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城南(8)
事情结束了。
何云起找了好几辆出租车,分别送走了梁天和剩下的几位。
给孩子的父母报了平安后,何云起觉得自己这事算是办完了,至于后续还会有多少破烂事,他现在头大得很不愿多想,船到桥头自然直,他的船总不能沉了不是?
“哎我说……”何云起正给老于发消息,让他赶紧快马加鞭来接驾。他刚想回头问问季晨要不要顺个路一起走,却发现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少年,不知在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医院的门口,正在组装他的木杖。
何云起直接把刚编辑了一半的短信删了,三步并两步地跑回了门口。
季晨把木杖组装到最后一步,将一个大约半个手臂长的,毛茸茸的部分,从包里拿了出来,利索地装在了木杖的最顶端。
这玩意有点眼熟,何云起细想想,这可不就是那天夜里季晨站在墙上震慑温蕴时用到的……鸡毛掸子吗?
“这叫旄节。”季晨仿佛洞穿了他的心思,没等他开口询问,就先介绍起来,“古时使臣出使别国,都要带上它。”
“所以晨晨要去哪外交呢?”光从语气就能猜到,说这话的人正堆着一张真诚得过了头的笑脸。
季晨:“……”
何云起不是不知道这玩意叫什么,那天夜里骚扰了老于之后,他就去网上查了些资料,充实了自己的知识面。
旄节,说白了就是个信物,从先秦开始就是证明来访者使臣身份的一个物件,这东西也不知道是渡灵者自己做的,还是统一发放的,总之是人手一根,形态不一而已。
如果说渡灵者是使臣,倒也不是不行,他们确实担负了沟通阴阳的职责,持节而行显得更加庄重。
而这玩意在季晨的手里,就不只是单纯的使臣信物了。何云起相信,只要季晨愿意,他用这东西串了七八个怨灵撒孜然做烧烤都不是问题。
“有件事我挺好奇……”见季晨因为刚才的逗弄不再搭理他,越挫越勇的何先生立刻开辟了一个全新的话头,“你怎么知道梁天总是忘了吃早餐?他每次都得同桌提醒,这事他跟我说过,可你是怎么知道的?难道季学长……还真在学校里安插了小迷妹?”
季晨终于忍无可忍,冲他翻了个白眼,医院门口不像室内那样昏暗,雨已经停了。
七月十五,雨过之后月光皎洁而明亮,少年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足足五秒没说话,月光洒在他的侧脸上,倒是将他白皙的脸衬得更加标致了。
等心情平复之后,季晨重新睁开眼,淡淡道:“因为我见过陈潇,她是我送走的。”
一年前,陈潇还活着,她和梁天一样,在行知中学读书,就在当时的高一(3)班。
行知中学每学年招收十五个班,前四个是重点班。不是陈潇不够努力,而是实在天分有限。在考试焦虑恶性循环的影响下,她的成绩起伏很大,最差的时候,甚至可以落到班级排名榜的倒数。
高中生这个群体非常特殊,他们时而活泼,时而沉郁,注意力转移得很快,情感也没什么定性。
当压力达到一定的程度,又无法排解时,人们就会本能地寻找其他载体来转移注意力。
当时的陈潇也是如此,她的考试成绩一落再落,家人给的压力一加再加,正当她茫然绝望的时候,楼下班级的莫云泽正巧出现在她的面前。
季晨在与她共情时,准确地从这段相处之中感觉到了她的悸动,莫云泽的每一次出现,都让她心跳加速、呼吸加快……至少在她给出的这个片段里,季晨感知到了她的幸福。那颗心里藏着一只躁动的,名为青春的小鹿。它在奔跑跳跃,在不安分地顶撞着她的心房。
可他们最终也没有在一起。
莫云泽长得帅气,肤色白皙,身材纤长结实,学习还算过得去,篮球却打得相当好,每周的两次体育课,都能在篮球场上看见他腾跃的身影。
不用想也知道,这类男生在高中阶段是极其受欢迎的。慢慢的,陈潇也发现了,她心仪的白马王子身边,总是围绕着一大群等待上马的公主,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唯一一个,更不可能是最后一个。
这场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的恋情,让陈潇的情绪一度陷入低落,她的身体并不好,在高一上学期还因病请假了一个多月。这点梁天是知道的,他还在那一个多月里去看望过她,两人是同桌,梁天最初的示好也只是基于良好的教养。
而梁天不知道的是,整个班级里,只有他去看过自己生病的同桌。从第一个周末开始,梁天捧着果篮敲响了陈潇的病房门,正如各种学生时期的满分记叙文一样,这位好同桌不仅带来了问候,还给她带来了各科的补习资料,花费一整天的时间给她把这周的重点补上。
正是这个契机让他们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在陈潇“失恋”的这段时间里,梁天一直陪伴着她,两人本就是知心好友,梁天的绅士和细心更是家族遗传,他当然察觉到了朋友的不对劲,更是想着办法让她振作,哄她开心。
“你别忘了,我们下个学期还要一起比赛,你这次小考进步了五名,我才进步一名,是我输了,我请你去吃火锅!”陈潇视野里的梁天笑得无比诚挚,他捡起桌上的排名表,毕恭毕敬地给女孩呈了过来。
“大学霸,你真要请?我进步五名才到三十,你进步一名,你上面就只剩‘高一(3)班月考排名’几个大字了,你还上哪进步,你确定了要请我吃饭?”
“说到做到,放学就去,不来……就是你怂。”少年突然伸出了手,一把揉乱了女孩的刘海。女孩一边叫骂着,一边把草稿本冲着落荒而逃的少年砸了过去,那段回忆就像是透过轻纱的阳光,带着新鲜的朝露,清爽而动人。
可是在高一的最后一次期末考试前,陈潇在网上看到了一则消息,来自他们学校的论坛。
主题:“[询问]高一(3)有个女孩子,挺漂亮的,听说休过学,有人知道她是谁吗?”
回复:“她啊,差生!成绩差的不行了,还赖在重点班不走呢。”
回复:“听说她休学那段时间,同班根本就没人去看她,你说说人缘得多少差[滑稽]。”
回复:“为什么休学?[疑问]”
回复:“谁知道……我见过她纠缠7班的班草,没准是自己主动有了什么……你们懂?住个院嘛~”
……
季晨说到这里,顿了顿,叹了口气,继续道:“陈潇的视野,看着看着,就模糊了。”
陈潇的心是痛苦的,虽然帖子里没有任何人明示她的名字,可各种旁敲侧击的暗示,各种阴阳怪气的指责,都像滔天巨浪席卷而来,冲刷着她脆弱不堪的神经。如果仅仅是网络上的波折,陈潇大可以关机断网,不听不看不问,转移注意力去忙自己的事情。
可学校这样的小地方哪有什么新鲜事,果不其然,仅仅一周,陈潇的传闻就闹了个沸沸扬扬,同班的同学看她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怪异,从她踏进班级的那一秒开始,所有人都躲着她,但不是躲瘟疫那样的躲法,而是一边躲着她,脸上还要带着不阴不阳的笑意,明明已经明目张胆地抱成了一团嚼舌根子,还要用手挡着嘴一副怕她看出来的模样。
一时间,整个校园就变成了灌满水的冰窖,每个人都站在陈潇的身后,他们不动手,就只是齐齐的站成了一排,齐刷刷往前走,不断逼近,直到被孤立的人承受不住,自己选择跳下去。
每个人的脸上带着各式各样的表情,但无论你怎么读,都能从这些表情里读出同一种情绪——嫌弃。
谁也没动手,谁也没伤人,校园的日常永远是欢声笑语,你说过的话,我议论过的事,转头就忘。
可高一下的最后一次期末考试失利,却让这在校园中疯传许久的谣言变成了“事实”。
“你看看,成绩更差了,谁知道打胎影不影响脑袋啊?”
“你傻吗,人家是本来就蠢,现在失血过多大脑供血不足了,可不就更差了!”
……
闲言碎语铺天盖地,那些不知本意不明缘由的攻击,全都变成了冰窖里陡然生出的尖刺,一道又一道,将她刺了个贯穿。
但是没人会在乎一个谈资的死活,除了梁天。
陈潇最后的几段回忆里,几乎只剩下梁天一个人的身影,她在逃避一切可能伤害她的人,包括已经被传言影响并开始给她施加压力的父母。
少年眼中的关心渐渐变得担忧而焦虑。梁天在那个七月里,几乎每天都将陈潇约出门散心,给她补习。因为在最后的期末考试里,后面的班级里杀出好几匹黑马,而陈潇受情绪的影响太大,成绩大面积的滑坡,已经没有再留下的可能了。
梁天明白,他不能将同桌留在班上了,但是作为朋友,他希望陈潇哪怕去了普通班,也能继续努力往前,继续进步,哪怕一丁点能帮上忙的地方,他都绝对不会吝啬。
“同桌,你看这个……”少年不厌其烦地给她讲方程题,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可陈潇的视野始终定格在了那张空白的试卷上。少年白净纤细的手握着笔,进行着一次又一次的演算,而那整洁干净的字映在她的眼里却恍如无物,激不起她的任何注意力。
“同桌,你是不是累了?那我们先不看这个了,去看点别的吧?”
“……嗯。”过了许久,陈潇的声音才闷闷地传了出来,即使是这样,梁天也丝毫没有放弃,他拉住陈潇的手,带她把附近所有的公园、街道……一切他能想到的女孩子会喜欢的地方全都去了一遍,这样的方法别说有多笨拙了,可这是不善与人交往的梁天,绞尽脑汁地在哄一个姑娘开心。
而后来陈潇确实笑出来了,因为梁天在一个精品店里翻找了半天,给她挑了一个裱着“平安喜乐”四个金色反光楷体大字的枣红色锦旗,并死活要买下来送给她。
那是他们第一次手拉着手,在各类商业街和公园里穿行。
但也是最后一次了。
给姑娘送锦旗示好这种事,如果放在网上,大概是要被一群人笑得找不着北的,但放在季晨平淡的讲述中,却不知为什么带上了些许的悲凉,何云起叹了口气,询问道:“明明还有梁天在乎她,陈潇怎么还会……”
“陈潇并不是自杀。”季晨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她想活下来的。”
近半学期的嘲讽和排挤,加上过大的学习压力,已经让陈潇的精神状况极其不稳定,梁天在她身边时,她还能通过他的真心汲取一些温暖。可她的身体状况,早就跟着自己的精神状况全面崩溃了。
陈潇从商业街回家要过好几条马路,转大概两个街区,走四座过街天桥。她在走离家最近的那最后一座过街天桥时从最后一段楼梯上摔了一跤,一路从上面滚了下来,当场就晕过去了。
这样的伤痛,换成其它十六七岁的孩子,大多都还算能撑住,但陈潇已经撑不住了。
她最后的一段回忆里,心跳声如同擂鼓,视野所及的画面全都被搅动、翻涌和压缩,挤成了一张扁平的恐惧,耳边的轰隆声不过几秒,最后定格在了初夏那零零碎碎点缀着几点星光的还未黑透的天空。
星星真美,再也看不到了。
“当天夜里,她就没了。”季晨的语气始终没变,他在讲一个与他全然无关的故事,只是到这里,他顿了顿,微微抿了抿下唇:“她不甘心,但是没办法。”
人死后有四十九天的逗留时间,也就是常说的从头七到尾七,现代人大多不太讲究这个了。
陈潇的父母也因为悲痛欲绝,暑假还没过完就收拾着离开了城市回到老家去了,梁天那几日正好去参加了父母给他报名的物理训练营,离开了有快半个月,封闭式的训练让他根本没办法获得外界的任何讯息。
等到他回来,一切都变了。
这也正对应上了一年前,梁天来找到何云起的时间,梁天曾经提过,他最好的朋友离开了,他却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校园里的传言转了向,都说陈潇是自杀,有说为情,有说考差了想不开。这个年纪的孩子,想象力个顶个的丰富,没过多久就出现了好几个不知真假的校园恐怖故事。
而一向对这些不感兴趣的梁天,居然将这些粗制滥造的,没有任何真凭实据的鬼故事细心收集起来,一个一个的对着找,只希望能与陈潇做最后的告别。
但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尾七的最后一个时辰,季晨遇到了站在墙根哭泣不已的陈潇。当时他正在回家的路上,手里还拿着为第二天买好的早餐。
街上的行人不多,但都看不见流着血泪的姑娘,她就像曾经在班级里被忽视、被孤立、被流言所伤时一样,痛苦、绝望、孤立无援。可是那个能给她拥抱、给她温暖的人,却再也看不见她了。
“我不甘心……”陈潇苍白的脸上挂着两道淡淡的红痕,她察觉了季晨的存在,也意识到了季晨可以看到她,她不敢求助,反而警惕地躲到巷子里,只敢露出一个脑袋悄悄地望着他。
“尾七就要过了,再不走可就走不掉了。”当时的季晨无奈地叹了口气,将自己脖子上的玉佩摘了下来,紧紧地握在手里,向她伸出了过去,“不甘心就说出来,说完了,我送你走。”
看他再次停顿,何云起小心翼翼地提问:“那么她的心愿是?”
“一定要到行知中学,找到一个叫梁天的男高中生,告诉他,吃早餐别再吃冷的了。”季晨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莹白的辉光洒落在他眼里,倒映出星河的模样,“还有,照顾好他们一起养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