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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少年心

第148章 少年心
这边明月桃林, 楚怀存打碎了所有笼罩在他眼前的阴霾,看见了故人颤抖的眼睫;那边苦风阵阵,方先生作为故人,在诏狱里反而给人认了出来。

“兄台, 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方先生和颜悦色地盘膝坐着, “要知道, 他们早就不叫我‘玉面菩萨’, 改叫我‘活阎罗’了。说出来没出息,为了区区几百万两银子,我就被定罪抓进了这诏狱。虽然我看兄台面生,但你总不至于只有这点能耐。”

这番话说的实在是狂了些, 倒像是几百万两银子远远配不上他的身价。

对方是秦桑芷对面牢房关着的那个人,他身上的衣服比地上的土还要脏些。秦桑芷几乎骇然, 他独自待在这里这些日子,身边囚室的犯人不曾开过一次口,以至于他怀疑这些人只是会呼吸的尸体。

一双带着恶意的眼睛在方先生身上碾了又碾:

“难得你和我同处此处, 都在道上闯荡过,能说上几句话。方先生贵人多忘事, 不记得我这种无名小卒,也是正常。何况诏狱的人不是半死就是疯了, 半截身子已经入土。先生倒是幸运,被分到此处……”

“噢,”方先生眯起眼睛笑了笑, “此话怎讲?”

“先生岂不闻诏狱也有等次之分?”

对方确实很久没开口说话,就像是锈掉的工具,发出的声音生涩不已,

“别看这里和地狱一副光景, 其实已经是上上等。此处的人多半有权贵撑腰,受些皮肉之苦也就罢了,真死掉的很少;到了那中等的牢室,则是血肉模糊,白骨森森,熬过无数酷刑,几条贱命,如今只是关押着等死罢了;至于最末一等,至今从来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过……”

“那么,里面关押的死囚一定穷凶极恶,不可放出来作乱。”

“先生眼里怎么还是如此容不进一点沙子?”

对方轻蔑一笑,“我在牢狱里待得年头久,却恰好见过这班人被押进去时候的样子,呀,有老有少,看起来神情张皇,手足无措。我看倒不像犯了事,怕是触了什么禁忌。”

“噢,”方先生慢慢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他这副不悲不喜的反应,对方反倒没了趣。牢房里乍一陷入沉默,便听见寂静里响起无比清晰的脆响,那是钥匙相互碰撞的声音。其他囚室倒还好,对面那人方才盯着方先生说话,此时无比震惊地看着他的手中。

秦桑芷在身边,手脚都凉了半截。

他只想着自己出去,却没想到楚怀存派来的救星是个普度众生的菩萨性格,随随便便就将他们最重要的杀手锏展示给旁人。他憋得面色苍白,急得拽方先生袖子。然而对方却无动于衷。

若是自己出去了,秦桑芷想,定然要楚相治他的错处。

对面的犯人一时无言以对,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方先生手中的那串钥匙。

“以兄台的手段,”

方先生轻声道,“只要离开这人间地狱,哪能再被人抓回来呢?就算这是最好的囚室,也比不上外面的一丝空气。你想要抓住机会拼一把,还是在此处沉沦到死?”

*

楚怀存毕竟是楚怀存。

无论他内心转过多少个念头,再度推开门扉时,他又变成了在外人眼里衣冠楚楚的楚相。他收回手指,觉得沾染到了一点凉意,原来从昨夜三更开始下雨,直到季瑛离开时雨尚未停,淅淅沥沥地斜着洒在离人的衣襟上。

好一场晦雨,最适宜相思。

但楚怀存却没有伤怀的闲情逸致。楚相这些年平步青云,靠的绝不是自怨自艾,而是毫不拖泥带水的手段。指尖的一点凉意仿佛记忆里的触感,那是季瑛湿漉漉的眼睫。

……季瑛哭也就算了,怎么连他也忍不住落泪呢?

这些事情不能细想,却又必须细想。

最开始得偿所愿的欣喜飞快地消散,改换楚怀存一点点咀嚼他记忆中的那个身影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磋磨,又以什么样的心态在他面前弯起嘴角。想他受过的非议,遭遇的痛楚,又觉得自己所想不及他所经历的万一。

他经营多年,身居高位,绝不是让自己在这种境遇下无计可施。

方先生在诏狱里,他是楚怀存埋下的一枚钉子。但那还不够,楚怀存专注地考虑了两分钟自己亲自走一趟的可能性,随后决定还是将这种荒诞不堪的决定往后推一推。

他低声对身边的心腹吩咐道:

“请梁公子他们过来一趟,有要事相商。”

相府仿佛一个运行周密的系统,在多年的经营和楚怀存泼天的权势下,铜墙铁壁一般毫无破绽。楚怀存将要求说下去,用不了多久,人人都领了自己的职位,事情也就紧锣密鼓地开始实施。召集幕僚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楚相看起来高高在上不染凡尘,其实对底下人的生活都知根知底。刚刚进来办事的人可能会有些惊异,不过,他毕竟是从军营发迹,也是一步步向上走的。

在他整顿下的相府,氛围肃穆,效率出奇,赏罚分明。

最难得的是,当有人想要拉拢其中的人时,会发现他们对楚怀存提供的报酬和庇护都满意到根本无法被动摇。只要进了相府,就会意识到楚相出了名的护短。

有这样的上司,又如何不竭尽心力呢?

梁客春踏进门槛时,心里还转着这个念头。他跟那几个从军旅时期就在楚怀存手下做事的幕僚混熟了,虽得楚怀存看重,却不卑不亢,反而融入的很好。方先生还待在相府时,倒是特立独行得出奇,但他还是有点挂念方先生。

这些念头在见到高坐明堂之上的一袭雪衣时就暂时消散了。

梁客春肃容行礼道:“楚相。”

楚怀存“嗯”了一声,示意他们先坐。随后,他拿起几位幕僚带来的卷宗,一字也没有遗漏地读下去,有什么问题,便直接询问,有时还会和对方讨论上几个回合。在几番来去中,逐渐把闹得这个春天不安生的几件朝廷大事彻底理清了一遍。

军粮案、科举舞弊案、行宫毒茶案……

楚怀存的手指停在秦桑芷这个名字上,沉吟了一小会。他忽然不明不白地笑了笑,像是想明白了什么。

结合近来七殿下的表现,对方应该早在那时就暴露了自己的目的。

当时的曲水流觞宴,他一直待在秦桑芷身边。

如此,那试题也就是这位殿下千方百计泄露出去的,想要借着楚相的势力卖好,若是事成,便能从零开始攒起几分势力。他那时抱着的念头,大概是楚怀存简单利落地把舞弊案摆平,将事态压下去。

毕竟楚相此前展现的是对秦公子毫无理由的偏爱,此次本该不例外。

没想到楚怀存对秦桑芷太过于信任,耽误了时机,此后又和季瑛陷入拉锯。

他的计谋没有得逞,只得蛰伏下去,这才逼得他无可奈何之下用了下毒这种下作的法子,作为无依无靠的皇子,他的时间并不多,越是耽误下去,就越是一事无成。他的第二次尝试至少在明面上取得了不错的成果,攀上了楚怀存的高枝。

至于东宫,在一片灰败下反倒生出些放手一搏的精神。

太子一直没得到允许见他,也不知楚怀存身上的毒究竟有什么妨碍,楚相态度大变,他虽然不聪明,但身边也算是有几个能用的人,京中甚至已经有了各种各样的传言。

楚怀存低声说:

“给七殿下送去个帖子,随便什么名头都行,就说是消暑宴吧。诸位先生阅历比楚某深,拟出宾客的名单后给我过目便是。相府的门闭了太久,有人要蠢蠢欲动了,也该让他们明白楚某还没死透,让他们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

他又补充道:“对了,让人提前造个势,就说这次宴会,秦公子会再度亮相。”

楚怀存身边的幕僚颇有些诧异地抬起眼睛。他们亲眼看着楚相之前那两年,如何在关乎这个青年的事情上竭尽心力,体贴入微。好不容易秦公子遇到事情跌了跟头,难道楚相还没有死心,他又要复宠了?

但事态未明,他们也不至于质疑楚怀存的决定。

当众人离开相府,各自奔波时,楚怀存坐在主位上,透过洞开的门扉,看见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唯有梁客春还留在此处,他有另外的事情禀报楚相。

线索虽然不明不白地断了,方先生也没有什么新的音讯,但小梁探花一步也没有停止思考那些前朝的旧事。这些日子,魏珙老先生留下的几页资料快要被他翻烂了,包括那一阁楼的旧书。他摸着书页上清晰的断口,在明暗之间不停地摈弃自己的上一个结论。

“楚相。”梁客春说,“我想不明白若是当今陛下得位不正,老师为什么不开口呢?难道是证物已经佚失了么?我试着以这个思路去找线索,结果我……我想起来一件事。”

“什么?”

楚怀存一秒也没有停顿地问。

“我想起在老师被他们害死之前,曾有段时间去过很多世家望族讲学。我家里没钱,又是秘密接受老师的资助,他若是带着我,就不会再带其他弟子,以防有人说我闲话,”

梁客春停顿了一下才接着道,“所以我没有及时意识到。无论在我的视角,还是在其他弟子的视角,先生都有时不带着我们听课,这很正常。我去询问了当年先生的弟子,却发现唯独有那么一次,先生什么人也没有带,是孤身一人去的。”

“梁公子的意思是……”

楚怀存微微向前倾,盯着面前儒生带着些悲痛的眼睛。

“是蔺家。”梁客春说,“而且恰巧在老师那段心神不定的时候。他一定是去找证据的,但是他在蔺家的发现,却最终让他失望了,以至于最后放弃将此事公之于众。我是这样想的……虽然不一定对,但目前问题的关键,却都聚焦在蔺家之中了。”

“……可惜。”

梁客春接着道:“可惜当年的蔺家,没有任何人幸存下来。据说失火时,蔺家上下百余人,连同偶然来办事的商人差役,没有一个人逃出来。朝廷后来清点了名单。若是有任何一个人,一个当年在书墅上过学的蔺家子弟能提供些线索,或许事情就会有些新的转机。”

楚怀存闭了一下眼睛。

他腰间的剑仿佛又感应到了他主人的心绪,此时也焦躁不安地发出了剑鸣。这柄剑一直陪着他,从楚怀存年少到如今,果然有几分通人性,甚至知道一个名字如今已经到了主人的嘴边。

蔺家的人或许都死了,但一定有一个人还活着,他是知道的。

而他会在此处告诉梁客春。

楚怀存无声地叹了口气,开口道:“梁公子,你想要找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啊?”梁客春猛地抬起头来,这个沉稳的儒生第一次目光如电,如此迫切地问起来:

“是什么人,我曾见到过吗?难道是方先生,不,年龄对不上。还是秦桑芷?秦公子的年纪岂非太小了点?总不能,总不能是季大人吧,但那实在荒谬透顶——”

梁客春絮絮叨叨地点了许多名字,紧张地端详着楚怀存的脸色,完全是病急乱投医,最后甚至说到了相府门外卖糖人的老张。

楚相难得弯起唇笑了笑,仿佛春水初生,冰雪初化。

他轻声说:“是我。”

*

楚怀存待在蔺家的身份稍微有点复杂。

他是蔺府长公子接进府中久住的客人,名义上则是他有过救命之恩的恩人。这使得楚怀存纵然年纪轻轻,但大多数人都对他有几分敬重。

更何况蔺长公子把他看的格外重要。

据说他们在足以封城的时疫中认识,彼时那个人是落难的翩翩君子,身处危局仍旧面不改色;楚怀存是城中横行无忌的少年剑客,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也不知是英雄救美,还是美救英雄,顺理成章地有了一段往来。

但楚怀存年轻时对大部分人都一视同仁地冷冰冰看待,年轻的剑客虽然生的一副好容貌,却一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何况为人又孤僻,算下来,十天学堂倒有九天不好好去上,非得要蔺公子亲自去把不知在何处练剑的少年带回来不可。

楚怀存虽然自己觉得那段过往中,他和其他蔺氏族人的关系一般,但当时他其实意外地很受欢迎。

院墙内长大的子弟哪里见过他这样无拘无束的江湖人士,又会用剑,简直心驰神往极了。当年的蔺公子在楚怀存看不到的角落,微笑着替他推掉了不少邀约;蔺二公子则比他兄长更百无禁忌些,还曾向蔺家的长辈要楚怀存为他作伴读,一同入宫做皇孙的同学。

楚怀存得知这个消息时,停顿了半响,问带给他消息的人:

“那我还能常见到你吗?”

“宫里规矩不比家里,”对方轻声说,眼神温和却有些黯淡,“大概是不能的。但无论什么结果我都希望是你的决定。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若是你想要出人头地——”

“那就算了,”

少年没有任何犹豫地回绝,“我本来也对这些乱七八糟的规矩没有兴趣。”

那个人听见了他的回答,仿佛月光照进了他的眼睛,一片皎洁的颜色:

“好,左右蔺家都会在你身后,你只需要做你想做的事情,剩下的便交给我。怀存,若你愿意留在我的身边,我会给你不逊于任何人的东西,所以,听到你的回答……”

他微微一笑:“我很高兴。”

这些记忆都像是散落的珠贝一样,散落在楚怀存的脑海中。

无论他和蔺家曾经在一段时间内有过怎样密不可分的关系,待到大厦将倾,一切也就无可挽回地走向落幕。他记得倒映着大火的那个人的眼睛,也记得火场边巡视着的人仿佛豺狼般的目光。他记得那个人说的最后一句谎话:他们一定能再次相见。

对方勉强勾起嘴角笑笑,脚却被掉落的横梁砸中,向外逃的脚步越来越慢。

他说:“你先走吧,我累了,一会……一会再跟上。”

君子克己复礼,以礼义廉耻约束自己。

你看,楚怀存每一次在回忆时都会想,他那时多不会说谎。可他忘了谴责自己,因为他也就这样守着最后的几句话,一直等了十余年。

大火越来越炽烈,简直要吞掉月亮。

在殃及一整个家族的灾难中,唯有楚怀存作为寄居的客人终于幸免遇难。他孤僻的性格帮了很大的忙,因为他没有作为蔺家的任何一份子在外面亮过相,他的名字也没有被记载在蔺家的任何一张名单中。

但曾有某段时间,他的脚步声确实敲响过蔺家的长廊,他的剑光照亮过蔺家灼灼的碧桃花。

所以,楚怀存这个莫名其妙的编外人员,反而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那个,曾经和蔺家有过千丝万缕联系的人。季瑛毋庸置疑是最关键的人选,但楚相也能依仗自己此时的身份,亲手拨开几分真相晦暗的面纱。

他总会问季瑛的。楚怀存迫不及待想要见他,听他说所发生的一切。但这并不代表他会在没有问过季瑛之前将他的身份告诉任何人。

这是最基础的尊重和信任。

小梁探花在一旁瞠目结舌,半天反应不过来,连说到一半的话也被堵在了嗓子眼。

楚相则坐的正了些,镇静道: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确实对魏珙先生讲学那次有些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