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狼狈
李爻暗提真气, 觉得尚好,他是常年淬毒的老药罐子,此时倒因祸得福了。
眼下的事情明摆着——对方是冲着郑铮来的。且郑铮或许知道幕后人是谁。
心思流转、脚步利落, 李爻到郑铮房门口, 想推门而入, 发现门被反锁了。
要命的档口, 顾不得许多,他抬脚便踹。可他半边身子发麻的症状被迷药勾得去而复返,下脚没个轻重, 房门被他一脚踹倒。门轴都断了, 整扇门板横平竖直地拍在地上。
“咣当”一声,扑起一层飞灰。
随着尘埃落定,整个驿馆依旧静悄悄的。
闹这么大的动静,也没惊起个把人活蹦乱跳。
随他来住店的三十来人外加掌柜的、小二全部中招。直如眼前, 小左正趴在桌上,手压了腮帮子, 哈喇子已经流出汪洋一片。被大门翻起的“飓风”扑了一脸土,依旧没回魂。
李爻自知对江湖手段算不得精通,带了军中深谙此道的兄弟, 无奈还得徒劳。
他跨步往里间去, 未到近前已经看见郑铮床边有黑影。
影子高举钢刀, 眼看对老大人一刀扎过去。
千钧之际, 李爻抄着什么算什么了。
门边蜡烛连带烛台被他“呼”一声扔过去。那玩意有些自重, 化身风火轮, 正中黑影手中凶器——刀被砸偏, 扎在床上;烛台跌落,火苗子登时灭了, 空余青烟一道上了天。
内间唯一的灯灭了。
外间火烛透进门,与窗边一点暗淡的天光交织,让对峙的二人彼此能看见个影儿。
黑影突遇惊变,叹道:“没咬到?”显然不懂最难缠的这位为何依旧生猛。跟着,他打出一声呼啸,尖利的哨声冲窗而出,啸上夜空。
看来还有援手!
李爻抓住须臾机会,将信箭打出窗,红光拖着长尾巴、冲破冷雨和漆乌的夜,炸开如一朵彼岸的花——卫满带着骑军们在城外扎寨,即刻能来支援。
下一刻,他不给黑影再下杀手的机会,撕魂离鞘,猛向影子斩过去。
钢刃映花火,流光溢彩。
暗影眼角一抽,身形飘忽飞晃,被凌厉的刀风逼迫,离开郑铮床边。
只一招,二人都对彼此身手有了预估。
李爻自持身法灵动飘逸,而与黑影擦错那一瞬,竟让他生出种错觉——对方像他照镜子化出的影儿,倏然贴近又陡而远去。
干净利落,绝不是寻常高手!
空隙间,他扫一眼郑铮,低声叫:“老师!郑老师!”
郑铮果然没反应。
老大人喝过中药睡得昏沉,眼下又中迷药,昏死过去,半点不知已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也就在这时,楼下响起脚步声——杂乱散碎,人数不少,各自轻盈。鞋底搓地的声音非常细微,没有行伍之人军靴的沉重。
是对方的援手先到了。
刚才李爻一招突进,格在暗影与郑铮之间,现在他以攻为守,眨眼间欺身到对方面前,大开一刀,平铺直叙地向那人横斩过去。
他以快打快,刀刀杀招,本想三招之内将人解决。
可这回大将军没能如愿。
一来他并非全盛,再如何抗药,迷药也勾引着他的旧毒招烦;
二来天下高手并非只李爻一人;
三来影子的招式异常诡谲,在狭小的空间内颇具优势。
与李爻的磅礴凌厉、横扫一片不同,他窝缩着,招式难看鬼祟,走得是暗杀行刺一路,占用最少的空间、发挥最大的威力,总在对手不经意间变招。
若非李爻临敌经验太丰富,只怕已经挂彩了。
“都说王爷功夫极高,我初还不信,”影子在拆招换式中冷笑,“今日一见,确实小看你了。”
李爻懒得耍嘴皮了,俊眉压眼:“你也是牵机处的人么?上家是谁?豫妃?为何要阻拦郑大人还朝?”
仔细想,多数人不知李爻和景平的算计与能耐,所以郑铮还朝该是个必死之局。
为何要在路上暗杀将死之人?
原因呼之欲出,有人怕郑铮还朝说出什么秘密。
该是惊天之音。
“牵机处?不知道。”影子答一句,不再说话。
刀来剑往须臾间,门外脚步声迫至,李爻和那人依旧没能分出高下。
李爻心思飞转,虚晃一招将暗影逼退,到床边抄起郑铮,扭身飞窗而出——敌众我寡,继续留在驿馆里,满店官军都是人质。
以退为进,让对方无可要挟,起码减少不必要的伤亡。
三层高楼,将军一跃而下。
落地缓出一口气,他觉得右脚或许寸劲挫了一下,但没觉出疼。他暗暗握右手,果然冷麻之意深入骨髓,从里到外的没知觉。他暗骂了句街,眼观六路。
李爻的战马极通人性,不乱跑、拐不丢,是以常年不拴,但马厩在后院……实在太远了。
大将军不能在一匹马上吊死,他瞥见几步之外的大门口还拴着马匹,抢到近前一刀斩断缰绳扣,扛麻袋似的带郑铮飞身上马。低斥一声,马匹扬蹄往城门处飞奔。
杀手们见他夺窗而逃,有轻功好的已经随之跃下。不知谁喝一声“放箭”,弩/箭绷簧声接二连三响起,箭矢雹子般追过去。
李爻的马上花活玩得利落,将郑铮“卸”在身前护住,单手牵缰,脱蹬侧坐,一边拽着郑铮、兼顾控制马匹方向;一边单手持刀,将利矢尽数扫落。
但将军再如何一夫当关,也非三头六臂,撕魂更有刃长莫及。
李爻能护住自己周身,是委实顾不到马腿、马屁股了。
那马倒霉催的,本来好生消停,猝不及防被揪起来负重奔命,更让流矢射中了屁股。它在长夜里惨嚎一声,撒丫子疯跑。
旦夕祸福,居然一时将身后追来的杀手甩得更远了。
它终归不是战马,疼痛害怕已让它几近癫狂。李爻兼顾郑铮、防御和方向,单手之力难与疯马抗衡,他自觉此时勒缰的力道奇大,马嘴怕都勒出血了,还是不见它步伐渐缓。
这地方是个小镇,从南到北不过三里路。几十年没人大半夜在街上耍马戏,百姓早从街头惊到了街尾。但没人敢豁出命去开门看热闹。
只能见街道左右屋舍中,接连有灯火燃起来。
疯马怕侧光。李爻缰都要扯不住了,更没手帮它遮眼睛。
这让它更狂了。
眼看它撒着欢一头拐进个死胡同,李爻不能再任由,背起郑铮一跃上墙。
大动作之间必有深呼吸。
李爻右边身子没知觉,左边肺里陡然而起针挠似的刺激,又痒又痛,同时身上冷意爆起,像被人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刺骨的寒凉。
他猛然咳嗽起来,如何都压不住。也就这时,城关处已有火把晃动,是镇外官军开门进城了。
李爻情急想起杀手那句“没咬到”,依着他病久成医的理论推断——压制毒性那一套管用。
他急从右臂拔下两根针,扯开领口嵌进胸前穴道。
实践出真知,先扎为敬。
果然左边经络登时像起了一道无形的预洪屏障,肺里刺痒削弱、咳嗽也消弭减轻,只剩呼吸间的胀痛。
李爻站老乡院墙头依旧站出统帅临关的轩昂,回眸见那疯马已经在几条街外被杀手追上了,杀手们正举着火把四处照亮找他。
他满头白发太扎眼,站在院墙上极易被发现。
鬼祟不成,他索性自暴目标,第二支信箭发上当空,同时飞檐走壁,直线向自己人奔去。
霎时间,两边都看见他了。
卫满连打几个呼哨,百余名骑军在小镇中排散分裂,分左、中、右三路接应王爷。
而李爻身后,又已箭如雨下。
果然人倒霉,喝凉水塞牙、吃饭能噎死;阴沟里翻船,掉下去的还都不会水……
李爻这辈子上阵杀敌,进退有度,即便身处劣势也多是且战且退,从没被人追得这么狼狈过。
这是他有生之年摔得最预料之外的跟头。
起落间,他距卫满近得能看清彼此脸上的痦子,才自从墙头一跃而下。
背着郑铮落地往前冲了好几步。
以卫满为首,四五人同时下马,七手八脚将李爻扶稳,接护过郑铮。
“王爷受伤了吗?”卫满急问。
他见李爻额头上汗水跟雨水交织难分,整张脸煞白,嘴唇像被蜡纸封过、没半点血色,赶快举火把,将他从头照到脚。
“王爷!”他目光落在李爻右腿处。
李爻顺他目光看,自己小腿上一道口子在淌血,靴子被浸得泛着暗红,血脚印清晰印在地上。
但他不吝,只瞥一眼伤口,算是给它丁点尊重就不打算再管了,咳嗽两声,一指与官军对峙的杀手们:“给我揍回去,死活不论!”
豪言之后,补充道:“勿伤百姓。”
这之后,小镇上打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巷战。
卫满是极有经验的将领,初见李爻信箭就知道必有棘手状况,让一名得力的百夫长带人绕镇子到另外一边支援。
眼下骑军在小镇中收网似的前后合围,当真死活不论。
而李爻作壁上观,看出杀手与牵机处相比少了狠戾。面对绝境他们或是逃了、或是毫不犹豫地束手就擒,没人服毒自尽。
乱局一直闹到后半夜,郑铮一直昏睡不醒。
驿馆里所有人都中招了,就连松钗也不例外。
李爻命人检查众人,发现每人身上有两道细小的血孔,像是毒虫咬的。李爻右手腕上也有。
随队军医看过后,说大概是蜘蛛咬的。
卫满软硬兼施,对众杀手好一通审,确定大伙儿是被毒蜘蛛咬了。御毒之人是与李爻交手的高手,那人趁乱跑了,但他同伙说这是南诏常见的毒蛛,可以驯养。蜘蛛毒会让人麻痹昏睡,并不致命也不需解药,他们不想杀官军,目标只有郑铮。
更不知道什么牵机处。
李爻将信将疑。
但他被莫名其妙的蜘蛛毒勾起了旧毒伤,又背着郑铮疲于奔命,是真的累了。
至于小腿上的伤是流矢擦出的深口子。这于身经百战的将军而言本似毛毛雨。可对方偏在箭尖淬了毒,让伤口血流难凝,很是卑鄙。
为了彻底清去余毒,军医将李爻的官靴褪下,更惊了:
王爷右脚踝挫伤,已经肿得像块发糕,脚腕上一道红绳,死死嵌进肿胀里,整只脚都勒得血脉不畅了。
非伤及骨头时,扭伤会跛多是因为疼——王爷的脚伤成这样,不跛、不皱眉?若非是被这般发现,他更连提都不提……
不疼么?
军医莫名其妙,不敢细问。
李爻见他面色沉泞,玩笑道:“怎么了大夫,不会是我这腿得嘎了吧?”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止住血就好了,”军医赶快回答,试探道,“只是挫伤不轻,需得养些时日,这脚绳已经嵌进肉里,为尽快畅通血脉,也免王爷受疼,下官将他割断了,可以吗?”
李爻仰靠在床头捏了捏眉心。
“哦,这可不行,小情人儿送的,把它弄断了我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他坐直些,看着那被血浸透的平安扣结,假模假式摇头,苦恼道,“劳烦大夫完整解下来吧,你只管下手,甜蜜的疼我能捱得住。”
军医只得一边小心翼翼、生怕把眼前消遣他的骗子弄疼了,又一边搞不懂:这是小情人儿还是母老虎?什么样的小情人儿能拿捏得王爷宠她至此?哎呦,这扣太难解了,是专门卡着王爷脚踝尺寸编的。嗯……是小情人儿,必是个会哭还会闹、又甜又酸的心机小妖精!
而其实呢,哪里有什么拿捏?
只不过是有人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