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心灰头土脸地跑进皇宫之中。
宫殿的大门幽幽打开,一股极其浓郁的药香扑面而来,瞬间,从心神气一清,连夜赶路后昏昏欲睡的大脑立刻清明起来。
燕游为什么要在皇宫之中点这么重的醒神香?
从心心里忍不住浮现起疑惑,不妙的预感正如同海浪一般层层扑打而来。
一走进殿中,首先瞧见的是凌乱四散的奏章落在地上,四周的宫人尽皆噤若寒蝉,毕恭毕敬地站在殿中,视线略微往上抬,只见一个身着长袍,露出半个白玉似的胸膛的少年坐于高台。
少年帝王头生玉角,正一手扶额,一手伏案,那张极其清俊温雅的脸在沉沉的戾气之下显得阴郁起来,他锐利如刀剑的眼眸扫过来,从心心中乍时一紧,整个人伫立在原地,浑身汗毛直立,一股冷意从头顶凉到脚底。
他试图开口说话,可是刚张开口,干涩的嗓音之下,只能蹦出些许喑哑的音节。
反倒是年轻的皇帝睨了他一眼,却道:“谁放他进来的。”
从心一愣,他不禁上前一步喊道:“徒……”
“放肆——”
“不经通报竟敢擅入!”燕游厉斥道,胸膛剧烈地起伏起来,晕红从他的脸上一路烧上胸膛,气急的怒吼让殿中宫人着急忙慌地俯首而跪。
从心茫然地环顾四周:“徒儿?你怎么……”
“沈余!”
回应他的只有一道似乎是厌极了的声音。
被沈余亲自弄出抓押进监天司牢房之时,从心还半晌回不过神来,他不明白,他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切事情便急转直下成如今模样。
“……”
沈余离开的脚步顿住,扭过头,只见刚被他弄进牢房里的道士紧紧揪住了他的衣袖,执着地抬起头,问道:“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沈余无奈地叹息一声,试图伸手别开从心的手,他低声道:“从心大人,我也想知道。”
“砰——”
牢房门被关上,徒留从心瞪大双眼满是无措地站在原地。
沈余最后朝从心点点头,转身大步离去。
似乎是顾念到过往的情谊,沈余为从心挑了一间较为干净整洁,且靠内里的牢房,牢房四周都没有关押其他人。
等这一行人走后,整个牢房里便寂静得不成模样。
他着急忙慌地回到国都,是因为师兄师姐们通知他师父和他的徒弟吵起来了,他的徒儿大发雷霆几乎与师父撕破脸,师父负气而走,不知去往何处,他的徒儿也不见任何书院里的人。
从心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明明,过去,师父和他的徒弟好得跟一个人一样啊!到底是什么变故,会让他们之间吵这么大一场架?
而且,面对着师父那张脸,他的徒弟居然也吼得下去,还闹得这个场面。
从心苦恼地揪住头发,蹲成一团。
“怎么回事啊……”
他小声的埋怨声落在寂静的牢房里。
牢房外的沈余再次深深叹了一口气。
从心道长在外面呆得太久,已经看不清国都内的风向,甚至直到被陛下厌弃都不明就里……
沈余心中不敢妄加揣测,但是在整个国都剧变的当下,弱小如喽啰,稍不注意就容易消失在滔天的飓风之下。
陛下生病了,这几乎是几千年的麒麟王朝之中未曾有过一事,过往的皇帝,不管继位之前是何等孱弱多病之躯,在麒麟的庇佑之下,都会身强体壮,一跃而起,陛下的情况却似乎是头一遭。
这或许只是偶然,但这或许也是因为陛下当时上位的手段并不光彩,从而博得了麒麟的怨怒。
毕竟,夜深之后游魂附体之症如今已经困扰了陛下整整三年之久。
不……
沈余否定道。
或许更久,时间更长,只是一开始并不那么明显,也并不那么难以控制,直到事态逐渐严重,情况愈加失控,一切才在世人目光下披露。
陛下的确是麒麟王朝千年未有变革之皇,但是变革,永远都是一把锋利的双刃剑,它到底会带来财富,还是会带来战争,或许都会……哪怕是再高明的谋士都无法预知,何况局中人?
陛下与书院撕破脸皮,到底是因为京中对其鬼魂迷眼之揣测,还是因为对书院鬼神书生之忌惮,又或者陛下心中另有谋算,这些沈余都不关心,也不打算关心。
皇城之中的小小侍卫握紧了手中的刀,他只知道,他的一切荣耀都由陛下给予,一切理想也尽归于变革之帝王,他只需要在陛下的命令之下,不断向前,不断向前!
***
皇城之中的变故,悄无声息地湮灭进阴影之中。
“道士越来越多了。”顾定邦趴在客栈窗户之中,皱着眉头道:“道士最近怎么都一窝蜂往这里涌?而且他们怎么都进来了?监天司不管吗?”
这件事的发生好似就在他们进入国都之后,道士的数量几乎是爆发的状态,过往看不见几个道士,如今过几条街就能瞧见一个。
问题来了,道士为何成群结队地出现在了中州国都,难不成是有什么道门论道法会么?
顾定邦对于道士并不了解,只知道是个名门正派,不算名满天下,也算是颇有声望,他印象里最深的道士也就只有当今中州皇帝的亲传师父,帝师从心,只是从心虽然是道士,但是似乎与道门并不亲近,据说是半道加进的书院,自此就生是书院人,死是书院死人。
“难道是上面的指示?”时愿突然说道:“他们道门可与佛门一般。”
“与佛门一般?”顾定邦不明白这些隐晦之语,皱着眉头重复了一遍,他学到的些许法术皮毛,来自于江湖上某个浪客,算得上是诡秘中人里的“散修”,对于应该知晓的常识,是一概不知的。
“佛门有一尊无名佛,道门也有一尊无名道祖,他们两门都是万万年前传下来的教派,本身便底蕴不俗,据传,他们甚至能作法塑身,沟通天外之神,佛门的仪式是塑下一尊,又一尊金身,不过道门的仪式却鲜有人知,连我也不清楚。”
时愿有些遗憾道。
顾定邦敬仰地看了时愿一眼,不愧是能够一击瞬秒大鬼之人,什么都知道。
时愿皱起眉头,手紧紧攥住怀中长棍:“道门如今的领头人是一个白胡子道人,世人皆称之为老天师,寿数绵长,法通天地,可他也做不到将如此多的,四散在各地的道人一同聚集在中州国都。“
时愿顿了顿,脸上蒙上一层阴影:“没错,是祂,一定是祂发话了。”
“谁?”顾定邦还傻傻地在问,六味低声笑了一下:“还能有谁,愿姐说的不就只有道门唯一的顶头上司,道祖么?”
顾定邦瞪大眼:“这还真是……多事之秋。”
他的心止不住地打鼓,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窗下,中州国都街头依旧人来人往,如源源不断的河流,晚风卷起树杈之上抖落的落叶,拂于头戴笠帽的和尚脸上,寄空压低了帽檐,手握法杖,避让进中州国都的小巷之中。
他从监天司之中出来,本想去寻六味一家,可是等临到城门口,他才骤然回想起自己并不知道他们的落脚之地,寄空在城中寻找许久,可是这是中州的国都,大得让他这个异乡人心生胆怯,可中州也很小,监天司管理处前也只有一亩三分地,于是他沉默良久,终于放弃。
很显然,他的任务已经失去了目标,而那几个通缉之人的身影是半点也寻不见了。
寄空已经不明白他该如何做了,他总是顾左而顾右,最后两头皆空。
佛门子弟,每日晨起都需默念佛经,寄空亦不例外,只是身为佛门圣子的他,从未聆听过佛的教诲。
师父师叔们并不以此为耻,但是寄空却总是因此陷入前所未有的惶恐。
他幼时只是流浪儿,被师父师叔收留进佛门,得一席之地安睡,或许是幼年时的流浪在他的心间刻下了浓重的印记,他始终觉得自己如同一株随风飘荡的浮萍,随时都有可能顺着水流而走。
哪怕他耗尽气力成为佛门圣子,哪怕他实力高强,再也不是寒风之中瑟瑟发抖的孩童。
当年他得入佛门,只是因为当时的他,心中一切空空无也,与佛有缘。
他的欲望与执念却随着他的成长一步又一步地膨胀,从有个安睡之塌,到能够吃饱穿暖,到获得亲朋密友,最后则是得师长认可,欲望如同不受控制的洪流冲塌他心中的堤坝。
可佛门圣子,如今执念却深重如此,将万事万物都看如虚妄。
寄空日夜研读佛经寻找缘由,佛却始终未能回应他,灵魂便随着执念的深重逐渐窒息。
“佛祖啊,如今的我,该怎么办呢?”
寄空站在原地喃喃自语。
一如既往,似乎并没有答案。
***
南州神医的风终究还是吹到了中州。
许是南州松城内被封锁的商队才开始走动,四散各地,松城鬼疫之中出现了奇才神医“章缘”终于因此进入世人眼中。
而六味等候许久的大老板终于派人上门来请。
打头请人的自是商队老板,如今一身华丽衣袍,身后跟着护卫若干,但是走进客栈寻人之态居然可称得上礼貌。
顾定邦噙着笑迎上去寒暄。
时愿推着六味走在后头,章鱼留在房内,此刻正从二楼的栏杆缝隙悄悄往外看,他已经开始抽条,像个少年。
商队老板瞧见的六味,脸色柔和些许。
他带来了一辆颇为低调的马车,只接了顾定邦和六味离开,二人被蒙上眼,皆请进了马车。
马车在中州国都内左弯右绕,于国都内的大道驰奔,如若不是近年来修了路,倒是也玩不出这一手漂移。
最终,他们来到一座宅邸面前。
顾定邦若有所思地跟着前方领路的人一块走。
这么麻烦?居然要这么多道工序,很显然,他们此刻面见的乃是一个大人物。
顾定邦心里登时一咯噔,低头试图寻六味在哪里,好在他出行需要坐轮椅,轮椅压在石板上的声音虽不大,但是足够顾定邦判断六味的动向。
哪怕是顾定邦这种不算聪明的普通人,都能明白,如此复杂的背后,只会带来一个更大的漩涡,他们该怎么办。
顾定邦有些懊恼,或许他当时就不该听从六味的提议,同意与他搞这点破事,他当时就该直截了当装不懂拒绝,哪怕被盯上了,大不了他们再把寄空找回来当保镖,再不行,他们又不是没长腿。
六味腿脚不好,他还不会抱着他跑不成?
拒绝,他们一定得拒绝,这背后准没好事!
顾定邦强行按耐下焦急,打定主意一到地方立刻与六味对暗号,强硬拒绝,必要时他会抱着他逃出这套宅邸。
终于,他们被人带到了地方。
蒙眼布被扯下,顾定邦眨了眨自己的眼睛,看着逐渐清晰的画面,第一时间就要去够六味的轮椅。
惹得主桌上的人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顾定邦抓紧了六味的轮椅,低头瞧了眼好好的六味,终于抬起头看了一眼坐于上位的人。
那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精神矍铄,哪怕身着一身灰袍,但行为举止之间却流露出一种极其深厚的上位者气势,不怒自威。
他缓缓微笑道:“放心吧,章家大哥,老夫并没有对章神医做什么,只是如今老夫不便出面,才以这种曲折的方式找上你们。”
顾定邦恭敬地作揖:“这位大人!小人惶恐,小人事前并不知是朝堂里的大人寻我等,适才失礼了。”
那老人挑了挑眉:“你认识我?”
顾定邦摇摇头:“小人不认识,只是大人一身澎湃之气,小人觉得必定是中州朝廷的大人物,故作此猜测。”
“哈哈哈……”老人被逗笑:“你倒是有眼力见。”
“没错,老夫的确是中州朝堂之人,麒麟帝王之臣,你可知,老夫寻你们有何要事?”
顾定邦强装镇定:“可是大人身有隐忧,需小妹诊治?”
老人缓缓摇了摇头:“不是老夫身有隐忧,身有隐忧之人另有其人,此人的忧才是大事,中州王朝天大的事……”
顾定邦手悄悄攥紧轮椅,他并不准备顺着老人的话茬,一步一步引出老人真正的目的,而是打算当机立断地拒绝,他张开口:“小人有一事不知……”
“是皇帝吧。”
一直安静的六味突然开口道。
老人一顿,看向轮椅上的医师,这位医师来自南州,近来声名雀起,传闻乃是天下罕有之医道奇才。
他本并不在意这位医师,毕竟他要的只有那盛名,盛名之下的人到底是谁,并不重要,若是他们拒绝,他也不是不能别人顶着那名头动作,只是要多费些心思,瞒过皇宫的看门狗,监天司。
可现在,老人不禁扫了一眼六味,眼微微眯起,怒道:“你是在诅咒陛下么?”
“就是皇帝,不必试探我。”六味极其淡然,竟是半点也不为这位官场上的人物气势所摄。
顾定邦一惊。
他按住六味的肩,试图让他住嘴。
但是六味开了口了,又怎么会轻易停下自己的节奏。
老人也不禁为六味的笃定所震撼。
六味仍在继续说话:“中州皇帝乃是麒麟庇佑之子,显然不是那种简单的,难以治愈的,□□上的疾病,而是更加深层的顽疾。”
他葱白的手微微撩开鬓边的碎发:“您是朝野之中的大臣,自然明白,当一个王朝的帝王生了病,那王朝就离生病不远了,对吧?”
老人一愣。
六味的话几乎与他正准备说的话一致。
他真正睁开眼,上下打量了一遍这位体弱多病的医师,满是疑惑,这位医师来自南州,到底是如何知晓的一切。
“这时候,就需要一位足够厉害的医师为这位生了病的帝王医治,我想我能够胜任。”
顾定邦瞪大了眼,恨不得伸手捂住六味的嘴,让你治了么!你就跳出去。
六味已经预判到了顾定邦的动作,在半途之中截住了这位欲哭无泪的好大哥的手腕:“我说的没错吧?”
老人一时无话。
六味都将他的话说了,他还能说什么。
但是六味还有话说。
他捏着下巴,极有劲头,格外热情地规划起了后续的计划,就好像是自己也是老人这边的一员似的。
六味兴致勃勃道:“不过,话说回来,一个治疗了南州松城瘟疫的名头或许并不足以我面见帝王,我还需要一个更加有力,更加震撼的名头。”
“什么名头?”
老人不禁道。
六味动作一顿,而后缓缓抬起自己那张纯良如栀子的脸,他红润的唇缓缓勾起:“咱们大胆一点,更大胆一点。”
“世上有种顽疾,不管是谁都忍不住想要将其治愈,我这里正好有一张方子,能够对症下药。”
“如果我能让他长生不老,那位皇帝又该如何应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