回答,第一反应竟是开始算起了成意芳龄。
想他天生地养的野龙一条,从一颗蛋到一条龙怎么也得上万年,得道成神又是上万年。
如何都算不得年轻。
“你这是,老龙思凡了?”
张玉庄好笑道:“你是天天看着那凤凰和司江度黏来黏去的,给自己看出想法来了?”
成意抿了抿嘴,面上有几分窘迫,但很快就被压了下去:“你还没回答我刚才那个问题。”
你可有中意过谁?
张玉庄倒也认真思索片刻,手又不自觉地握了握腰间玉环,但他自问,从那段失败的人生里再怎么抠抠捡捡,也寻不出半点情爱的意味。
倒是有个宁恙。
“我应该没有过。”张玉庄给出回答,又问,“你自己中意了谁,做什么要先来探我的底?”
说罢,他折扇一开,挑了挑眉笑道:“莫非,是哪族仙子,你不好去开口?”
成意目光闪了几闪,没有回答,只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中意,但月舟说过,中意就是想待在一起,会因为他高兴而高兴,会想见他。”
张玉庄听完,点评道:“月舟教的你也敢信。”
成意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若非要说,或许就是不愿他出事,不愿他受苦,可他一直在受苦。”
张玉庄听着听着,笑意渐渐淡了。
成意才缓缓说:“他是一个妖。”
张玉庄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听着成意补充完。
“玉兰树妖。”
他久久未能言语,对面的龙神也就一直安静等着。
张玉庄紧紧握着腰间玉环,可这枚玉环终究没有那个人的温度。
他想起因妖怪蛊惑人心而失去宁恙的痛苦和挫败,诅咒一般绕着他的骨血生长多年。
闭上眼,他又想起近期种种事情。
不成眠的怪物,月舟涅槃失败的病容,那个执意施法的仙官,那一山无辜受灾的树妖。
这些画面抹着血,同他张玉庄息息相关。
他缓缓睁开眼。
“成意。”张玉庄声音略带沙哑,“是那座灵山里的玉兰树妖吗?”
成意点了头,无声做出回答。
张玉庄垂下眼,握着玉环的手渐渐因为用力而泛白,好似一颗心也被这样捏着,不然怎会这般密密麻麻地刺痛着,那些内疚和不甘在拥挤闭塞中避无可避地撞着翻腾起来。
规则当真正义吗?
在他这么多年里坚持的这份正义里,究竟他自己对于妖怪的仇视占了多少分量。
扪心自问,张玉庄从来对于权利和地位都视作云烟,更没有哪一次把自己放到所谓规则创立者的高位之上。
但现实是,他无法忽视这些因为所谓正义而造成的苦痛,更无法听之任之。
思绪混沌中,一道年迈慈祥的声音拯救了他。
“玉庄,无论何时何地,你要记得自己是个修道之人。”
“你首先是个人。”
“灵山那件事。“张玉庄终于从沉默中挣脱出来,“那场灾难,是……我的过失。”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喉咙仿佛被什么哽住。
成意不解地问:“是规则出了错,你为什么要担到自己头上呢?”
面对这份不解,张玉庄不知该如何开口。
人间司天台凄风冷雨,机关算计护不住一身白衣。
还是仙城破世剑斑羚飞渡,造成如今冤孽满天。
好似无论挑起哪个话头,他都是个满身杀戮的罪人。
“总之。”张玉庄没有深言,问道,“那个妖,如何了?”
成意稍稍展颜,似乎也松了一口气。
“玉兰,就是那个树妖。他经历那场灾难后,没有因为怨恨而报复人间,或是神仙。相反,他很珍惜生命,努力修行。”
张玉庄轻轻点头,示意成意继续说。
“偶尔有点小孩子气,天真浪漫得很。”
成意头一回这样。
他是祥云高悬天际,端方高洁,染了霞光也是纯净美好的模样。
张玉庄缓缓松开握着玉环的手,垂眸半晌,问:“你是因为有了他,爱了他,才想要改变妖怪的地位吗?”
“不是。”成意笑着摇头道,“你知我向来如何。”
张玉庄点了头。
他当然知道,他也见过成意因为对妖怪不公而震怒的模样。
但没由来的,他忽而想起当年自己在司天台因为那些预知的画面而布置。
脱口就问了这一句话。
答案是什么都不重要了。
可是成意说:“之前我要想做什么,都师出无名,有了他,我再说话,会有底气些。”
“不过如此。”成意唇边漾出一抹笑,“他是我的底气。”
他理直气壮,好似爱本该就是互为底气。
张玉庄却也听得心胸开朗,不免笑他们这一个个都爱来爱去,成何体统。
打趣道:“你身为一个上神,爱一个妖可不容易,天塌下来你也接着他?”
成意正色道:“我一定接着。”
话已至此,他们又谈了几盏茶的功夫,彼此聊了些想法,都不谋而合。
龙神本就期望众生平等,但也知前路必定艰难,所以办法都很折中。
张玉庄更是明白规矩变更有多难,想要改变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他们一拍而合。
末了,成意问:“你方才想来找我说什么?”
张玉庄想来说幽都幽怨的事,有前因老仙收幽怨未成而魂飞魄散,偏那后果到现在也无人扛得。
那幽怨又只能由一身收纳。
放眼整个天界,本只有成意或许可以一试。
但如今见他这般,张玉庄决定自己去。
毕竟,他才当真算得上这天界独一份的“老”字。
他摩挲着玉环起身:“我还能跟你说什么,本来想找你说些吃苦头的话。”
“想想我一个孤家寡人,不若算了。”
成意莫名:“什么?”
“没什么。”张玉庄兀自摇着扇起身,“哎,什么时候总得带我们见见那小玉兰不是?”
成意笑道:“得空了便来浮念殿坐坐,他也是个爱热闹的。”
张玉庄好笑道:“你不怕我们这几个神神仙仙的欺负人家。”
成意:“你们不会。”
云天外一缕清风荡开无限闲适。
浮念殿倒也当真为这两句打趣热闹了许久,成意乐得挚友们时常光顾,那是一段难得放松闲适的时光,张玉庄摇扇于挚友间,脑海中时常闪过一些缥缈又久远的回忆。
是星夜下小院里菊簇讨喜,是高台上春雨送心意,暖光浮动,把一颗心哄得熨帖不已。
月舟更是对小玉兰喜欢得不行,张玉庄也会忙里偷闲去找那两个小妖怪说话。
观察下来,玉兰虽然瞧着白白软软,但内里坚韧,实在有独一份的品格。
张玉庄原以为,妖能修炼到这个份上已属化境,却没料到那小玉兰居然还生了禅心。
这实在让他更加坚定自己是错的,在探查玉兰魂台的那一刻,白玉春和成意紧张不已地守在一旁,他们不晓得张玉庄心中是在惊撼交加。
他实在震惊于这小妖怪居然能有如此造化,他已不是在修炼,而是在修心。
张玉庄感受着指下玉兰广袤无垠的心境魂台,不自觉指尖都开始颤抖起来。
“不可思议。”张宇咋混个喃喃自语。
面对成意和白玉春的再三追问,张玉庄只说:“小玉兰生了禅心,万事各有缘法,指不定以后什么时候要用到呢。”
至于另一个狐妖,叫做白玉春的,性子憨厚耿直,却也是个上进好学的,逮着机会就要向仙君们请教道法,勤奋程度大大盖过如今天界上大部分有名有姓的神仙。
也是因为这两个妖,张玉庄更为坚定地直视自己的错误,并力求挽救。
自那日小亭之后,张玉庄和成意开始着改换规则。
只是这次他不想再大刀阔斧地改天换地,而是想要在现有体系上,创造一个更为公正且包容的天界。
他们建议在天界之上另开一司,单管妖怪事务,也让人间妖怪受了迫害有处可以申诉以及寻求帮助的地方。
甚至还指出许多规则内的漏洞,其实许多条令稍微改一改,就能为妖怪们提供更多保护。
但这些建议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强烈反对。
许多仙官们不愿意看到妖怪的地位提高,不惜闹到天帝面前,声称这些行为会颠覆天庭秩序,那些蛮荒妖怪本就不通道德,若再有助力,迟早得压到天庭上头。
何况,往日再如何对妖怪宽待几分,那也是他们这些神官仙君的慈悲施舍,如今听这张玉庄和成意的意思,大有让妖怪可以和他们平起平坐的想法。
这是莫大的侮辱!
反抗的声音在天界回荡,没有撞出什么效果,弹向人间之后,妖怪们却为此受害。
他们纷纷反抗,言说凭什么他们性命要由天界做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四处作乱,蔑视仙官,更有其中大能者,甚至据山霸地自令为王,一时风光无两,连前往阻止的仙君都被截杀了两个。
由此,天界人间混乱一片。
老天帝也不再沉默,站出来发声,表示不可纵容妖怪。
仙官们得了指使,更是视成意和张玉庄为天界叛徒,又听巡查仙官汇报说天界上有妖气,这还了得!
如此风口浪尖上,仙官们杀红了眼不惜各处搜查仙殿。
怒火最终烧到了成意头上,眼瞧着搜罗妖怪的队伍很快要到浮念殿来,月舟提议去昆仑看雪。
谁也没挑明小玉兰和白玉春如今有难,张玉庄不多耽搁,给两个小妖施了障眼法,一行人出了浮念殿乘着仙船离开。
那夜饮酒谈天,好似岁月当真能如此静好。
到后来,真醉假醉睡倒一片,张玉庄再睁开眼,身边除了个美梦正酣的白玉春之外,竟是都溜走了。
他坐起身来,随手找来枯木一杆,挑着将要熄灭的篝火,火光静静躺在他眼底。
他动作轻柔地把玉环从腰间取下来,细细地摩挲上面的花纹。
“我要原谅妖怪了,我的私心是错的,当年害你的那个妖怪我也杀了,你应当不会怪罪我的。”
玉环映着星月浩瀚,像是微笑给与回答。
张玉庄也不晓得为什么,沉沉地吐出一口浊气,只觉喉头生涩,眼底也有些发热。
终于在这四下寂静的风雪夜里轻声指控:“你看他们都有个伴,别生气了,别叫我等了……”
良夜寂月,无有回音。
直至后半夜,成意才带着小玉兰悠悠闲闲折返,那玉兰脸红成一片,眼神闪避着不敢看张玉庄,成意只是微笑着吩咐他快些去休息。
安置好小玉兰,成意来到张玉庄身旁坐下。
半晌,道了声谢。
“这可没道理。”张玉庄挑着火焰玩,“你们去风月一场回来同我道哪门子谢?”
“这谁知道呢。”成意笑着仰头去看月亮,“只是觉得有朋友陪着一起,天大地大,好像都不远了。”
张玉庄闻言,转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成意,随即撤回视线,好心情地摇着手中玉环不说话。
一夜风雪,翌日正午,天光大明之时。
月舟和司江度才回来,一个板着脸但容光焕发,一个讪笑着却满面春潮。
张玉庄挑着眉给他俩腾位置,慢悠悠道了句:“为老不尊。”
月舟笑笑没再说什么,大家又拢坐一处,煮雪烹茶。
可惜没赏多久昆仑风雪,天界一直诏令安排他们去镇压一处妖鬼作祟。
这道诏令颇有几分故意,简直就差没明着讲指使成意和月舟这两个神明去行打扫之事了。
如今人间妖鬼作乱,谁来都不放在眼里。
你们不是喜欢为他们主持公道吗,那你们就自己去看看,这些腌臜不堪的蠢货如何低看你们。
待他们到了那城,果真先被好生羞辱了一番。
但这些作乱妖鬼始终还是选错了对象,被当场度化。
那天确实有个意料之外,还遇上了天界一洞府出来的小仙姑,是个仗义性子,路见不平拔刀乱砍那种。
但事情发展已然超出了张玉庄和成意的预料,当夜几个神仙围在烛火旁商量对策。
月舟倒是个有想法的,言说止乱不如给他们条活路,如今上头那些老顽固不乐意看妖鬼痛快,还不是因为他们过习惯了快活日子,哪能耐得住让妖鬼和自己平起平坐?
本来该是神人鬼三界,横竖如今没有幽都,也没谁能去吸了那万古幽怨。
不若于天地之外另开一个地方,让妖鬼自己去那发展。
权且当个小幽都。
成意觉得这话在理,张玉庄却在沉默中下定了决心。
幽都之事,收集幽怨事小,但聚拢鬼众事大。
如今这些怨鬼和妖怪狼狈一处,大多因为他们自认饱受天界制裁,死了也不愿去轮回,各自有各自放不下的执念,干脆就不阴不阳地留在人间。
这不是长久之法。
临走前,为表态度,成意释放真龙法威镇住这座城池,熠熠金光闪着,好似公道近在眼前。
他们为此城落名百安,借小玉兰吉言一句,希望成意上神此功此名百世不磨。
此行过后再回天界,他们各自奔忙。
成意十分赞同月舟的想法,创立一个新的界门,让妖怪有容身之处,不再干涉天界和人间,此后若有不愿轮回的,皆可入此境。
即便如此,反对的声音仍然不在少数,问他们如何保证这些妖鬼不会出尔反尔出界来为祸人间。
月舟说愿以身镇界,他将在那处界门中永世不出。
成意更是愿意为此主动释放自己一半的神力作为界限以表决心。
上神如此表现诚意,那些反对之声渐渐没了底气,只说再商量商量。
只是这一商量,又是各派吵个焦头烂额。
但此后,再也没人拿着成意上神在天界收留了个小妖怪做文章。
张玉庄则是在做准备。
他深知,单列出一境来做收容,不过是扬汤止沸。
就像不成眠一般,那些幽怨时日久了总有积压成山的时候,要彻底解决规矩上的错误,就得让幽都运作起来。
让整个世界进入一个循环。
要解决幽都这个麻烦,张玉庄责无旁贷。
他试图找到一种可以承载万古幽怨而不至于魂飞魄散的方法。
天界成天吵嚷,吵得越来越没边,噼里啪啦砸出无数火星子,眼见着就要烧起来。
张玉庄动身前一天去了浮念殿。
天光昏暗,成意和玉兰在霜树下支起了张棋桌正在对阵。
听见动静,玉兰看向门边,见来人是张玉庄,立时露出笑容。
“你来啦。”小玉兰热情地迎上前,“你来得正好,上神难得今日闲下来跟我下棋,结果给我杀了个片甲不留呢。”
他虽是在抱怨,脸上却笑得开怀。
成意也转过身,朝张玉庄温和地笑了笑。
张玉庄落座说:“我也闲着,过来看看你们。”
“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成意给张玉庄倒茶,“倒也难得走动。”
张玉庄摇了摇头,无奈道:“任他们吵,是吵不出结果的。”
成意深深认同这话,静默片刻。
小玉兰在他们中间转着脑袋问:“玉庄,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张玉庄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就是有些憋闷,所以今天不想来找你们喝茶。”
“哦。”成意笑说,“想喝酒?”
三人推杯换盏,谈天说地。
此刻的张玉庄格外放松,开怀大笑畅快不已。
酒过三巡,小玉兰早已不胜酒力,成意把他扶回殿里,折返回来,刚要坐下却听张玉庄摆了摆手道:“罢了,我也喝不动了。”
成意:“这就要走?”
“嗯。”张玉庄轻摇折扇,掀起点微风,兀自凉快着往外迈步。
成意送他到殿外,未说道别之话,只叫住了张玉庄。
星辰银华下,龙神独有一份爱世悲悯。
他说:“玉庄,现在时局太乱了,容不得耽搁,我打算去幽都。”
张玉庄倒是好不惊讶,问道:“收那幽怨?”
成意快速地回头瞧了一眼浮念殿,而后点了头。
“那可是一不留神就得魂飞魄散的事。”张玉庄问,“你也肯?”
成意笑着叹气:“肯不肯的,都不能让天下再这么乱下去了。”
张玉庄心中暗自思忖,脸上却不露分毫。
他知道,自己此去幽都凶险万分,成败难料。若是他当真能收了那些幽怨,那么三界都能安生。
若是他没回来……
他深知自己算是这天界中头一个老仙了,如果连他都做不到,又怎么能把这般重任交给后生去飞蛾扑火?
更何况,若是连他都做不到,月舟和成意恐怕也难以成功。
张玉庄轻叹一口气,决定还是给他们留一句话。
“成意。”他缓缓开口,“你觉得我修为如何?”
成意被问得眨了眨眼,仔细打量张玉庄半天,确认了他没有在开玩笑,才郑重地回答说:“你自然是天界里拔尖的。”
“拔尖?”张玉庄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难得傲气地说,“我可是一等一的仙君。”
“你今日……”成意顿了顿,一时没能求索出恰当的话来。
张玉庄却早已笑开了:“我有件事要去做,若是半月之内我没有消息,你们,就别等他们吵了,自个按照月舟那个计划来。”
成意严肃地问他要去哪。
张玉庄只是接下自己的玉环在成意面前晃了晃,笑道:“我去完成一桩旧时官司。”
“若能解决,回来之后我可有段故事要讲给你们听。”
他想,若是此去能解决幽都幽怨,那么,他一定要让月舟他们准备几坛好酒,听他把自己的故事说一遍。
即便当年有错,即便当年一意孤行。
好歹等他收了那些万古幽怨,这些凤凰老龙定也能平和些对他。
毕竟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嘛。
成意凝视着那枚玉环,他一直都知道这玉环中养着残魂,但见玉庄如此宝贝,又从不主动提起,所以也就没问过。
如今被他把玉环送到眼前,才瞧清原来上面还精心雕着花纹,乍一看还有些眼熟。
成意回想着为何会觉得眼熟,正要定睛再看,张玉庄已把玉环收了回去。
“你这还惦记上了?”
“你多大岁数了还这么幼稚。”成意笑了。
“行了,若你们信我。”张玉庄收起打趣,正儿八经地交代道,“那就祝我可以带消息回来吧。”
“别露出这种表情来,婆婆妈妈的。”
说罢,他不待成意再讲什么,踏着月色离开。
*
张玉庄踏入幽都那一刻,立时有阴冷幽怨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包围,压抑不已。
这处神明丢弃之所,每一口吸入肺腑的气息都饱含痛苦和绝望。
他不多耽误,开始以身收集万古幽怨。
起初,他试图用法力将幽怨引到自己身上,但很快就发现这办法行不通。
幽怨如同无尽汪洋,受到了感召,源源不断地涌来,很快就超出了张玉庄所能承受的范围。
他意识到,要真正收集幽怨,只靠以身承受是不够的。
必须付出更大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