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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重叠

第148章 重叠
张玉庄最后一回和月舟对面饮茶,是在他让蛟龙族那遗孤迫害玉兰之后。
谢逢野入那场情劫,所爱之人,张玉庄都恨不能亲手除去,他尤其想让谢逢野感受失去的感受。
可那蛟龙族遗孤却在最后一刻收了手。
计划再一次落空,未等张玉庄再准备什么,月舟已从昆仑虚发了灵笺过来。
这也是他最后一次踏足昆仑虚。
此处依旧风雪凄寒,浓雾缭绕,万千年来从未变过。
月舟却未同往日一般,在神殿里,反而用灵笺引着他一路行至山巅陡崖旁。
凤凰如今更加憔悴,身影彻底被浓雾笼罩。
“你来了。”月舟开口,声音沙哑。
张玉庄点头致意,在月舟对面坐下。
一壶清茶搁置于风雪之中,无人动手。
他们这般在寒风中对坐许久,月舟才问:“天道给冥王下了死咒,这事你知道吗?”
这句话,与其说是问询,倒不如讲是陈述。
张玉庄当然知道,毕竟那是他命令天道去做的。
也是那一次,天道第一次违逆了他。
他的道心,因为不愿伤害谢逢野而违逆了主人。
“我知道。”
张玉庄平静地回答,本以为月舟会问他为何天道要如此。
可他却是话头一转,兀自说:“当年我放神力去万阳府救下青岁和谢逢野,但没能救下蛟龙族。”
言迄,月舟从浓雾中伸出手取了壶,往自己面前的茶盏倒了茶,却也没喝,挥袖洒出一圈水痕,末了,盖下茶盏。
“虽未救得,我却也在那生死境中寻到一缕那蛟龙族遗孤的残魂,带回昆仑虚养了许多年。”
风雪陡然凄厉起来,呼啸着翻山越岭而来,张玉庄也为此感到一阵寒意,久久未能言语。
蛟龙族……
这么恶劣肮脏的一族妖怪,张玉庄拼尽一切也要将其覆灭的妖怪。
当年,成意和司江度威胁他不能杀。
如今,月舟又如此云淡风轻地说自己要护住那族妖怪。
命运掉转帆头,从未有要向张玉庄靠岸的想法。
他面上不动声色地问:“是吗,怎么突然想起来找我说这个。”
“也没什么。”月舟的声音听起来同样平静,“听夏也好,问花也罢,我当日收留他们进昆仑虚,不过也是因着一念不忍罢了。”
“要说司江度因为嫉妒他们相伴于我左右,此话别人信得,难道你也信得?”
风声愈发喧嚣,张玉庄被寒风刮得有些烦躁起来。
因为司江度入魔,是他背弃在先,所以张玉庄可以无所顾忌地,将所有脏水泼向魔族。
所谓魔头嫉妒诅咒,自然也是从他口中出。
在不世天传了许久,嚼来嚼去地,自然有神仙当真,更是将那魔族实为眼中钉。
可月舟为何要此时提起这个。
张玉庄摸不准,模糊地说:“不知是哪来的说法,讲多了,大家便都信了。”
“谢逢野。”月舟轻声说出这个名字,“他是我看着长大的,当年挚友,如今师徒,情意深厚。”
“司江度要杀他,我尚能理解。玉庄,不若你告诉我,天道为何也要杀他?”
“因他和神仙殒命相关联,天道也只是按规矩罢了。”张玉庄垂目回答。
“规矩?”月舟敞亮地笑了一声,“如今天上地下,难道不都是你的规矩?”
“我没问过你,当年江度究竟为何入魔,是因我认为你也是苦主一个,同我一样被挚友背叛。”
“我也没问过你,为何非要成意的转世去收万古幽怨,做那冥王。”月舟字字清晰,他说,“玉庄,你当我是个傻的吗?”
“那幽冥之珠我带回昆仑虚时就晓得数量不对,当年万古幽冥怎可能只有这么些,我没记错的话,这些幽怨造作了多年,就是在蛟龙族、不对,那借风一族覆面前后才消停的。”
“说是司江度对蛟龙族赶尽杀绝,玉庄,我记得当年我和成意去蛟龙族老巢时,是你站在血海之中。”
“我也没问过,你消失的那些时日,发生了什么。”
“如今,这些当年没能问出口的话,我想听你给我一个回答。”
月舟缓声说来,像是递了张纸到张玉庄面前,留下最后的距离,给他体面和机会让他自己捅破。
其实,本质上来说凤凰和龙族是一个样的。
完美又高贵。
再不堪愤恨的话,过了一遍脑子,从嘴里说出来总要带着几分得体。
张玉庄恍恍惚惚听见什么东西被绷紧到极致,强撑不住终于断开。
他脱力地说:“我无话可讲。”
昆仑虚真是太冷了,什么岁月也好,情意也罢,都在这处冰川里冻得体无完肤。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这只凤凰,是那样热情洋溢。
可如今他身形模糊,不分昼夜地被那些诅咒浓雾折磨,此身此魂都要几乎融进这昆仑山雪之中。
张玉庄无比鲜明地意识到,这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谈话了。
“人人都有苦衷不可告人,我无心去揭开你心底那些秘密。”
月舟说:“但事到如今,我丑话说在前头,如果桩桩件件果真同你有关,那么我们之间,便是不死不休。”
他向来傲,即便多年风霜摧残,仍有一条命由他主宰。
到如今,月舟也只剩这条命了。
*
谢逢野在人间遇上了让尘,那让尘也是个倔的,无论如何都要化解问花妖怨念,也不知怎么牵扯的,这桩因果还连上了白玉春长女。
药仙孙祈成眼看这徒弟如何都不肯转回天庭,直急得跳脚,一路苦苦相求,最后求到了青岁面前。
青岁倒也应承下来,却讲如今既是他弟弟在人间遇着,那他相信谢逢野自然会保全让尘。
孙祈成却放不下心,毕竟冥王先前那般拆天毁地的做派,任谁看了都不是个安分的。
到头来,又求到张玉庄的清净台。
他甚至愿意用自己一身仙格抗下万般因果,只为能将他这宝贝徒弟给带回来。
朱柳已魂归天地,若是让尘再损于问花妖,那他这药师府就果真后继无人了。
可孙祈成不知,面前这个亲和友善的道君才是他该恨之人。
张玉庄目光温和地安抚老药仙,眼中适当地挂着关切和理解:“莫急,我稍后便去寻天帝商量一二,一定下去看看是何种缘故。”
其实连张玉庄许多时候都分不明白。
他这般体贴做派,自然到连他自己都产生错觉,好似他这个道君本就是这样光风霁月,大义无私。
他沉浸于这样的角色太久,以至于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青岁对于张玉庄提议下界走一趟没太过表示什么,面上依旧是那般八风不动的做派。
自从成意转世回来,张玉庄也没正儿八经和他说过几回话。
更多时候,他都是远远地瞧着,并为此矛盾。
私心里,他恨不得能把谢逢野推向万劫不复。
但好似自从他亲手撕开元神剜出道心那一刻开始。
他的元神就自个分化成正邪两派,动辄便在他魂台之中厮杀个你死我活。
邪的那个,一遍遍提醒着他莫要忘记那些妖怪如何辜负他这一颗救世之心,那些妖怪就是该杀,不然那份屈辱永远都消除不去。
而成意和司江度以宁恙作为要挟,竟然要护住那些肮脏妖怪,事到如今,连月舟都要护一个蛟龙族遗孤。
他们善恶不分。
他们实在该死。
可正的那个,却时刻提醒他莫要一错再错,沉溺于仇恨如何救世?
难道杀光了所有拦路的人,就能让当年那场噩梦消散吗?
你创造出这个世界就是为了让他受苦吗?
……
这两道声音不断交锋。
牢笼以正义为名,将他杀了千百万次,仇怨这才积羽成舟。
甚至,张玉庄安排天道让冥王得以观业障,发掘根本之后,只是为了让他这四处漏风的一生可以得以被人知晓。
他一次次把谢逢野置于相同境地之中,好借此去寻求那种拙劣的认同感,
张玉庄用尽一切办法来证明自己没有错,他迫切地想看到谢逢野在面对和自己相同处境时做出和他一样的选择。
又希望着他能找到另一条路。
他让冥王受尽冷眼,不世天上的神仙厌恶他,情劫失意之后谢逢野更是落拓不已。
可他只是闹了几场,又自个把爱恨抗下,不肯让这份恨意多沾染一个人。
张玉庄让玉兰去害柴江书,陷他于两难,又诱导那蛟龙族遗孤去完成这一切。
他就差亲自站去这个冥王面前告诉他,妖怪都该杀。
可他还是和月舟用那缕残魂送那蛟龙族遗孤进轮回。
谢逢野分明因那情劫闹得天地不宁,可张玉庄把旧时物件放到他面前时,他又愿意用命去抵。
他成了那个行走在所有规则边缘的例外。
逐渐脱离控制。
张玉庄做了最完善的准备,他四处搜罗到两个小仙君,身来便是极阴极阳之身,可取代冥王和月老之位。
只要他狠一次心,先下手除去谢逢野。
那么他就不会再如此痛苦。
可那么多次机会摆在面前,张玉庄都下不去手。
不仅如此,他还下意识地避免和谢逢野碰面。
好似回到了当年,他算计一切时,从未将龙神和月舟放到计划里。
他活了许多年,得到过的不多,总是珍惜着。
可恨意长伴,害得他面目全非。
*
这会和青岁同在云头上,张玉庄和他闲聊了几句谢逢野。
“你也舍得把弟弟这么贬下人间去,还非要他达成百桩姻缘。”
青岁淡淡笑道:“缘和,心性不定,多下去看看也好。”
多看看。
张玉庄看了那么多年,也没能从因果中脱身出来,成意都做不到,难道如今这个连神骨都没找回来的谢逢野就能做到?
张玉庄哂笑一声:“你这兄长当得尽心。”
青岁脸上浮现出一丝若有所思的痕迹,望着远方,好似在看只有他能瞧见的景象。
“也不指望他当真能悟出点什么。”他话中带着一丝深意,“他吃过许多苦,总得有人护着他。”
这话不像是在说谢逢野,倒像是在说成意。
张玉庄眸光一暗:“听闻君上和昆仑君一见如故,想来是知道了些什么。”
青岁淡然开口:“昆仑君德高望重,不嫌我愚钝乐意指点一二,是我有幸。”
“至于知道什么,因因果果的,却不晓得道君说的是哪一件?”
他答得滴水不漏,张玉庄听得明白,如今也没到非要撕破脸的时候,干脆换了个话题。
“既然如此。”张玉庄轻松笑道,“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青岁看过来。
张玉庄继续说:“我赌你这弟弟此番下凡,恐怕戾气大涨,见了你得闹腾一阵子呢。”
青岁听罢,目光变得难以捉摸起来,半晌,脸上居然浮现出一抹罕见的微笑。
“道君似乎对自己的判断很有信心?”
张玉庄微笑着颔首:“经验之谈罢了。”
青岁嘴角愈扬:“那便拭目以待吧。”
张玉庄摇扇笑着,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一个画面。
石室之中,他杀皇后那天,在场的不止有玄衣男子。
他们好似是动了手,一身宝蓝抗下了不成眠的幽怨之气,逐渐地,那道身影和青岁重合了起来。
张玉庄近些年来,被幽怨折磨得不成体统,脑海中总是这般时不时地闪过一个画面。
待他再要细想,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记得,那石室之中,谢逢野一身玄衣,说话行事没头没脑,他身边还有几个人。
是谁……
*
说到底,张玉庄向来高估恨意的力量,也低估了龙族的信念。
同样,低估了谢逢野这条龙。
人群之中,众目睽睽之下,掌境之主冥王碰瓷一个黑熊妖,躺地上撒泼打滚。
才看到这一瞬,张玉庄表情变得空白。
倒是青岁用饱含深意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他作为兄长,倒是很公事公办,说了几句了解详情之后便离开。
张玉庄这才饶有兴致地仔细看了看如今这条龙,又发现他和他哥一样,开了龙脊以肉做傀儡。
想也知道,这是要把自己真身套去玉兰身上,好让他抗过天道惩罚。
谢逢野见了道君也不卑不亢,浑不在意自己此时躺在地上有没有面子,甚至还想从张玉庄这打听知不知道青岁和月舟在谋划什么。
张玉庄避开这个问题,瞧他疼得厉害,甚至还给了他一颗黄天夜。
他总是这样,做一些自己都无法解释的事情。
他希望谢逢野能活到众叛亲离痛失所爱那天,又新鲜于这个冥王不羁舒朗的模样。
总之,就这么把药丸给了他。
临别闲聊几句,张玉庄问他:“找不到情劫中那个人,难道你不恨吗?”
张玉庄感受得到,用玉妖就在谢逢野身边。
只要他和自己当年一样,捏碎那用玉妖的魂魄,就能得到答案。
可谢逢野却没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打趣起天道来,大大咧咧好一通抱怨,说道君创下这个天道好似生来就和他不对付,总是折腾他。
印象里,成意不是这样,也不会这样。
张玉庄瞧得有趣,干脆多问一句:“听起来你很烦天道?”
“我可太烦它了。”谢逢野也不忌讳什么,直接说了出来。
他就这么躺在地上,斜阳给他渡了一身金光,冥王躺在人间街巷里,双手枕在脑后,一条腿随意地搭在另一条腿上,嘴角笑容传递着浑不在意。
他说:“天道虽无常,我心向阳开。”
张玉庄看过太多神仙,谢逢野身上没有那些庄重和矜持,反而随性到近乎叛逆。
他一出现,就大刀阔斧地破坏了所有观念。
在这样的不羁和洒脱面前,似乎一切仇怨都成了不足挂齿的东西。
张玉庄不喜欢这样。
彼时,他已经在操纵着害死朱柳那只问花妖在人间为他搜集美人面。
张玉庄几乎可以确信,月舟和青岁谋划之事一定关乎司江度,甚至关乎当年的真相。
但他不知道为何要瞒着谢逢野,明明月舟清楚,成意的神骨如今就在不世天,那座审罪玉楼矗立万千年,苦等主人来寻。
只要谢逢野找回神骨,那么他就能回到成意的身份,正大光明地对决、复仇。
可他们没有,好像就是为了让谢逢野得以完完全全成长一次。
让他用谢逢野这个身份,这个名字,作为冥王行走于三界中。
可只要谢逢野存在一天,成意二字几乎都要变成了张玉庄的心魔,他不确定那具神骨什么时候会回到主人身体里。
也不确定神骨秘障里,宁恙的玉环可还安然无恙。
这样的不确定,如同一柄利刃时时高悬于张玉庄顶上。
幽怨还在他魂台内准备着反扑,他时刻都不能懈怠。
又有这些万千思虑,几乎叫他精疲力尽。
眼看着,美人面就要制成,结果又叫谢逢野在人间遇上了那只问花妖。
他去白氏秘境走了一遭,收回记忆便罢了,更是将玉兰的记忆也一并找了回来。
得知这一消息,张玉庄险些没能稳住魂台里那些幽怨。
他当年诅咒过一切帮助司江度和成意的人。
但白玉春丧子丧妻,却是张玉庄的无心之失。
昔年,张玉庄恨急了司江度,更是在他骨留梦上落下诅咒,可白玉春不知真相,更是以身家性命为赌注去镇守那个白玉扳指。
兜兜转转,白玉春的小儿子离家远走,竟然还撞上了情劫中的玉兰,甚至一颗心都交代在了那。
或许,张玉庄对白玉春尚且留有几分歉疚,但也止步于此。
所以他能心安理得地利用白迎瑕做阵,趁谢逢野被青岁压制了灵力无计可施时,去浮念台取来玉兰真身好做日后威胁时,他一朝醒悟,竟能生生割舍了自己的情意也要成全冥王和月老。
一次次失败,像是所有人都做了个无言约定,一定要和张玉庄作对到底。
就连天道也背叛了他。
张玉庄得知那问花妖失败之后,想也不想就要用天道趁着谢逢野和玉兰都在人间一举把他们都抓起来,逼迫也好威胁也罢,他要用谢逢野做盾,让司江度打开秘障,让他们把宁恙还给自己。
但变故就发生在他发动天道那一瞬。
原本该听令于他的力量忽而变得狂暴且不受控制起来,那股力量犹如失控野兽,猛然回转,狠狠地冲向他。
张玉庄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手心,那里正泛起黑色纹路,昭告着天道反噬。
一举不成,他必须亲自赶往人间。
路上差点没控制住幽怨,行走狼狈。
张玉庄赶往人间时,正好撞上玉兰才收回记忆,和谢逢野对峙着。
玉兰眼底的迷茫,谢逢野面上那些期待和爱意,无一不刺痛了张玉庄。
若非强行镇定着,他险些就要冲出去破坏这一切。
皇城那个问花妖事关朱柳,张玉庄才又一次见到了药仙孙祈成。
他看着越发疲惫苍老,张玉庄静静地等他发作,在谢逢野面前杀了这个害他徒弟魂飞魄散的妖怪。
可他只是万分悲痛而来,又说因朱柳愿意抗下这段因果,那么他也无话可讲。
张玉庄简直对他失望至极。
好在谢逢野虽然瞧出如今道君有何不同,也听了张玉庄说天道生智不受控制的话。
青岁什么都没告诉冥王,他依然坚信是魔头司江度在造孽,转移仇恨罢了,张玉庄信手拈来。
所有错误都指向别处,他乐于见此。
可听着他们指责痛骂司江度,也未能让张玉庄心里舒坦些。
回了不世天之后,药仙依旧不肯放下,甚至追来清净台问询。
“道君,究竟为何那些诅咒如此针对我药师府,我的徒儿他……”
张玉庄心烦意乱,看着孙祈成那急切万分的神情,他胸中那些燥闷达到了顶点。
更是无力维持平日里那些从容温和。
他蓦地转身,眼神闪过一丝冷意,厉声道:“你的徒儿,你的徒儿魂飞魄散皆是因为他蠢!”
孙祈成因道君这突如其来的狠戾震惊得后退一步。
张玉庄逼身上前:“他明明可以脱身回来,可他非要去管那些不相干的事,那些妖怪,那些所谓的无辜,真的值得你们牺牲至此吗?”
他声音越来越高,体内那些闷燥也随之叫嚣起来,他对着孙祈成控诉道:“你们以为这样就是正义?就是大善?救了几个妖怪,不忍看他们惨死,你们就能慈悲了吗?!”
孙祈成的面孔扭曲模糊起来,张玉庄眼中,面前是成意和司江度的脸在不断变化。
他看得几乎要失控,甚至咆哮起来:“你们想着牺牲去拯救他们,有没有想过他们是何等肮脏!他们根本不配!”
孙祈成愣住了,他无端承受这些怒火,不免惊恐起来,好似这是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状似疯癫的神仙。
“道……道君。”
张玉庄突然停下来,他视线聚焦一瞬,确认了眼前这个不是成意,也不是司江度。
“药仙。”他声音低沉下来,因着刚才的嘶吼余怒带着些无端沙哑,像一把粗粝的刀,无情地横在孙祈成颈间。
“你的师父也是一样的,他自诩正义,结果呢,还不是死得毫无意义。”
孙祈成不明白这个一向温和的道君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可怖,他还想问些什么,却见张玉庄已经伸出手按住了他的头顶。
一瞬之间,道君口诵法诀。
可孙祈成却见那光风霁月的道君指尖涌动而出的是黑色幽怨!
他想要挣扎,却已是徒劳。
记忆不容抗拒地随着这些幽怨钻进他魂台里四处奔腾。
孙祈成看到了师父,那位向来正直的老药仙是如何被道君逼至绝境。
他听见张玉庄冰冷地威胁:“要么配合我,要么,整个药师府都将陪葬。”
他看见师父颤抖着手递出了药,龙族覆灭,师父跪地痛哭,最终无法承受这份罪孽而选择了自戕。
心痛难捱,孙祈成几乎要昏厥过去!
当张玉庄收回手,力气才重新回到孙祈成身体里,他难以置信地后退。
张玉庄也平静了下来,眼中不见先前那些疯狂之色。
他颇为优雅地擦了擦手,冰冷地说:“你师父给你传的灵卷,就是这些事,他自觉对不住龙族,又不忍看你后辈因为罪孽而受苦,所以才让你将死之时再打开。”
那声音冰凉无比,不带丝毫怜悯。
“横竖你迟早都要知道,我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孙祈成绝望地看着道君,嘴巴开开合合,终于挤出了一句为什么。
张玉庄讥讽地看着他:“没有为什么,我狠龙族,他们就得死。”
说罢,他还不忘贴心地提醒:“你可千万别想着去找天帝倾诉,莫要忘了,这个秘密若泄露出去,你们药仙府是要覆灭的。”
“还有,你那徒弟朱柳虽然回不来了,可让尘的生死簿还在冥王手里头,你也知道的,冥王可是恩仇分明的,要是让他知道当年是你们药师府害得他在外吃了那么多年苦,你觉得他会放过你们吗?”
张玉庄享受于孙祈成此时绝望的目光,甚至,一种奇异的畅快感席卷了他全身。
看着这个药仙被真相击垮的样子,他也感受到了病态的兴奋。
终于,有人可以分享这个秘密。
终于,有人见到他内在的黑暗。
即便只是展露了冰山一角,可这样的快/感立时让他上瘾。
那些长期被压制的情绪,那些无人可说的痛苦,在这一瞬间,以近乎残忍的方式得到了宣泄,压在胸口多年的巨石被稍微移开一瞬,带来前所未有的释放感。
思及此,张玉庄由衷地笑起来,他对孙祈成说:“你应该感到荣幸,因为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一个知道这些的人。”
他如此说着,再也听不见魂台里正邪两个元神厮杀争吵。
张玉庄为此而畅快不已,甚至大发慈悲地在此刻原谅了所有背叛一瞬,心满意足地大笑起来。
可是眼角莫名滑下两痕温热,不清不楚地挂在脸上。
这样的触感太过陌生,张玉庄愣住了。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指尖湿润。
张玉庄想控制自己,可视线里,水雾模糊了一切。
*
谢逢野又不管不顾地大闹了一场,他像是生来就会叛逆,轰轰烈烈地把浮念台搬去了幽都。
不世天众神仙只当冥王果真要反天,也不知这些神仙历劫历了些什么,竟然尤其护内。
才听见冥王绑走月老,各司神仙竟然都整顿起来要下去讨个说法。
司江度更是知道月舟不惜破誓出了昆仑虚而躁动起来,他不惜闹到幽都里,要拿回白玉扳指重新镇去白氏万州,换月舟回去。
因着鬼魔神汇聚一处,气氛紧张无比,一触即发。
张玉庄捏了个傀儡跟随众神仙一处下了幽都,待他们离开,他独自去了审罪玉楼。
不世天众神仙被幽都吸引,守卫难得空缺一时。
他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或许可以借此取回玉环。
站定之后,他深吸一口气调动灵力,随着施法,神骨上也出现一层薄薄的光膜——那是司家的秘障。
张玉庄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待蓄力之后,他双手猛地向前一推。
但预期中的破碎并未出现,相反,秘障仅仅只是泛起了一层微弱涟漪,随即恢复如初。
他皱起眉,再次蓄力。
这回,不仅是动用灵力,他甚至不惜引着幽怨注入掌心。
反噬从未这般强烈过,他嘴角溢出鲜血,可手臂越发用力。
他不能有片刻分心,否则力竭之下幽怨彻底反扑,他会失控。
张玉庄浑身冰凉,忍着痛苦把幽怨之力推向秘障。
那层法光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他放出神识钻入裂痕感知,却未察觉到任何玉环的气息……
张玉庄意识几乎要被剧痛折磨至模糊,不肯相信,再次放出神识探询每一寸角落,但结果依然如此——玉环不在这里。
宁恙不在这里。
挫败感最先露头,恐慌接踵而至。
眩晕最后涌现,他几乎要跌倒在地。
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自他背后响起。
“玉庄,你在找什么呢?”
张玉庄猛地转身,目光落在声音来源处,待他看清时,所有猜测都在清晰起来。
视线尽头,浓雾中一道身影若隐若现,隔着诅咒雾气,张玉庄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月舟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再简单不过的对视,此刻却异常沉重。
意料之外地,青岁就站在月舟身边,神色平静地注视着他。
张玉庄一边发动法诀控制体内的幽怨,一边问:“你是何时知道的。”
浓雾晃动着,送出月舟的声音,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此时此刻,刚刚知道。”
张玉庄理不清思绪,问:“是谢逢野。”
月舟道:“是你的恨意太过明显,桩桩件件都指向成意,谢逢野至今都不知道你恨他。”
“甚至在此之前,我都不敢确认是你。”
月舟从浓雾中伸出手,指尖夹着一封散发着微光的灵笺,他对着张玉庄晃了晃,声音既平静,又无奈。
“就在刚才,我收到了这个。”
张玉庄紧紧地盯着那封灵笺,像是在等待宣判的犯人。
月舟继续说:“谢逢野已经和司江度见面了。”
张玉庄低低笑了几声,所有布局在这一刻,都变得如此可笑和无力。
他努力压制着情绪,声音沙哑无比,他问月舟:“玉环在哪?”
月舟没有作答,却是青岁先开了口。
“在每一任司家继承者身上。”
张玉庄眯了眯眼:“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青岁面上带着几分薄怒,巧妙地隐藏在冷峻之下,但说话的语气还是出卖了他,“我登临天界之后,第一个来寻我的,便是司家。”
剩下的,他不用说,张玉庄也听得明白。
司家苦于出了一个魔头,多年来几次生死关头险些没扛过来,但生死之上尤其容易悟出些什么。
他们推测着三界之中或是有一股力量在暗中牵制他们,唯一能想到的,也只有神骨之上的那层秘障了。
司江度堕魔之后,他们成了不世天众神仙的眼中钉,可闲言碎语是杀不死人的。
况且,入人间历劫已然刷掉了一些族内蛀虫,肯再度回到不世天的,都是心志坚定愿意背负罪孽且为之赎罪之辈。
时间一久,他们也能推断得出:有谁在暗处故意折磨,却又不赶尽杀绝,说明此族尚有牵制之力。
而族内生死相传的那道秘法,便是打开秘障之所在。
为保延续,他们打开秘障取出玉环,附在每一个司家后继者身上。
或是因为物伤其类,司家亲眼目睹龙族之祸,那些开解不得的愤怒终于在青岁破开不世天时寻到了同类。
“所以。”张玉庄低声问,“君上从那么多年前,就开始布置了?”
青岁默着看了他半晌,反问:“为何不可?”
张玉庄脑内混沌,一时没能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青岁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完整地问:“听道君这话的意思,好似是我有错?”
张玉庄回视,当做默认。
青岁继续说:“你戕害龙族,这仇难道我不能报?你祸害三界,这局我不能破?你算计我弟弟多年,难道我不能恨?”
张玉庄一顿,问:“你知道谢逢野是谁了?你知道他是成意转世了?”
问罢,他似乎还觉得不够,干脆环首看了一圈如今的审罪玉楼,再问:“你知道这里是你成意的神骨?”
他眼神忽明忽暗,声音也不自觉地高亢几分,对着青岁恶劣地笑起来,好似正在揭露一个多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张玉庄又说了一遍:“你知道谢逢野就是那个龙神成意。”
面对这样的挑衅和癫狂,青岁表情没有丝毫波动。
“他谁也不是。”青岁向前迈了一步,龙气大作,他沉稳而坚定地说:“他是我弟弟。”
张玉庄的笑意戛然而止,所有癫狂都在此刻凝结为他眼中的恨意,他扯了扯嘴角:“是吗,需要我为你们的兄弟情谊鼓掌吗?”
他此刻行走于理智边缘,半只脚踏出深渊,这是经年压抑不得开解的结果。
他给自己创了个没有出口的牢笼,任凭自己在里头撞得头破血流。
意识逼近模糊,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充满了不确定性。
此景并非绝路,张玉庄也没到无计可施之时。
只是。
多年计划付诸流水,他困惑于为何一切都在同自己作对。
好似兜兜转转,终究命定。
他从未这般累过。
以至于都反应不过来,具体发生了什么。
张玉庄如同行尸走肉一具,目光空洞地听月舟问了许多话。
“司江度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你要如此恨他?”
“那我和成意呢?我们究竟何处对不住你?”
“玉庄,不要让事情走到不可挽救那一步。”
“张玉庄!”
这些问题,和他魂台中那道声音纠缠到一起,此起彼伏,它们烧着他一身疯骨,把浑身的血烧到沸腾,煮烂他所有尚存理智,留下一层层精细伪装后的谎言做棺椁。
仅剩的善念再也挣扎不动,被捂死在仇怨化成的黏稠烂疮里,幽怨们在高呼万岁。
血色和唳鸣堵住他的眼睛,捂住了他的耳朵。
待意识稍有回笼,成意神骨旁,三道身影交错一瞬。
月舟凤羽化刃,浓雾紧紧跟随如鬼魅残影,青岁龙气势不可挡,战意凛然。
张玉庄只靠灵力,挡不住两个神明全力以赴。
他此时只有一个想法:要尽快赶到幽都去,要去见司江度。
叫他把玉环还回来。
把宁恙还回来。
多耽搁一刻他都无法忍受。
他用尽力气思考着,察觉到月舟或是因为神力有损,动作迟钝一瞬。
张玉庄不假思索地召唤魂台内幽怨凝聚到掌心,化为锋利寒刃刺向月舟。
眼见着即将穿透浓雾,一道青光先他一步挡到了月舟身前。
是青岁。
幽怨之力撞上青岁龙气,爆响震耳欲聋,黑气和青光交织于一处,连成意的神骨都受到同族之光摇晃起来。
张玉庄一掌刺穿了青岁的胸膛。
对方凝了那些黑气片刻,倏尔抬眼,直直地盯着张玉庄。
“果然是你,在动用幽怨吸引妖怪化魔。”
张玉庄不欲同他多纠缠,立时抬起另一只手要攻去。
蓦地发现掌心触感不对劲,他分明已击穿了青岁命门,可手掌仿佛陷入一团柔软云雾之中。
眼前的“青岁”开始变得模糊,如同水中倒影那般荡起涟漪。
唯有那双眼,冷峻、锐利。
直直地盯着张玉庄,好似恨不得用目光将他碎尸万段。
被这样的视线锁定,张玉庄猛然意识到:这不是真正的青岁,而是一个由龙脊化出的傀儡!
他想抽回手,但为时已晚,傀儡就此爆裂,化作无数青色光点,在张玉庄身上脸上划出道道血痕,又迅速穿梭一圈后聚拢一处,围成一道青光法障,将张玉庄困在其中。
即便今日未能伤到青岁真身,损此化身,想来他也要回复许久。
他和月舟今日到此,不是来杀自己的。
张玉庄意识到这一点,手指却不由衷地颤抖起来,
龙族可开龙脊,恰如谢逢野如此做只为了给玉兰一具化身好让他抗住天道惩罚。
可化身只是傀儡,无法另分意识出去。
青岁破了这规矩,先前对面而立,张玉庄都难以分辨真假之身。
为了困住他。
月舟带着一身浓雾缓步过来,静静地站在张玉庄面前,隔着青岁傀儡破裂化成的青光法障,久久未语。
长久对立,张玉庄神思几近空白。
终于,月舟问:“你想杀了妖怪,但你比谁都清楚,妖和恶念一样,是杀不死的。”
“生生死死,枯荣复始。”
张玉庄眸光黯淡,低声说:“我不信这个。”
说什么总有尽头,总有轮回。
这么多年,命运从未对他施舍过半分善意,他挖空心思也想不出一个要继续爱这个世界的理由。
唯有一样,如今也找不见了。
张玉庄平静无比,深知事到如今,说再多也是无用。
谁拦他,谁就该死。
被青岁困住那一刻,张玉庄最后一次试图发动天道,可天道却拼尽全力抵抗,只在幽都之上凝了些黑云就不肯在听任命令了。
没什么可说的了。
他想。
仙城也好,不世天也罢。
无非就是重来一次。
魔、鬼、神、仙,此时此刻都在幽都,正是一举歼灭的好时候。
他缓缓仰起头,在成意神骨之下,他打开魂台,放出了同他纠缠了万千年的幽怨。
整个三界为之震颤。
那些幽怨在不世天上空呼啸,转动着成为一个巨大旋涡,越来越快,化作一支巨大利刺。
黑刺穿破天道,带着电光与死气冲向幽都。
张玉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月舟始终静静地站在旁边,注视着这一切发生,没有任何动作。
“作为朋友,我对不住你。”他说,“若早一些能知你为何痛苦,或许我们谁都不会走到今天。”
张玉庄释放完所有幽怨,身体止不住地摇晃,他疑惑地看向月舟,问:“你难道不知?司江度什么都没告诉你?”
怎么可能。
若月舟什么都不知道,如何能联手青岁谋划到这一步。
“他什么都没有告诉我。”月舟声音也染上几分疲惫,“我能做到这一步,只因为信他,也信你,所以今日在此地看见你,我也很难过。”
浓雾中,似乎月舟低了低脑袋,复而强调:“我真的很难过。”
“我活了很多年,只交过你们这几个朋友,是以看得颇为珍重些。”
月舟顿了顿:“我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故事,逼得司江度这样。但是,现在我也不想听你说你的故事了。”
“当年,确实没人能扳倒你,如今不一样了。”
“天道不受你控制了,如今幽怨也被你放了出来,谢逢野迟早会取回神骨,你再也不会是他的对手。”
“谢逢野和我们不一样。”
张玉庄缓缓闭上眼,无话可说。
浓雾晃了晃:“再见。”
说罢,月舟腾空而起,化作一道金光,径直往幽都去了。
凤凰傲气,爱恨都勇敢。
张玉庄独自站在原地,深感茫然。
幽怨之力刺向幽都,他不知可有谁能挡住,若是没挡住,那么他还要再一次创建天界。
是不是要再看几回神明降临,又要一遍遍让心魔折磨自己。
直到听见昆仑虚金钟响过两声,他才听懂了月舟那声“再见”。
*
自那场噩梦之后,这是张玉庄第二次踏入幽都。
却发现,不止是天道,连当年自己有意引导进去的那两个小仙童都在向着冥王。
都是出自于张玉庄之手,都在最后一刻倒戈相向。
张玉庄实在厘不清其中因果,可他们站在一起的模样却挑着怒火。
他想也不想,拦着自己的,杀掉便是了。
张玉庄看明白了谢逢野的恨意,却万分悲哀地发现对方瞧不懂自己的仇怨。
他依旧护着三界。
即便众神仙厌弃他,人间恐惧他。
他决意不肯为龙族之祸而迁怒孙祈成。
即便药师府当年也是龙族覆灭的帮凶。
甚至,司家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的后辈不惜将保命法鼎相赠于冥王。
张玉庄看得清,谢逢野发着狠,把司家宝鼎往自己面门砸来时,他眼底那些稠稠杀意。
可让他更加动怒的是,张玉庄发现那司家宝鼎之上,法力落下之处,居然用了宁恙玉环上的图案。
怒意死灰复燃,张玉庄非要让青岁和谢逢野在此时死一个。
没了幽怨压制,他再要施展灵力轻而易举。
谢逢野就在一步之外,没有寻回神骨的冥王,毫无招架之力。
张玉庄指尖稍稍用力就可碎掉谢逢野魂台。
疲惫如山,再多不甘,落在这撼天疲惫面前,似乎都只是沧海一粟。
张玉庄真的累了。
他想,如果那么多年的恨非要选出一个赢家,不若同归于尽吧,哪怕代价是被司家这宝鼎镇到天荒地老。
谢逢野恰好转头过来,对视一瞬,任由彼此恨意碰撞。
千钧一发,元神再次传来讯息,来自俯身桃树的那一部分。
宁恙的残魂在这一刻活了一瞬。
又一次,张玉庄毫不迟疑地离开,去往故城桃林。
桃林一片狼藉,木折草断。
养着宁恙残魂的那棵树早已回归平静,地上留着一颗红色灵珠。
张玉庄通过元神看到,是有一男一女闯入这片桃林,而宁恙,用尽养了多年的灵力救下了女子。
但张玉庄留在这里的,是他身上割下来,最恶劣的元神,那片元神饱含恨意地杀了那姑娘。
杀了宁恙不顾一切想要护住的人。
看完这些,张玉庄握着那枚红色灵珠无力地滑坐下去。
狼狈地想起,今日是花朝节。
好像,是谁的生辰。
……
找到那名逃出去的男子并不费力。
雨夜飘摇,在那间破庙里,借着残火点点,他想起了所有出现在那个石室里。
同谢逢野并肩在一处,用恨意凝视自己的那些面孔。
青岁、土生、玉兰、还有……这个凡人。
记忆重叠,这一刻,张玉庄认清了命运。
他自以为毁掉仙城,毁掉命殿,就能摆布自己这一条命。
从预知第一场暴雨开始,到如今拼拼凑凑集齐了所有恨意。
他一直都在命运碾压之下,没有片刻离开。
挣扎了那么多年,到头来,命运告诉他:欢迎回到原点。
张玉庄把灵珠递给那个凡人,告诉他,吃了这颗灵珠。
变成我记忆里的模样。
把他们带到我的面前。
成全当年的回忆,也成全如今的因果。
*
谢逢野看尽张玉庄这一生。
当所有灰寂褪色之后,明光大现。
张玉庄这道业障,结束在审罪玉楼之中,众神仙围聚此处。
法障内外,无声相望。
谢逢野一抬眼就瞧见了张玉庄,这一回,他看清了张玉庄的恨和执念。
他拿不清这个倔骨头牛鼻子事到如今竖这一道法障隔着彼此是为个什么。
总之土生才出业障时试图冲破过一回这道法障。
被烫得手心冒烟。
横竖如今到了这一步,必定要动手了,动手就是你死我亡。
看在互为对手那么几辈子的份上,有些话还是先讲清楚的好。
谢逢野把月舟身亡之前留给自己的骨留梦抛给张玉庄,司江度把所有谋算都留在这个扳指里。
谢逢野粗略看过一遍,一时说不上来这是不是月舟再给自己留退路——试图在最后关头,再一次唤醒张玉庄的良知?
法障拦着他们,却没拦骨留梦。
张玉庄伸手接住,不解地望了过来。
谢逢野才从张玉庄业障里出来,此时脑海里也是百感交集。
先讲:“我只是为了传话,其中细节,你自可通过骨留梦去看,不过,我直接讲或许方便些。”
“玉环从没被破碎过,是因你当年苦苦相逼,司家迫不得已这才从秘障中取了出来,放在自家后辈身上,权当保命用。”
说罢,他不忘朝张玉庄扬了扬手,示意那枚玉环此刻就在自己手里。
张玉庄很快就看了过来,但也只瞧了一眼,视线立刻移向旁边。
宁恙就站在谢逢野身边。
冥王殿呲了呲牙,他并不乐意这么快就让他们互抒胸臆。
他并没有那么大度。
所以横步一拦,跨到宁恙面前把人挡了个严严实实,逼着张玉庄看向自己。
他继续说:“还有,成意和司江度在神骨上下的法障特别好解开。”
说到这个,冥王殿几乎是长叹一口浊气,这才勉为其难能继续讲下去。
“只要你张玉庄,去法障面前,诚心悔过,表示自己安心做神仙,不再祸害苍生,法障就能打开。”
听完这句话,张玉庄原本空洞迷茫的表情这才显出几分迷茫。
“你以为成意和司江度抓着你滥杀无辜不肯放,难道你从没感受过,当年那些杀业没有降到你的头上吗?”谢逢野摇了摇头,“他们一直都给你留了退路。”
当年那个光明伟大的龙神,一颗慈悲心,不忍用挚友心爱之物作以威胁,又不忍看他继续错下去。
当真是……傻蛋一个。
谢逢野一想到自己上辈子是这样的蠢货,就浑身寒毛倒竖,他忍不住抖了抖身子,直直地看向张玉庄。
“以上,都是你,月舟,司江度,成意,你们那一辈的果。”
张玉庄这场业障实在看得太久,谢逢野感觉自己好像也被丢进那场泥泞中,跟着牛鼻子的脚印走过那么万千年。
一肚子话憋着,终于可以当面讲出来,片刻也不乐意停。
“现在,我要身为谢逢野,身为冥王,同你讲几句。”
张玉庄摩挲着手中的骨留梦,抬眼看过来,面上不悲不喜。
“洗耳恭听。”
谢逢野很是看不惯他这个德行,低低骂了一句:“装什么。”
而后,开始高声控诉。
第一句:“你可真他/妈是个变/态。”
冥王殿扬臂指向审罪玉楼,余光里众神仙正依次排列在高台——他的肋骨上头。
一想到自己的骨头被放在这里,被踩了那么多年。
甚至,连谢逢野被贬下人间都是自己骨架里面被罚下去的。
第二句:“人家对待仇人,大不了挫骨扬灰,你倒好,一声不吭把我骨头放在这谁都能踩一脚。”
冥王殿深吸一口气,由衷发问。
“张玉庄,我谢逢野杀过你爹吗,让你这么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