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四面汪洋滚滚退去,茫茫混沌重新分裂出了天与地,桃花簌簌拂过脸颊,转眼间,二人俱已身处月满天中。
出境了。
床榻上,岁千秋慢慢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有片刻的涣散和茫然,然后渐渐回神,彻底清醒过来。
刚刚在记忆境中的事他自然还记得,也知道自己被他们窥探了记忆。
他默然了一会儿,才道:“胡闹。”
宋迎不吭声,他现在是小辈,自然没有说话的份,倒是谢还,猛的抓住了岁千秋的手,试了脉搏,怒道:“灵力不足,就拿命元来支撑四悟境,你知道你这身体什么样了吗!”
从一开始,岁千秋以血画就迷迭阵和四悟境时,宋迎就知道他在消耗命元,谢还自然也看出来了。
这毕竟是个消耗极大的阵法,经年累月的支撑,已经透支了岁千秋的身体。
然而岁千秋还是很平静:“我知。”
“不想活了?”
岁千秋异常坦然:“活着何用。”
还不等谢还再骂他两句,岁千秋又道:“你亦然,何故责我。”
谢还不知道被他说中了什么,脸色一青,又不肯服气,一连问了几个问题。
他问的是四悟境。
身在何处?心中何求?命由何定?大道何在?
岁千秋沉默良久,终是回答了他。
身在红尘。
心中无求。
命由天定。
无处不在。
四悟四悟,悟身,悟心,悟命,悟道。
这本是为了逼迫修士悟道而出现的一个极为残忍的法门,人在境中,一日不得要领,便一日不得出。悟透的,虚幻崩灭,镜花水月。悟不透的,永在其中,衰竭而亡。
如今却成了他自我欺瞒的工具。
岁千秋回答得非常干脆,四悟境早已束缚不住他。
他不是出不来,也不是不悟道,只是……不想出来。
四悟境终是崩塌了。
狂风平地起,摧枯拉朽,一切都似微尘般散去。来如风雨散似烟,望月台只剩一片焚烧后的寂寥。
化作废墟的月满天,扭曲焦黑的桃林,涛声呼啸的波月湖。
黑的,死的,枯萎的,残败的……唯一的活物,是一道墓碑旁的玉兰树。
花开如雪,十里飘香。楚丘说来年春天要在院落里种一棵,可他命浅,连那年冬天都没过完就走了。
于是岁千秋种了一棵,种在他的墓边。
望月台上夜色无边。
昨日桃花,已作飞灰,昨日种种,何处可追。
岁千秋就站在这一片荒凉里,在那株亭亭如盖的玉兰树下,望着那年岁斑驳的墓碑,一言不发。也许他并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也不知道楚丘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只知道楚丘死了,这世间再也没有能令他留恋的人,望月台毁了,这世间再也没有能令他栖身的地方。
人生如逆旅,他只是个借宿的客人。如今,他连宿在这红尘中的理由,都失去了。
未几,有苍白的光芒自上空洒落下来。
宋迎抬起头,但见云散风流,天心月圆。
“这月亮可真圆。”谢还说。
是啊。
圆得近乎无情了些。
滚滚红尘,万般皆苦,人世情痴,何关风月。
再多的离恨八苦,再多的生离死别,又与这些风物何关呢,须知明月清风本无情,伤心都是人心觅。
宋迎忽然想到,在楚丘死后的这四年里,岁千秋一直都是那么过的——在四悟境中捏造一个虚假的他出来,然后什么也不做,就那样看着,听着,自欺着,沉醉着。
这些年,他是否会有片刻的清醒,清楚地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亦清楚地知道,那个曾经在雨幕里冲他舒朗一笑,在渡口与他隔着迢迢江水一曲拜别的浪子琴师,再也不会回来了。
☆、天打雷劈
晚夜风凉。
宋迎觉得有点冷。四悟境一破,望月台上一丝生气也无,波月湖的水汽凝成寒露,湿冷就凉透了四肢百骸。
谢还见他冷,拿大氅丢给他:“穿上。”
宋迎道:“不用。”
只因谢还脸色并不好,应是方才灵识结器又伤到了灵脉,宋敬之这身体倒还好,没经过什么摧残,只是堵塞得厉害,谢还的身体却不止是灵脉的问题。
刚才谢还说岁千秋不想活了,却被对方给堵了回来,听那话里的意思,似乎他也做了什么拿命作赌的事情,才被揪住了尾巴。
宋迎不知道他干了什么,但这苍白的脸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徒弟做的,绝不会比岁千秋轻到哪儿去。
他把那鹤氅还给谢还,道:“我觉得你可能比我还冷。”
谢朝辞打量着他,并不接衣服,而是拍了拍他的肩,大言不惭:“好徒儿,穿上,听师父的话。”
宋迎:“……”
谁是你徒弟?
谢朝辞的脸皮竟已厚到如此程度,想当初,他可是个连喜欢吃甜点都要硬装出一副“我早已看破红尘,没什么能打动我”的样子的青涩少年郎。
“谢还。”岁千秋忽然发声,他在那株玉兰树下转过身来,“灵脉一事,我有办法。”
宋迎微微睁大了眼,还不等说话,谢还先开口了:“什么办法。”
岁千秋古井无波地摇了摇头:“不能说,你需帮我一件事。”
“不去杀人,都可以。”
岁千秋手中幻出一张断琴:“我知你擅琴。”
那是当时在月满天被某位宗主气急败坏摔断的绝弦。岁千秋曾说这个名字大凶不吉利,楚丘却一直不放在心上,他是个不信命的人,也许上天正要给他这个轻狂子一点颜色看看,这张琴终是逃不过宿命,弦断琴绝。
那一曲曲恣意琴音,也终成绝响。
岁千秋将琴送到谢还面前,垂眸看着它,目光分外柔和:“请你修好它。”
谢还接过琴,轻轻抚着琴身,道:“可以。不过我是为楚丘而修,非是因你。”
岁千秋一个人留在了望月台。
宋迎则跟随谢还下山,去镇上购买修琴用的东西。
到山下时,那灵驹已经饿得奄奄一息,周围树皮都啃秃了,一见他二人,立刻气得鼻孔大张,狂尥蹶子。
仿佛正在破口大骂这两个缺德玩意儿。
宋迎:“噫,它好像生我们的气了。”
“那就把它扔在这里自生自灭吧。”
“你之前不还说要把它赎了吗。”
“要不把它烤了吃了?”
灵驹立马不尥蹶子了。
只是镇上这么远,它饿成这样,估计跑不动。且此处荒无人烟,根本没有地方可以租借车马。
谢还给了它两颗灵丹,对宋迎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天色还早,先睡一觉再说。”
于是宋迎钻进车厢休息。
谢还没有上来,他坐在厢外,看着月亮道:“你睡吧,我思考一下人生。”
宋迎:“哦。那你慢慢思考。”
出乎意料的谢还没有找他秋后算账,关于他为何也会出现在记忆境中也是只字未提。
既然他不说,宋迎当然不会主动提起,最好这事儿就这么被他忘了,不然他连理由都想不出来。
宋迎躺在厢内地毯上开始犯迷糊。这几日为了岁千秋的事,他精神不济,没一会儿就睡沉了。半梦半醒间,还听见外面谢朝辞嘴里念念有词:“己亥,戊辰,辛卯,……宋迎……”
宋迎糊里糊涂地想,那不是他的生辰吗,谢还闲着没事念叨这个干什么。
寅时的时候,宋迎在一阵颠簸中醒来,睁眼即是满天星斗。
身体软软陷了下去,低头一看,人在一堆柴草垛上,身上还盖着谢还的黑色大氅。他茫然地坐了起来,旁边有人翻了个身,发出猪哼哼的叫声,打起呼噜来。
是个五十左右的大爷。头扎布巾,脚蹬草鞋,穿着深灰色农褂,黑白胡子,睡得正香。
怎么回事?!他不是睡在马车里吗,被人拐了?
草垛高高,捆在一张木板车上,由前头一头黄牛拉着,虽然走得很慢,但车子还是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上上下下晃晃悠悠的,好在草垛减缓许多颠簸,宋迎还不至于吐出来。
他扒着草垛往下瞅了瞅,就见谢还手执皮鞭,坐在板子上,哼着勾栏名曲儿,悠哉悠哉地赶着牛。
牛车慢吞吞地行走在乡间小路,清风穿林,星斗璀璨,别有一番意趣。
宋迎把大氅扔到他头上,朝他喂了一声。
谢还掀开衣服抬起头,看他的那一眼忽然笑出来:“醒了?”
宋迎道:“大晚上的你卖唱呢?这是怎么回事。”
谢还道:“一个农夫路过望月台,要去镇上卖草席,我给拦了下来。”
“所以你就帮人家赶车了?”
“给他钱他不要,说想睡觉,让我赶牛,是不是在你旁边躺着。”
“是。”
还睡得挺熟。
宋迎扒着草垛上的麻绳爬了下来,坐到谢还旁边,“你困吗,我来赶,你去睡一会儿?”
谢还笑吟吟地望着他:“你会?你知道路?”
“……”
他还真没干过这个。
“那你怎么会?”
“无师自通。”
算了,不要和这种流氓较真。宋迎倚着草垛,抬头看着星星,深吸一口气,道:“好美啊。”
谢还道:“会观星吗?”
宋迎:“不会。你会?”
观星是邓素的拿手活,邓素在易卦一道的造诣登峰造极,天生就是修易道的。他这个连门槛都摸不着的外行,听着那些五行八卦就头疼。
星星嘛,当美景看看就好。
谢还也仰望星空,诚实道:“不会。我听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星,命星陨落,这个人就死了。不知道宋长留的命星是哪一颗。”
宋迎转头看他:“就算你知道,你也看不到了,因为它已经熄灭了。”
谢还神色怔忪,片刻后才低声喃喃:“是吗。”
牛车晃晃悠悠的,辰时时分,终于慢吞吞地到达了小镇。
这镇子是离望月台最近的,规模不小,那农夫睡了一路,偏偏这个时候醒了,伸着懒腰,一脸满足,道:“这把老骨头嘞。辛苦两位公子啦。”
宋迎道:“不辛苦,还要多谢您,否则我们两个只能徒步来镇上了。”
农夫摆摆手:“出门在外都不容易嘛,看两位不像山野粗人,老朽这草席就不送了,送两个蒲团吧。”
宋迎忙道:“不必不必,老先生客气了。”
最终拗不过这老人家,宋迎一并代谢还收下了。
这两个蒲团编得十分精致,想来也是要卖给镇上的大户人家的,宋迎拿在手里掂了掂,道:“回头包上绫锦,天冷了再蓄点鸭绒,应该挺实用的。”
谢还瞅他一眼:“罚跪是挺实用的。”
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可没忘记他是正受着罚从宗祠逃出来的。回去要是不幸被发现,只要不被人知道他是和谢还出去了,顶多再多跪几天。
若真像岁千秋说的,他的灵脉可以治好,再跪他一个月都行。
买修琴东西宋迎不在行,于是两个人兵分两路,他去买些吃的垫垫肚子,谢还则去琴行看看。
这镇子因为靠着波月湖的最南端,所以起名波月镇,大大小小的铺子鳞次栉比,热闹得很。
宋迎身上钱不多,谢还给他金珠,他没要。
所以就简单买了屉蒸包,一份桂花鸭,卤牛肉,还有油饼。
另买了谢还喜欢的奶酪和酸梅汤。
二人约好在一家车马行会合。
宋迎到的时候谢还还没到,于是他在旁边的茶棚找了个地方坐下了。
车马行里都是租借购买车马的客人,老板顶着一张宝相庄严的脸,却颇能说话,跟客人聊成一片,唾沫横飞。
宋迎闲着没事,就拿了个包子,边吃边听他们说什么。
“嘿,别提了,这事儿闹得人心惶惶的,现在千灯坞那一块儿都快成鬼城了!真是丧心病狂,杀了这么多人!”
“据说整个池子都是尸体,有的还新鲜,有的都烂成泥了,那尸泥下去能到大腿,噫!别提多恶心了!”
“知道恶心你还用新鲜两个字儿?你当这是刚杀的猪呢!听你们说得我都快吐了……”
宋迎吃包子的动作一顿。
他刚才好像听到了千灯坞?
他起身,拿着包子走到那老板和几个客人面前,道:“诸位这是在聊千灯坞?怎么,那里出什么事了吗?”
那老板道:“出大事儿了!你还不知道呢?千灯坞那儿前阵子一个小岛上,发现了一个化尸池!不知道什么人干的,里边全都是尸体!”
“化尸池?”
“就跟咱们那粪池一样,专门腐化尸体的,不过在地底,可深了!都在说,这肯定是哪个杀人魔头毁尸灭迹用的,所以这阵子都没人敢下江南了。”
宋迎道:“可这么多人死了不见了,都没人报给管事宗门吗?”
“谁知道,说不定报了,宗门查不出来,就不了了之了呢!”
宋迎隐隐觉得不妙。
千灯坞。
四年前,青剑湖,灵雨阵,没有邪物却邪气冲天的湖心岛。
如今,是千灯坞,小岛,化尸池。
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无声串联了起来。
他斗胆猜测道:“那个小岛,是不是青剑湖的湖心岛?”
一个客人道:“噫,你怎么知道?就是这名字,青剑湖!起得跟大门派里的湖似的,好记!就是它!”
宋迎手里的包子都差点掉了。
原来如此。
如果他猜的不错的话,这个化尸池,至少已经四年了。
若干年前,有人在湖心岛秘密建了化尸池,用以存放尸体。后来尸体越积越多,怨念邪气泼天,极有尸变的可能,所以,那人为了防止尸变,净化邪气,在湖心岛布下巨大灵雨阵,让这雨足足下了三个月之久。
若不是岁千秋和楚丘破了这阵,恐怕这雨还会继续下。
而且由于化尸池深藏底下,这些尸体腐烂得很快,因此只有冲天邪气,并未形成凶尸一类的东西,所以当时岁千秋的阵法才召不出邪物。
他道:“那这事如今怎么样了?当初是怎么发现的?”
“报给道盟了,说是正在调查尸体身份,整个青剑湖都封锁了,谁也不知道到什么程度了。”
“至于发现,好像是雷劈的?听说是本来那一带下着暴雨,结果一道大雷就劈了下来,直接把那化尸池给劈开了,恶臭熏天,连千灯坞之外的乡镇都闻到了。”
“差不多,我也听说是雷劈的,还有人看见了,好大一道霹雳。”
“这叫什么?这就是天道恢恢疏而不漏!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可不是吗,道盟快赶紧把那魔头揪出来,简直挫骨扬灰都不能解恨!”
“就是!”
……
宋迎拿着包子思忖着回到了座位上。
雷劈倒不是不可能。
阴邪之气过重,或者妖物鬼怪得道,都可能引来天雷。
但这是什么人建的池子,又是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
☆、桃花笑春风
他想得出神,都没注意到谢还已经回来了,把半只桂花鸭都吃完了,酸梅汤也喝光了,又叫了茶棚小二上了一杯冰饮。
然后就盯着发呆的宋迎饶有兴趣地看。
宋迎这才注意到旁边多了个人,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来的?”
谢还一抬下巴,指着桌子上的骨头渣:“早就到了,饭都吃饱了。你想什么呢?”
宋迎道:“千灯坞出事了。”
“哦,这我已经知道了。”
谢还知道也不奇怪,毕竟宋迎看着镇子上许多人都在谈论这个。
他道:“就知道当年灵雨阵的事没这么简单。谁知道居然藏着一个化尸池。”
谢还笑了一下:“还有人说人是我杀的,要我出来认罪伏法呢。”
宋迎道:“也有人说是岁千秋杀的。”
谢还当即否认:“不可能。岁千秋杀人从来都是光明正大,想要谁的命提剑就去了,他可不屑这么偷偷摸摸,还是我杀的靠谱一点。”
“……”
二人在茶棚吃饱喝足,就在车马行叫了个车夫,商量好价格,回望月台去了。
望月台上一片荒凉,没什么好去的,况且岁千秋还在上面伤神,于是二人打算去他们的马车里修琴。
那头灵驹吃了两颗灵丹,精神大好,叫他们二人回来了,尥着蹶子嘶嘶叫了几声。宋迎摸了摸它的脖子,从袖中拿出一袋马粮:“瞧,没把你忘了,给你带了吃的。”
灵驹张开一嘴白牙,仰头就要舔他,宋迎吓得赶紧躲开,把那牛皮纸包裹拆了,拿出一小包,再拆了,放到地上,道:“吃饱点,回去还要靠你。”
旋即钻进马车。
车子停在树林里,纵然已经中午,却很清凉,车厢里也完全不闷。宋迎把车帘子挂起,发现谢还身旁的桌子上多了一盘新鲜的草莓。
谢还仔细修着琴,还为此买了一张做工精致的琴匣,头也不抬道:“吃点草莓解解渴。”
“你买的?”
“嗯。”
“那谢啦。”宋迎喜欢吃水果,几乎什么都不挑,除了杨桃。
草莓是他生前经常吃的水果,之前在波月镇他看到有卖的,但是太贵,就没买,没想到谢还买了还请他吃,宋迎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吃完草莓,又睡了个午觉,醒来时,谢还刚把琴修好。
也不知他怎么修的,那琴看上去简直完好如初,连接合地方都看不出缝隙和瑕疵,琴弦应是换了新的,谢还拨了两下,音色松透,竟与记忆境中听到的别无二致。
宋迎摸了摸琴弦,道:“没想到你能修得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