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灯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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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一九四三年八月七日,路晓笙携女伴白梅过七夕,去百花苑听《牛郎织女》,拍共度佳节的上色照片。戏台下四面通风,座边放冰,可闷热依然如影随形,抬起手臂能闻到花露水和腋下生汗的尴尬气味。戏场外卖炒瓜子考洋芋,上海滩的小赤佬就靠在柱子边吃副食,吸老刀牌。白梅嫌戏园子气息重,自己抽骆驼,配巴黎香水,桂花头油。

第15章

  一九四三年八月七日,路晓笙携女伴白梅过七夕,去百花苑听《牛郎织女》,拍共度佳节的上色照片。戏台下四面通风,座边放冰,可闷热依然如影随形,抬起手臂能闻到花露水和腋下生汗的尴尬气味。戏场外卖炒瓜子考洋芋,上海滩的小赤佬就靠在柱子边吃副食,吸老刀牌。白梅嫌戏园子气息重,自己抽骆驼,配巴黎香水,桂花头油。
路晓笙与白梅共坐包厢,外面的味道冲进来,还要被迫分享白梅的香烟。他暗自后悔为了传统的罗曼蒂克来看戏,他就应该带白梅去看话剧,看电影,到一群年轻的文明人中去。然而看戏居高临下,能让一干看客也成戏里的配,衬台上念唱做打,这又是一番钱财带来的别样滋味。何况他来看戏,还带着一个与罗曼蒂克无甚相关的缘由——来个自己的新剧本选一个角色。这个角色要出身富贵,却对戏曲艺术一往情深,抛家舍业的出来做艺术家,给原本潦倒的戏班子投入资金。

名字是没有的,出来便叫做郦三少,郦老板。郦三少凭一己之力救活戏班,在上海唱成了角,并爱上小家碧玉白琪真(白梅饰)。郦三少定然不能是男一号,他要做窗前的明月光,要做白琪真失意时的白马王子,总归不能让他抱得美人归——美人最终要与男一号结为爱侣,要走最新小说《倾城之恋》的路子。最好有大轰炸,大入侵,郦三少着戏装去找与男一号共患难的白琪真,站在废墟上看哀鸿遍野的人间。

  路晓笙的剧本被导演改的面目全非,男一女一性格大变,今世除了恋爱别无他求,而男二被删了戏份后,沦落到一个偏僻地位,竟算是逃过导演魔爪,大致保住了痴戏痴世痴美人的性情。于是路晓笙的私心全都注入郦三少,势必要让郦三少要在硝烟与战火中,出落成一朵惊鸿一瞥的,不合时宜的花。

  余家戏班几年来成名角的只有一个庆哥儿,自然要演织女。台上戏文开唱,乐仙八仙轮番唱,袖一飘,当作是翩然而去,仿佛是镜头切换,从天宫切回内室。

  庆哥儿唱:“两位仙姐随我来。每日里在织房辛勤织绢,闷来与姐妹散步云端。”台下一片喝声,五大三粗的手伸出来拍,手里夹香烟,烟灰都要落到膝盖上去。

  双成云英浓妆艳抹,包厢里也看不出面目,只听见两个女声唱起:“彩云飞白雾起苍茫一片”

  “红日升紫霞隐天际无边。”

  响板二胡一齐响,路晓笙不懂戏,听着都一样,又看不出扮相好坏,只觉得台上璀璨一片,有种不似天宫的,烟火的美。他总以为天宫是肃静庄重的。

  “那个织女是谁?”路晓笙侧过去问白梅。

  “庆哥儿。”白梅横他一眼,嘲笑他来看戏,角都认不出。然而她不是庆哥的戏迷,图的不过是一个七夕有人约:“伊演织女实际上不好的,忒端庄,简直是要端庄过头,看不出春心来。织女要无春心,会让牛郎藏了衣服就成亲?”她用上海话低声讲,坚持苍蝇不定无缝蛋,见路晓笙皱眉,便又笑他香港伢。

  “好阿姐,现在你还要笑我?要不郦三你自己选,选一个满意的,不要让我来挑。”他嘴上抱怨着,却暗自害怕白梅真要自己挑。

  “我才不要自己挑,没个惊喜。”她点起第二只烟:“不过我倒是知道有个人,很合适郦三少,就是你请不过来。”

  “谁?”路晓笙来了兴致。白梅钩钩手指头,神秘的召来路晓笙讲:“我的堂姐夫——沈文昌。”

  “那是谁?”路晓笙问起来。

  “此人风度翩翩,绅士十足,相貌好的能让我堂姐一见钟情,且精通表演艺术,见人讲人话,见鬼讲鬼话。当年大轰炸,伊穿格子西装穿过清源环路,去给我堂姐送烧麦。”

  “他现在在哪里工作?!我有把握开出十万薪酬!”路晓笙几乎是叫跳起去寻人。白梅却只是笑笑,把香烟灰弹在烟灰缸里。

  “你与那位委员长的政府联系,或与共党私通,就能在宪兵队里见到他。管诏狱。”白梅玩笑开成,欢快的笑起来,把烟暗灭在烟灰缸里。

  路晓笙被宪兵队吓一跳,面上讪讪,转头去看戏,可心思早已飘去了大轰炸时期,郦三少爷穿妃色桃花衫,水袖染了烟尘,穿过清源环路,去给白琪真送烧麦。他犹自恍恍惚惚,飘忽里看到侧台。台上一幕戏告一段落,织女在侧台提了裙子要进珠帘,云英在一旁为他掀起珠帘。门洞低矮,织女的梳高耸发髻,头面贴的高,云英将手虚虚罩在织女头上,像是绅士请淑女进车。云英随后进珠帘门,侧身略微低下头,半垂眼眸,遮住一片潋滟。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路晓笙痴痴的念起。

  “什么?”白梅侧头问他。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是甜蜜的忧愁!是甜蜜的忧愁!”路晓笙兴奋的朗诵起来,冲白梅欢快的骂一句:“去他妈的沈文昌!”他在激动中冲出包厢,满含一腔甜蜜的忧愁。他的郦三少痴心艺术,痴心美人,台上能唱悲欢离合,台下能与心爱的姑娘喝咖啡,在乱世里活的恣意。哪怕姑娘不爱他,他有一腔忧愁,也要是甜蜜的忧愁!他早把徐先生真正甜蜜忧愁的含义抛到脑后,心心念念是“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他要冲到后台去,去见他的郦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