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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久别重逢

第146章 久别重逢
北渊洲的天色永远是灰蒙蒙的。

漫长而悠久的时光里, 血腥是魔洲唯一的底色,丛林法则是唯一真理。

这里常年与世隔绝,资源匮乏, 环境恶劣, 魔却是以好战尚武著称。魔洲十城城主至少都有大乘乃至渡劫修为, 各自裂土分疆,麾下无数精兵勇将, 互相吞并, 厮杀频繁,是一个天然的蛊池。

殷无极初入魔洲时便身负重伤。有传闻, 连圣人都不远千里, 亲手清理叛徒。偌大天下, 他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势力。

他得罪了太多的人,不但曾帮圣人平定南疆边界, 手上沾着不少妖修魔修的性命,在仙门更是不结党,不交游, 把“孤”字做到了极致。

为圣人弟子时, 他是最好的一把刀,在他离开圣人庇护, 身败名裂时,却引得天下攻讦追逐。

不知从何处传出, 殷无极为极为稀罕的“天生魔体”,其七枚魔骨乃是修魔重宝。虽不知真假, 但是众魔更是趋之若鹜。

殷无极最后一次出现,是在魔洲南部,古战场涿原之野。

上古战场散落在北渊洲的各个角落, 隐藏着古往今来的魔兽和幽魂,杀机四伏。有些高原地带,更是常年天雷声阵阵,触之神魂俱灭。

“真是和苍蝇一样,阴魂不散。”殷无极一脚踩在魔修的背上,迫使他五体投地,陷入古战场的尘泥之中,剑锋横在他的脖颈上,随时能削掉他的头颅。

他甚至还轻笑一声,左手抓住杀手的发髻,用冰冷的剑身拍了拍他的脸,微笑道:“说说看吧,你又是哪位城主的狗?是来杀我,还是来招安我?”

“要杀便杀。”那魔修啐了一口,“仙门狗,不肯为我们蓝城主所用,那就——”

他才刚说了个名字,殷无极红眸一抬,似笑非笑地道:“哦,蓝岚啊,那没事了。”

剑光一闪,他的头颅滚落在地。

“那条蝮蛇找我,哪里是招安,明明是想把我骗去剥骨食肉。”殷无极用手背拭去脸上的鲜血,从眼睑到鼻梁处的血污被抹开,显出嗜血而凶戾的神色。

“他困于大乘境界日久,什么天材地宝都要试试,为了进阶渡劫,更是不惜一切代价。招安?傻子才信。”

青年玄袍广袖,墨色长发随意地披散下来,却是屈身,蹲在那无头的尸首前,像是许久未与人说话了,自顾自道:“我看上去像是脑子不好吗?”

因为常年的厮杀,他的形容疯癫,身上可怖的魔气涌动,状态极是不稳定。

“五十余年……你在魔洲游荡,到底想干什么?”幽魂只来得及发出一声质问,便化为青烟。

“不干什么。活着而已。”殷无极也不吝于给他一个回答。

等到幽魂彻底消失,殷无极啪地一声打了个响指,漠然地看着身首分离的魔修自燃,在风中化为灰烬。

只是活着而已。

起初,殷无极并不适应北渊洲这种极端的弱肉强食,还因为一些无用的仁跌过些许跟头,差点被人阴死,教训惨烈。

而他痛定思痛,踏着血为自己挣出一席之地,生生为自己杀出了个不好惹的名声,那些苍蝇一样蜂拥的魔修有了自知之明,才渐渐少了。

但他身体里还有至尊的魔气未消化,逼近极限时,他不得不寻了一处闭关。

五十余年一晃而过,再出关时,胆敢找他麻烦的人已经很少了。多是当年招揽他不成,心生杀意的城主,或是与他结了仇不死不休的敌人。蓝岚就是其中之一。

短暂的遭遇战结束,殷无极坐在古道河流边,从腰间取下水囊,舀了水,沾湿布巾,擦洗了一下脸上的血。

换做在仙门,一个小小的清洁术法就够了,但是殷无极拧的很,死活不肯用曾经那些谢衍教他的小花样,仿佛要和他冷心冷情的师尊一刀两断似的。

水波中倒映着他的脸,魔纹绮丽,容色妖魅,绯眸凝血,显出别样的邪。

“哈哈,哈哈哈哈……”

曾经的儒门君子捂着脸,忽地笑出声来,魔音威压,让池中赤锦也一摇尾巴,迅速溜走。

殷无极随意弹指,让水波破碎,搅乱了映出的那张妖容。而水中照影,除却眉目轮廓还有往昔的影子,其余哪能看出半点肃肃如林下之风的儒门君子模样。

换做迂腐的仙道大能,指不定都得指着他的鼻子,大叫妖孽祸水,高喊除魔卫道了。

殷无极说不出是自嘲还是叹息,兀自笑道:“如今这般面目,故人见面应不识啊。”

他端然坐在水边,似笑非笑地瞟来,便是霞姿月韵;他略略向后一仰,长发泼墨似的散在玄袍上,便似醉玉颓山。无论是放肆疯癫时,还是伤痕累累时,更是有种热烈而疯狂的气质,足够强韧,足够血腥,极有攻击性。

这种不讲道理的魔魅容色,便是天生魔体的副作用,魔功越是精深,容色越昳丽绝世。

而他自小就长的漂亮,又被谢衍捧着,用天材地宝养出他的锦绣姿容与轩举风度。他本该遂师尊的意,做个俯仰无愧的君子,而如今,再说什么都迟了。

“也罢,身在北渊魔洲 ,故人渺茫无踪,可能终我一生都再也见不到了。”殷无极伸手,沾着血的手在水中涤净。“现在还想着讨某个人的欢心,真蠢,我没救啊。”

他苍白如瓷的腕部皮肤上,有着常年厮杀的新旧伤痕,甚至有些还是他为了对抗魔性本能,自己划出来的。

“半仙半魔,当真可笑。”他微微蹙眉,按住自己的肋下三寸,痛楚又一次袭来,苍白的额头上也沁出细密的冷汗。他又感觉到撕裂胸膛的痛了。

几十年来,这种痛楚如挥不去的梦魇,一直跟随着他,折磨着他。

殷无极微微向后仰了仰,眸底映出蕴着隐约天雷的天际,只是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意:“天道,看我不顺眼就劈死我啊,阴魂不散了几十年了,来啊!”

层云深处,隐约有深紫色的雷光滚动,仿佛涌动着活物,却迟迟没有降下。

“以你现在的身体,想要扛过天劫,实属天方夜谭。”心魔见他用各种方式作死,又冒出头来,锲而不舍地蛊惑,“殷无极,你就要死了,放弃吧,把身体给我吧,解脱就不会痛苦了。”

“闭嘴。”殷无极眼皮也懒得抬,只是随手一攥,那只存在于他眼前的虚影惨叫一声,消散为轻烟。

“这是由心入魔的修士都会经历的阶段,你是要失去生命,还是失去自我?”

心魔即使暂时消失,却言犹在耳。

“剔除感情,改了性格,换得一夕苟延残喘……这么活着又有什么意思?若非我事先有过承诺,再难也要活下去,哪怕已经不知道活着的意义……”

殷无极缓了缓,忍过肋下的痛楚,唇边挂着无所谓的微笑,眼底却是一层孤寂的冰。

他好似对一切都厌倦了,如同一只徘徊荒原厮杀的兽,无止境地消耗着自己,杀戮、忍耐、变强,直到在战斗中寻到死亡。

短暂的休息后,殷无极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提起无涯剑,走进了茫茫的雾气之中。

“好了,让我见识一下,这片有去无回的禁地,到底有什么名堂吧。”

“能和我酣畅淋漓地打上一场……或者,干脆让我也死在这里。”

“……听起来都不错。”

他离开后,原野上的火还在灼烧,噼啪作响。

不知多久,一名身着白色儒衫,肩披青色大氅的书生来到此地,顿足片刻。

他的右手还掐着诀,似乎在算些什么,周身气质雅致风流,宛如神仙中人。

书生站在还未熄灭的余火之前,魔修的骸骨上,只有些许黑红色的火苗在跳跃,而被这魔气凝成的火焰掠过之处,已然寸草不生,留下黑漆漆的一片。

书生弯下腰,掬起一捧火苗。那侵略性极强的魔焰在他白皙的掌心,却仿佛炸了毛的宠物,只能委委屈屈地被他用灵气捏成一团,胡乱挣扎片刻,就乖乖不动了。

“我来寻人。”书生的墨发被白玉簪挽起,有一缕从鬓角落下,垂在侧脸,显得他的容貌清雅,不似凡人。

他用指尖碰了碰那一团火焰的尖端,被灼红了一片。

看着掌心有些惊慌的魔火,他却也不生气,只是像捏团子似的,碰了碰它,微笑道:“让我算一算吧,你的主人现在去哪里了?”

火焰跳跃了一下,明明此地无风,它却歪歪斜斜地飘向一个方向。

书生失笑,撩起儒衫,悠然跟了上去。

上古战场的禁地里,沉睡着一只渡劫修为的魔兽。

数千年后,他苏醒过来,而当年的主人早就是一具骸骨。他未能等到主人来寻,失控之下,被这经年累月的浓雾污染,见人便要吞噬。

殷无极作为闯入者,自然成为他首选的吞噬对象。

魔兽的眼睛已经被他烧瞎了一只,空洞的眼眶里一片血肉模糊。

殷无极站在它的巨口中间,用剑撑起他的獠牙。他的玄衣破碎,脊背被妖兽的利爪划开,露出深可见骨的伤痕。

“疯狂到只剩下本能了吗……”殷无极像是感觉不到痛似的,微微扬起唇,露出一个倦懒的笑容。“把沉睡之地周围的活物,吃的渣也不剩,胃口真大。”

魔气顺着他的双臂流动,从他的宽松的袖口涌出,转瞬间就包裹了妖兽的躯体。

殷无极已经许久没有接触能好好说话的人了,对着一只魔兽都能自言自语,怅然道:“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你等的人已经化为白骨,再也不能履行约定,不必等了。”

随着啪的一声脆响,魔焰在巨兽的口腔中腾腾升起,充满了毁灭的气息。而魔兽吞下致命的火种,发出凄厉的惨嚎声,竭力摇晃着脑袋,被刺瞎的眼睛却流下两行血,或许,那也是泪吧。

殷无极用剑柄敲断了凶兽的獠牙,作为上好的炼器材料收入袖里乾坤。

他顿了一下,看着妖兽越发疯狂的模样,忽的苦笑一声,触景生情道:“做点好事,我会替你结束这种痛苦。”

殷无极说罢,轻身一跃,站在通天塔那样高的巨兽头顶,稳住了自己的身形。他握住他的两只角,试图用魔气操纵它。

在失重一样的摇晃中,他看向高远的天空。

只有在足够高的地方,他才能看见魔洲的星星。

在遥远的地方,有一颗稳定而明亮的星辰。

那是圣人谢衍的命星。每一次看见,他的心中就会平白生出些许思念。

无涯剑的剑气从他的天灵降下,如同一场流星落雨,刺穿它的脑颅与躯干,把魔兽高大的躯体牢牢钉在沙丘之中。

疯狂的巨兽终于哀鸣一声,轰然倒下,直到死前还凝视着雾气的来处。

仅剩的一只眼睛还未闭上,流露出一种灵性的悲哀,它呜咽一声,啸声悲凉,仿佛在回忆着回不去的岁月。

血肉如流沙消逝,骨骼化为荒丘。

在久远久远的历史前,它就应该死去了,和他的主人一起。而它又寄居于世千年之久,对它而言,从来没有偷生的快乐,而是一场无尽的折磨。

浓雾消散,天地茫茫。

殷无极站在尸骨废丘之上,半身浴血,宛如炼狱里走出的修罗鬼。

他随手把残损的玄袍重新裹在身上,却也遮挡不住什么,露出他苍白健硕的胸膛,正急促地起伏着。

他胸口还缠着绷带,遮住旧日未曾愈合的伤痕,魔兽的尖爪在他的脊背上划出交错的伤,差一点就把他的躯体拦腰截断。

生死之战,他还是活了下来。

晨曦降临,白骨成墟。

殷无极用剑拄着自己的躯体,试图强撑着走上两步,但很快,他双膝一软,跪倒在了沙漠的深处。魔气与灵气冲撞的剧痛又袭来,让他的神志一片模糊,身上的伤还在汩汩流血,在他行过处,留下斑斑点点的血痕。

殷无极彻底倒下了,他仰着面,手臂挡住有些刺目的晨光。

他喟叹道:“真可惜,又活过了新的一天。”

生活就是如此漫长而荒芜。但今日他倒下了,明日他还得爬起来,从流浪中找出活着的乐趣,或者存在的证明。直到走到尽头,完成将他束缚于世的承诺。

虽然,活着本身,对他来说只有痛苦和灾难。

远方传来幽幽的长笛声,一声吹裂。那并非魔洲的歌。

濒死之际,连痛觉都会麻痹。他肺部一阵滞涩,仿佛生锈了许久的铁器。

纵然意识模糊,他还是能分辨出些许旋律。那是一首折杨柳,是家乡的离别歌。

“年年柳色,确实愁杀人……”他笑了,颇为怀念地听着这遥远的长笛,仿佛回到了少年时温柔的梦乡。

晨曦的光芒太强了。

他的血浸透玄衣,浸入黄沙之中,忽的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直到轻盈的衣袂垂落他的身侧,毫无杂色,雪白的像一朵云,青碧的像是柔软的柳枝。

殷无极忽然有种荒唐的预感,他吃力地伸出手,尝试去捉住那来者的衣袂。不像之前的许多次那样,这一次,他真正抓住了他的衣角。

风把他的衣摆吹起,轻盈的布料被他笼在掌心,如丝如绸的触感。

微光从他的背后照过来,勾勒出熟悉的轮廓。因为逆着光,殷无极看不见来者的神情,但他也半点不敢知道了。

近乡情怯啊。

白衣青年弯下腰,把他伤痕累累的身躯托在臂弯之中,他的声音很轻,仿佛不想惊碎这斑斓的长梦,口气却是熟悉的温柔。

他说:“别崖,我来迟了。”

殷无极闭起眼睛,泪却无声地浸入沙土里,声音有些嘶哑。

“……你来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