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灯叙

▶专注收集耽美小说网站

第147章 药石罔顾

第147章 药石罔顾
雕梁画栋的核舟在天空之上遨游, 云彩已经落在了后面,连同那晨曦的微光。

殷无极坐在谢衍驾驭的核舟中,却从未这么想逃过。

“还活着?”谢衍一身寻常的书生常服, 走入船舱中, 青色衣摆随着风微微扬起。他略略瞥他一眼, 见徒弟盘腿坐在矮榻上打坐,魔气正缓慢地修复他身体上的创伤, 心中略安。

“托您的福。”殷无极轻咳, 吐出一口淤血,然后勾起一抹倦怠的笑, “勉强死不掉。”

他黑袍浴血, 长发散乱, 面色却惨淡苍白,脸颊上还有着浅浅的新伤。

明明看上去狼狈的很, 却端出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模样,哪里像是方才鏖战至死的孤狼,反倒像是一只湿漉漉的弃犬。嘴上满是抗拒, 心里却百般期待着他摸上一摸。

“圣人微服, 亲身入魔洲,仙门的事务不要了么?”调息片刻, 殷无极的声音再响起,沙沙的, 有些哑,极是好听。

“圣人谢衍感悟大道, 临时闭关了。”谢衍不动声色。

“以你的信誉,根本不会有人怀疑。”殷无极垂下眼睫,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东西, 带着些隐约的恶意地笑了,“若是那些老不死知道你是来见我,怕是又得围在你的身后叫嚣‘除魔卫道’了。”

殷无极性子疯癫起来,自己却觉不出什么异常,只是在谢衍专注地望过来时,下意识地用手背蹭了一下脸上的血迹,习惯性地嘲讽道:“怎么?无缘无故来找我,圣人难不成是后悔把我放走,想要来补一刀,灭了我这给你门楣抹黑的叛师弟子……”

殊不知,在谢衍眼里,他哪有半分危险疯魔,而是像极了炸了毛的刺猬。

“想动手就动手好了,反正我在别人眼里,早就半疯了。”殷无极见他不答,心中更是冰凉酸涩,以为这是真相,眼中却溢满戾气,“谢先生,你平素也不是那么优柔的人,是穿胸一剑,还是干脆拿我的脑袋,给个痛快……”

“别动。”谢衍走上前,声音依然很淡漠,殷无极反射性地一僵,却见谢衍扳过他的下颌,用手帕沾了水,小心地擦去他脸颊上的血。

他的手指如玉雕一样修长洁白,却轻轻抚过他额头浅浅的伤痕,那是凶兽的妖风刮伤的,像是白瓷上最明显的裂痕,有种破碎感。

“殷别崖,你可真是出息了,我不看着你,就把自己弄的全身都是伤?”

“小伤……”殷无极嘴硬。

“小伤?”谢衍的神色有些不对劲,甚至隐忍着怒气。

他握住殷无极的手腕,把他的长袖往下一捋,只见这不听话的徒弟仗着天生魔体恢复快,腕上新新旧旧的放血痕迹交错着,简直是把自己往死里折腾。

“这是怎么弄的?”谢衍握的重了,怕把他的伤口弄到崩裂,轻了,这小崽子又不听话,尽是挣扎了,这让位高权重的圣人气得要命,声音也越发冷然,“我可没教过你,用剑天天往自己手腕上划!你不要命了吗?”

殷无极肩膀原本紧绷着,他以为,自己已经坚强许多,再怎样凌厉的指责都能听的。

但谢衍这样明着是斥责,却暗藏着关切的言语,却让殷无极难以克制自己的情绪,抬手便勾住倾身的青衣书生修长的脖颈,在他站立不稳时,直接带到自己怀里,用手臂紧紧揽住。

“是我错了,您别生气。”殷无极扣住面冷心软的师尊柔韧的腰,低头把脸埋在他的墨发里,贪婪地嗅了嗅他身上的水沉香气息。

“你也知道我会生气?”谢衍也没追究他的冒犯,而是抬头,拍了拍他的脸颊,冷哼一声,“你这是找死来了。倘若我不在,你就躺在禁地里,生死由天?”

“谢先生,我知道我活得不像样子……您骂我,再骂我两句吧,什么都行。”殷无极声音带着些哽,胡乱吻着他流水一样的发,呢喃道,“我知晓这样不对,但就是忍不住……对不起……”

他这般如痴如狂的低语,显出他十分的神经质与极端不稳的情绪。

谢衍并起二指,在他脉搏上一探,只觉他体内魔气与灵气纠缠,心下一凛。

他扳过殷无极别到一侧的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道:“为什么不想办法向我求助?”

“……这点小事,便不劳烦先生了。”殷无极勾起唇角,看似笑靥如花,却像是虚无的假面。

“这些年,你就这样……不人不鬼的活着?”

“……”他沉默以对。

谢衍头疼,也难怪红尘卷会编撰出那样的结局。倘若放任他这么疯下去,这不省心的逆徒是真的能一刀捅死自己,届时他又得上穷碧落下黄泉,四处找他的魂了。

他的肋下仍在隐隐地痛。但是真的疼了,他却半点异样也不会显露出来,只是握着谢衍的手腕,用脸颊轻轻地蹭过他骨节分明的指节,用唇瓣擦过他温暖的手心,好似一个隐蔽的吻。

“别闹。”谢衍被他亲了手心,那种细微的麻让他脊骨一酥。

他压下这种异样,扳过他的脸,却还是被他的容色闪到了眼睛,道:“殷别崖,你在魔洲都学了些什么,这样孟浪?”

徒弟以前可是标准的正人君子,魔洲果然是个大染缸,尽让他学坏了。

在究极双标的谢衍看来,他家别崖什么都好。就算是变了,也是旁人带坏了他的好徒弟,就是这样蛮不讲理的偏袒。

“这便孟浪了?那还有更孟浪的,圣人何不试试那滋味?”殷无极眉长入鬓,薄唇微挑,绯眸光芒流转时,有种魔魅的诱惑。

谢衍被殷无极揽着腰,往前带了带,对方还得寸进尺,在他耳畔若隐若现地低笑,激起一阵麻痒,他道:“谢先生,你若是还不揍我,我就真的亲你了……”

“……”

随着一声剑的轻啸,冰冷的剑锋贴着他的脖颈,刺进他背后的窗框中。

殷无极倚着船壁,犹在喘息,手中却捞了个空,才抬起眼,看向负手而立的书生。

他依旧是那么高高在上,清寒而遥不可及,浑然不似方才的宽容忍让。但是殷无极却看到他耳垂处的一个齿痕,那是他方才咬出来的。

大魔的衣襟微微敞开,胸膛线条流畅,脖颈上有一条细细的血线,似乎是被剑气所伤。但他却分毫不顾,斜坐着曲起腿时,显出十分的风流。

谢衍看着他灼灼其华的容貌,一时间有些晃神。

“谢云霁。”殷无极又勾起无畏的浅笑,唇齿间还能感觉到师尊温热又甜美的滋味,“不要随便同情我,会出事的。”

殷无极笑着撩起绯眸,好似无所畏惧,但背后是更加空旷的情绪,好似对一切都无所期待,只因为他的放肆背后,是求而不得的绝望。这一下子击中了谢衍。

“到了。”谢衍转过身,没有再看他的神情,而是操纵着核舟向下落去。

谢衍是来给他治病的,自然提前准备了落脚之处,就位于魔洲南部,一座无名的山脉之上。

院落不大,但胜在景色雅致,花树抽条,假山错落,让这几进的院子一步一景。沿着灰色的墙砖往前,可以见到中洲风格的飞檐房屋,廊下还有相当大的地方休憩观景,窗皆是向光处开,就算魔洲常年落雨,但只要晴日时,必然能照到他们的小屋里。

谢衍还在其中设了药庐,许多珍贵的草药,他已经用灵壤种在了院里。

这与他们早年在微茫山落脚时住了数百年的小院差不多,谢衍最习惯那样,连后期的圣人起居之处天问阁,也保留了些许早年的风格。

殷无极边走边看,却是愣住了,良久才道:“您这是在北渊洲呆了多久?”

谢衍拂衣,走入园中,随意道:“也没多久,搭好后就去找你了。”

殷无极只能沉默。

谢衍叫殷无极先去歇着,自己去调药,一边往药臼里加灵草和蕴含天地灵气的清泉水,一边把它们捣成泥,打算先为他治疗外伤。

待一切做完,他把处理好的几种药材按照批次分别加入药鼎之中,想到凡火的效力不如人意,他习惯性地向外唤了一声,道:“别崖,过来点个火。”

可他却没听到对方的回应,连气息也消失了。

谢衍眼眸一眯,掠出静室,却在后院看见他坐在墙壁之上,似乎是想要翻出去,却被无形的结界挡住。

他松松地披了一件玄色的长袍,没穿里衣,绷带裹在他的腰腹处,已经沁出些血来。

殷无极见翻不出去,就伸手逗弄停在他指尖的百灵鸟。

见到谢衍匆匆赶来,他连挽起的袖子都没放下时,反倒轻笑一声,扣了扣那无形的障壁,眯起眼道:“谢先生怎么如此着急?我被你用红尘卷的神通关在这里,又跑不了。”

谢衍这才意识到,他已经暂时封住了在殷无极经脉里打架的两股力量,对方又在自己的掌控中,与孱弱的凡人无异,他才慢下步子,微微哑然,不知那种将要失去的恐惧从何而来。

“玩够了吗?回去上药。”谢衍敛了敛神色,又恢复了往日的淡漠,道:“别崖倒是悠哉。”

“悠哉?”殷无极支着下颌,似笑非笑地瞥他,“也是,被圣人养在院里,不必自己考虑生计,当然悠哉。”

“有何不好?”谢衍听他口吻阴阳怪气,蹙眉。

“不要。”殷无极道,“你放我自生自灭不好么?”

“想都别想。”

“看看,看看,谢云霁,我就讨厌你这一点。”殷无极笑的前仰后合,脊背后面的伤又撕裂了,血濡满了后背,他却自顾自地笑道,“就算是养一条狗,也得对他负责任。哪有你这样把他赶出门外,教他流浪了几十年,却又中途反悔,要把他捡回来继续养的?”

谢衍听出他言语中的自轻自贱,自厌自鄙,深吸一口气,极力忍住揍他一顿的欲望。

他花了那么多的心血,是为了让他成才,为了不毁他一生,为了让他走得更远。

所以,他只能硬下心肠送他进魔洲。就算他在谢衍的力保下能活下来,却也躲不过被囚在仙门一辈子的命运,那才是真正的断送。

结果这小崽子,把自己当什么了,他若是真的要一条指哪打哪的狗,又哪会从一开始就培养他独立思考的能力?又哪会顶着地位不稳的风险,费尽心机地放水,把他安然送到北渊洲?

谢衍心里正酝酿暴风雨,殷无极却浑然不觉,只是指着自己的心口,只图一时快意,恣意妄为地刺激着他的师父,道:“谢云霁,把你的山海剑从这里穿过去,只是一瞬间,就能让我从生不如死里解脱。师徒一场,你却吝啬到这一点体面也不给我,你教我怎么不恨你?”

“逼我杀你,便是全了你的体面了?”

“您的作品,失败了便该由您自己毁去,难道不是体面?”

“……殷别崖,你疯了。”听到这里,谢衍只想冷笑了。

殷无极坐在院墙上,晃荡着他宽袍下的腿,血已经浸透了他深色的武裤,但他却丝毫不觉得痛,因为他常年都是这样熬过来的。

流浪多年,殷无极已经迟钝的失去了一切情感的接口,他不觉得自己的伤,还会为谁的心带来痛楚,只要不会死,他就任由着伤流血,反正有天生魔体在,迟早还是会长好的。

“是啊,我早就疯了。”殷无极弯起眼眸,“谢先生,我都教您别管我这个疯子了,现在的我,不是你的弟子,不是你的继任者,连你的刀都做不了,来管我,不合算啊。”

“这是合算不合算的事情吗?”谢衍被他气到极致,反而会笑,只是不容置疑地向他伸出手,命令道,“下来,别乱动,你的伤又裂开了。”

“伤?”殷无极这才低头看了看自己。

胸腹上缠绕的绷带已经变为血色,那大抵是谢衍在他昏睡时替他包扎的,用了极好的药,怪不得清凉一片,觉得不痛呢。

但他垂眸思忖片刻,却又面不改色地按上伤处,让伤口崩裂的更厉害。

“殷、别、崖!”谢衍的气压更低了,唤他的名字时,更是咬碎了牙。

“有什么好治的,不如死了。”殷无极勾起唇,端着那张如画的妖容,却是每一个字都能把儒雅君子气疯。

他撑着下颌,笑意盈然:“我的先生呀,您现在就该把我杀了,把心脏剜出来,尸首带回仙门,还能做个漂亮的人傀儡,现在我一无所有,这张脸倒是不错……”

他抚摸片刻,指尖停在自己的唇上,那抹丹朱色的红,湿润含情,足以引诱最清霁的君子破道。

“美会流逝,形貌会腐朽,若是我的生命停留在最盛的年华,还可以做圣人最漂亮的收藏品。您若是想我了,就把我带出来晒晒太阳,抚摸观赏一番……”

他信口开河,越说越过分,甚至流露出几分向往之意。

对殷无极来说,能够回到仙门,回到师尊身边的唯一办法,大概也就只有被他杀了。

他不排斥这种结局,反而喜欢的不得了,只可惜他的师尊太君子,大抵是做不出来这种疯癫事的。

谢衍却心里虚得慌,他想起在红尘卷试炼中,以秘法塑造徒弟躯壳的事情。于师徒而言,那简直是畸形至极,过分至极。

但那是徒弟死后,谢衍才会去试的手段,若他还活蹦乱跳着,圣人只会不计代价地保他不死。傀儡就算再像真人,若是不能那样真切的笑着,唤他“师尊”,只留下一具躯壳,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准。”谢衍漆黑的眼眸里,戾气一闪而过,“你若是当下以剑刎颈自弑,我就不客气了,就算捉了你的魂魄养在红尘卷里,也别怪吾心狠。”

“您的狠话真特别,非常诱人,让我想试上一试了。”殷无极却是笑了,甚至还摸了摸还在脖颈上的脑袋,“被您关在红尘卷里养着,还有这种办法,我怎么没想到呢?”

“……”这小崽子,比他更疯癫。

殷无极也出不去,戏弄了一番谢衍,便也就从墙壁上跃下,拖曳着一身宽松的黑袍掠过,带着一身血腥气。

因为常年与人厮杀,他的身材极好,又仗着这山头只有他俩住,就恣意地展现他宽肩窄腰的身躯,连伤痕都是勋章。

魔洲民风粗犷开放,殷无极厮杀时也不怎么顾忌仪态,自然也没觉得有什么。

但在严谨的圣贤君子看来,他这般招摇着身躯的样子太不端正。而且那累累的伤痕,弟子不在意,但看在师长的眼里,实在是太教人心疼。

他依旧笑吟吟着,不用戴着温良恭俭让的面具,比起曾经的压抑沉默,确实放肆了很多,但是在微笑的假面之下,依旧是一颗伤痕累累的内心。

殷无极走过他身边,用手臂自然而然地揽住他的脖子。而谢衍轻叹一声,在他的身躯迎上来时,轻轻地展开手臂,抱住了他。

殷无极带着些戏谑的笑,额间却有些细汗,道:“圣人,您打定主意渡魔,我改不了您的意思。但是,若我渡不得,可要记得杀了我,别心软。”

殷无极想了想,又有些依赖地把下颌搁在他的肩头,微微倚进他的怀里。谢衍身体一震,也没拒绝,只是虚虚地环住他的腰,用长袖遮挡住他裸/露在外的身躯。

“……如果我这样求你,向你提一些欺师灭祖的无理要求,您若不乐意,一定要拒绝。”他低喃着,“我若骗您,诳您,勾您,甚至使出花招欺/辱您,您别顾忌,杀了我。”

谢衍没有去管搭着他的肩膀的那只手,而是轻轻碰了碰他起伏的脊背,只摸到一手刺目的血色。

再看一眼殷无极额角的细汗,谢衍就知道他只是强撑,不肯在他面前表现出一丝脆弱而已。

“现在,给我滚回床上趴着,别崖。”谢衍面似寒星,“你若再带着伤到处折腾,别怪吾罚你。”

“……您又生气啦?”

他的小狼崽儿还翘起尾巴,笑的得意,显然是有恃无恐。

殷无极连死都不怕,又哪里会怕谢衍威胁他,反倒是更加变本加厉地折磨他的师父,直到把他逼走为止。

“你再折腾自己的伤,我就不指望你自己来养了。”谢衍平静地看向他,甚至还伸手捞起他一缕长发搓了搓,轻缓道,“我会把这伤转到我身上来,你折腾出几道,我转几道,你听不听话?”

“……谢云霁,你——”殷无极脸色登时变了。他知道,谢衍是说到做到的性格。

“听话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