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10月中旬, 余寻光终于又回到了邬震启的A组。
从9月1号正式开机至今,《官运》也算进入了拍摄时间的中后期。在接下来的这段日子里,余寻光将同其他演员一起, 在导演邬震启的带领下逐一打磨剧中由会议文戏构成的大群戏。
邬震启今年56岁, 他在拍去年的《贞观长安》之前,就拍摄过诸如《秦扫六合》、《诸子百家》等央视自制历史剧。央视愿意和邬震启多次合作,在于他的优点非常亮眼:他能做到对投资预算的节省,也能做到对大场面戏的完美把控。
虽然不属于知名导演,但邬震启端着央视的饭碗, 一直吃得很香。
现如今, 终于要展露自己的“拿手绝活”,邬震启摩拳擦掌, 好不快活。
与导演的翘首企盼不同,演员们只觉得心累。
《官运》的总篇幅共有40集, 仔细单摘出那些会议戏来计算,需要重点拍摄的场次一共有11场。每场会议的内容都很重要,每场的剧情时长大概在15分钟左右不等,每场戏参与的人员又都有出入,导演对每场会议的每位演员的表现要求又迥乎不同。
这些能在会议里拿出来和各位领导商讨的内容,属于剧情里的重要节点。比如第一场会议戏拍的就是农务长梁鼎盛被抓后,沙省官员们一一开口道出对他的处理办法。这场戏相当于大家的第一次“合照”, 每个人都需要在最短的篇幅里体现出自己的立场和人物的性格,及办事的风格。
剧情在推进,人物在变化,所有人的态度和心迹也在不停的随着局势改变。大家在维持角色人设进行表演的前提下,还要注意微表情和小动作。演员们需要极度清楚自己的角色在每场戏里坚持的立场和主张,以及被剧情影响的人物心情, 从而演出不同的效果。
除了专业压力之外,演员们要承受的来自外界的心理压力也不少。一听说要拍群戏,很多沉浸在各种夸赞声中的演员们都吓得重新审视自己。《官运》的演员阵容太豪华了,有机会露脸的演员们一水的“实力派”。太阳底下,一切邪魔歪道都会退散。圈里人知道圈里事,大家其实都明白,部分受到群众夸赞的“老戏骨”里是有“水分”存在的。有些演员的演技或许好,但绝对不够好。在这种“尖子”扎堆的地方,对比之下优劣更显。部分演员们是真的害怕自己本事不够,哪一场戏没有表现好,在剧播时被单拎出来接受观众们的群嘲。
这种官场戏注定了会被人逐帧拉片,若是被有心人发现谁“掉链子”,那是真的要被刻在耻辱柱上的程度。等到《官运》再一大火,个人水平“差”到全民皆知,说不定还会被舆论影响到往后的职业生涯。
双重压力之下耗费心神,无疑是很折磨演员的。
于是,部分演员们就把统筹当成了“出气筒”,对他统一组织拍摄高难度群戏的决策提出了意见。
邬震启也明白大家的焦虑和顾虑。为了不让这种“怨气”在组里蔓延,他在开始拍摄这组戏之前,特意组织了一场集体晚餐当作动员会。
“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大家,我们导演组是预计花费半个月的时间去仔细雕琢群戏。大家完全不用过于担心。”
邬震启保证,拍这些戏时,他会和编剧朱孟老师全程从旁协助,带领大家磨戏,理解戏,还会请央视制作人过来把关每场戏的质量。
此话一出,演员们的心里好歹是好受了些。
不论别人,余寻光饰演的程俊卿要拍的会议戏就有9场之多,导演编剧若能在旁指导,他的工作也会轻松很多。当然,跟别人比起来,他的表演方向本来就不算困难。那些会议上,程俊卿基于秘书身份,是没有发言权的。他在其中是一个职能性高于功能性的角色。他全程只是拿着一支笔,一个本子,坐在纪宗海身后手动做着会议记录。
之所以不用电子档,是因为出自秘书长之手的会议记录事后是要得到省务长纪宗海、副省务长梅良生,外加法务厅厅长曲长河三人签字确认,然后放入档案室留存的。后续监察单位若是有需要查案,这些纸质文件都是强有力的“证据”。
这个规矩自然不能是纪宗海规定,而是出自联邦政府的《官员行事守则》。
扮演一个“会议记录员”是很轻松的事,但作为有追求的演员,余寻光绝对不打算轻松的演。
要是镜头一晃,扫过来,余寻光饰演的程俊卿居然在发呆,那样的画面播出去多难看啊。
哪怕是做背景板,余寻光也要投入角色,投入环境,让程俊卿在属于他的世界发光发热。
他没有台词,导演甚至都不会把重点放在他身上。他的镜头也不会很多,他的发挥更是有局限性,余寻光便打算把自己真的化为一个“秘书”,把自己的每一面都展露得正确,以不变应万变。
别忘了,余寻光有做秘书的“经验”。
很快,开始排戏。拍摄的第一天,余寻光使用这种方法,感觉良好。
他还得到了编剧老师朱孟的夸赞:“我在镜头里打量,你看起来好像就是一个真真正正的秘书。”
那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就像当老师有当老师的样,当医生的有当医生的样……一个人长久的在一个行业里干,时间长了,被腌入味了,哪怕没有在职业场所穿着职业装,大家也能够一眼看出你的职业属性。
朱孟就觉得,《官运》剧组里部分饰演官员的演员,演技好是好,就是没有当官的样。
比如说叶峻深饰演姚方丘。出于角色特质,他的表演就处于又像警察,又像法官的尴尬阶段。
《官运》里“监察小组”的设定相当于现实生活中的“纪wei”,不穿那身行政夹克,叶峻深西装革履的演起来真没那个味儿。
已经发现自己表演上存在的问题,叶峻深感到十分沮丧。
他一直有在强逼着自己进入角色,可惜效果欠佳。去年,他在演完唐太宗李世民后,由于过于代入角色,为了缓过来劲,他没接任何工作,在家里调养了半年。好不容易把身上那股喜欢使唤人的封建皇帝味儿祛了,现在又让他来演高官,他有时会处于一种精神割裂的状态。他知道是自己的状态出了问题,然而《官运》的架子拉的太大了,他又是男主角,根本不能够让剧组停工等他。这时,再遇到比他发挥稳定的章晔,再看到尤为亮眼的余寻光,他心里不由得更加着急。
叶峻深的问题,是心理原因造成的个人表现能力问题,除了他自己之外,没有人能够帮到他。邬震启知道这位“影帝”的真正水平不止如此,可就像考神也有发挥失常的时候,叶峻深在压力下日渐憔悴,一脸承受了巨大压力的模样。邬震启不忍把这位优秀演员逼得太狠,便没多说,只能教他拿腔作调,再通过镜头角度,弥补演员的缺陷。
一个优秀的导演,是能够通过自己对镜头的运用能力,为演员扬长避短的。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值得邬震启这么费心。
在片场中,邬震启也会像其他导演一样骂人。
只是他骂的不是演员——这一个个的影帝视帝,影后视后,既是知名演员又是实力派,算起来都是各大剧团、各大公司宝贝得不行的台柱子。他邬震启一个臭导演,算哪根葱?顾及到各位的面子,他自然不会当场挂脸。他在《官运》中拍官场,自己也学会了“官场”中的人情世故。他惯会用一招指桑骂槐——演员出错了,他就去骂剧组的工作人员,如此绵里藏针,隔山打牛。
工作人员是他团队里的自己人,他们都知道导演不是在骂自己,挨了两句火气,也不上心。
从人性的劣性根出发,在自己“挨骂”时能够看到那些知名演员脸上露出尴尬的模样,吃瓜都能吃爽。
一群年轻演员里,除了余寻光演得轻松,章晔被分到的活计也不复杂。开大会时,领导们的讲话里时有云雾缭绕的地方。为了防止观众们看不懂,邬震启要求性格直接、喜怒形于色的韩理雄做出相应表情,担任观众方便代入的点。
作为饰演这个角色的演员,章晔在这些戏里,因肩具重任,不得已化身为了“表情包”。
省务长纪宗海道貌岸然,他撇嘴。
副省务长梅良生祸水东引,挑拨离间,他龇牙。
法务长曲长河打圆场和稀泥,他被老头两不得罪,裹脚布一样长的废话折磨得皱眉。
警务长贺凌云明火执仗,以势压人,他恨不得上去给这满肚子肥肠的领导一拳。
中央来的监察队长姚方丘出于职责所在,驳了所有人的面子,大声说要严肃处理立案,他第一个带头鼓掌。
在这种场合,韩理雄是没资格开口说话的,所以他有充分的精力对每一个人的态度做出私下审判。
还有一些剩余的时间,他就盯着坐在省务长纪宗海身后的秘书长程俊卿看。
这天下午,拍完今天计划内的戏份,休息后大家再度入座。大概是受到磁场影响,如今《官运》里的演员们人手一个保温杯。说话之间,掀盖,吹气,吸溜一口,咂巴嘴发出幸福的声音,大家的动作如出一辙。
邬震启打断各位演员们闲聊间其乐融融分享茶叶的节奏,给出新的指示,“老师们,接下来的这场戏不要有太大的动作,我们补一段韩理雄和程俊卿的特写镜头。”
终于有可以摸鱼的机会了,大家的表情都轻松起来。
饰演副省务长梅良生的雷纬明捶着腰申请,“导演,待会儿会拍到我吗?我腰疼,想戴戴我那个按摩器。”
这不算什么问题,况且演员的身体重要,邬震启立马允了。
灯光师正在布置。雷纬明戴上按摩器后,长吁了一口气。他似乎是活了过来,还有空跟余寻光开玩笑,“待会儿我就看你和章晔老师深情对视了。”
余寻光笑道:“我可是犯罪嫌疑人,万不敢用多情的眼光看他。”
谷四民在前边听得乐。他扭了扭屁股,也说:“还得再拍三天,多难熬啊。再不结束,我的痔疮都要犯了。”
这是可以说的吗?
余寻光不确定,挠了挠脸。
雷纬明又用过来人的语气叮嘱:“小余,你年轻,注意身体。”
余寻光拍了拍自己的胳膊,“我一直有在锻炼。”
看着他年轻的、没有伤病的身体,雷纬明投来羡慕的眼光。
现场布置好后,邬震启开始来回跑,向两位“当事人”诉说自己的拍摄要求。他特意没让章晔和余寻光凑在一起,为的就是断开他们的这种默契。
韩理雄可是案发第三天就推断出是程俊卿杀害梁鼎盛的人。他是个正义的、天生的警察,他现在就想查清梁鼎盛案的真相,怎么会跟敌对阵容的程俊卿有默契?
邬震启蹲在章晔身边问他,“除了怀疑、沉思、探究之外,你觉得韩理雄还会有哪种情感?”
章晔毫不犹豫,“友善。他还想拉拢程俊卿。”
邬震启说:“省务长的大秘杀人,多么新鲜。你对于程俊卿的生活状态早有耳闻,你知道他是退休副省务长梁渊华的人。”
“韩理雄很自信,所以,他对于程俊卿是有一些先入为主的。”章晔对自己的角色琢磨得极其透彻。和导演沟通戏时一向是他话最多的时候,他的语速很慢,邬震启也不催,就这么听他慢悠悠地讲。
“程俊卿这个人是表里如一的文弱,他平日里素来老实本分,这家伙在韩理雄眼里,是一个不太有主见的人。韩理雄曾经看见过程俊卿是如何被纪宗海磋磨。他又能想象得到,一个和弱智结婚的男人不会幸福。同样身为男人,韩理雄对程俊卿工作和生活上两处不得安宁的状态是同情的——这是属于韩理雄这个人物感性的一面。”
韩理雄的办案能力来自于他丰富的想象力,他当然能是感性的。
但他又不缺理性的一面。
“一旦找准了方向,案情的结果并不难猜。程俊卿和梁鼎盛没有仇怨,他又是那种不会主动犯事的性格,所以只能是被安排着杀人。指使他的人是谁?是纪宗海,还是梁渊华?韩理雄最开始的第一怀疑人是梁渊华,因为沙省官员皆知,梁渊华是梁鼎盛的引路人。现在梁鼎盛出了事,哪怕退了休,梁渊华也依旧可能被牵连。直接让人一命归西,是最一劳永逸的做法。可当看了那天的来访者名单,韩理雄在发现纪宗海的司机同样在场后,他立马改变了想法。”
邬震启说:“以韩理雄的聪明程度,他立马就发现了真正的幕后黑手。”
章晔点头,说:“不论是出于工作,还是私心,韩理雄对纪宗海都称不上喜欢。现在纪宗海犯了事,于公于私,他都想把他拉下来。”
邬震启引导他,“这很困难。韩理雄就像四大天王,他如何能是孙猴子的对手?”
章晔说:“他当然会想着徐徐图之,最后再找来二郎真君姚方丘相助。”
揣摩完了角色心理,邬震启再对两位演员讲了一遍镜头要求,开拍。
镜头对准余寻光。谷四民等人配合着他随口念着某一段的台词,有了素材,余寻光便全程真实的做着会议记录,时不时地低头写写画画,又抬头倾听。
他很认真,又很忙碌。
坐得离他有些远的章晔没形象地歪在椅子上。被身边的同事提醒了,他才坐好。只是管不了一会儿,又故态复萌。
他没办法好好坐的原因,是因为他在盯着斜前方的余寻光。
由于角色承担了部分“摄像头”工作,章晔对韩理雄的演绎有部分浮于表面。他这时很想得到程俊卿的信任,所以当无意中两人对上眼之后,韩理雄立马朝他做出来了一个有些轻佻的、调戏的笑。
余寻光的应对是扶眼镜,然后平平淡淡地移开视线。
他一直坐在纪宗海身后,他不认为毫无交集的韩理雄这时会看自己。
这是程俊卿和韩理雄的第一次“交锋”。
拍完这段,桌上人员进行变动,来拍第二次对视:韩理雄和程俊卿摊牌,告知他,自己已经知道是他杀了梁鼎盛。
这一次对视,程俊卿和他久久凝望。
然后,心虚的程俊卿再一次主动移开。
他在斟酌。哪怕韩理雄已经猜到作案经过,可他没有证据,自己有必要向他坦白吗?
这个市警务长,未免有些烦人。
第三次对视的剧情要往后靠一些。这时韩理雄刚和跟程俊卿说完,姚方丘正联合地方警察,想彻查纪宗海的事。
韩理雄希望得到程俊卿的帮助。
程俊卿会不会相信韩理雄?
余寻光纠结得很,所以这一次对视,他微微蹙眉。
他在计算得失。
章晔的眼里倒是正义和坚定。
第四次对视,是程俊卿反水,将姚方丘和韩理雄的计划告知纪宗海,导致监察小队的任务失败后的事。
望着“背叛者”,章晔十分愤怒。
余寻光却显得很平静。
因为程俊卿从来没有答应过韩理雄要跟他绑在一根绳子上。
既然你选择了坦诚,那么你就要勇于承担风险,不是吗?
他目中无人,高高在上,将韩理雄气得不轻。
第五次,是程俊卿想推魏杰诗上位,反过来找韩理雄,希望他能继续查纪宗海之后的对视。
在这一幕的情绪里,韩理雄的心情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他没办法原谅程俊卿的背叛,又不得不接受他的“帮助”。
程俊卿这次夺回了主动权,他遥望着韩理雄,目光深邃。
第六次的对视,是纪宗海已经发现程俊卿的反水,想要了结他的时候。这也是程俊卿和韩理雄的最后一次对视。程俊卿知道自己的政治生涯已经快要结束,性命也危在旦夕,他的眼里满是恐惧。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有接收到韩理雄关心的眼神。
拍完这六场戏,余寻光揉着眼眶,用力地闭上了眼睛。
这眉来眼去,顾盼生辉,勾勾搭搭的戏演起来可太累了。
助理小陈适时的送来眼药水。
余寻光滴完后,又让小陈给没助理照顾的章晔送去。
拍完十来天的群像戏,统筹们终于表现出了自己对演员们的体谅,腾出一个上午给演员们睡懒觉,将戏拍在下午和晚上。
余寻光也从这个时候开始拍和章晔的具体对手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