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入梦
“‘贯检’?”
重复了一遍青年对自己的称呼,检察官微微蹙眉,不过最终没有对此多说什么。“如果你还没吃,”他提醒一句,“冰箱里有上次包的水饺,吃之前用微波炉打一下。”
见对方依旧只是怔怔地望着自己,这人轻轻摇头,唇角却是掩不住的笑意。扯散领带挂在大衣旁边,贯山屏随手解开衬衫纽扣,活动了下肩颈。
毫无意外地,这个动作吸引了王久武的视线。
手指无意识攥握衣服,连眼睛都忘了扫看其他可疑的地方,敞开的领口、修长的脖颈,褐眼的青年霎时无法移开目光的焦点,只能望着这个男人从面前经过,径直走进屋子深处的房间。浅米色调的卧室铺着软木地板,拖鞋踩上去几乎没有声音。没有关门,贯山屏仅稍背过身,便开始换下衣裳。
他光裸的脊背线条漂亮。
像是初寒霜霖飘然落成,又像是以温润美玉细细琢磨,检察官白皙肌肤上无有一点瘢疵,一室灯光一照,恰如月中聚雪,耀得人心里发慌。
定定地望着这具玉雕似的躯体,青年喉头阵阵发紧,身上却蓦地一股异样。他下意识低头,竟惊讶地发现自己未干的潮湿冬服不知何时已被换下,换成了一身厚实细腻的暮蓝法兰绒料。舒适柔软的男士家居服已穿在他的身上,而同一款式的另一件,则正穿在朝他走来的男人身上。
挨着王久武坐下,贯山屏捡起掉落的报纸,随手将它折齐放回茶几。“又盖着报纸在沙发上睡着了吗?会着凉的,”他忍不住叮嘱身边人,“以后我再加班,你直接回卧室睡吧,不用等我。”
检察官的指尖掠过报头日期。
王久武跟着用余光瞥了一眼。
报纸上的日期,确实是今天。
——是几年之后的“今天”。
无形的闷痛自颅脑内降下,如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把握住了神经与思维,逼迫王久武承认眼前的一切即是毋庸置疑的现实。可他明明清楚记得,在“几年前”的今天,自己方刚寻到鱼岭别墅下的溶洞,那条暗道无论如何也不该通往贯家的客厅,更不会将他送往未来的时光。“贯检,”揉着跳痛的太阳穴,王久武下意识开口向检察官询问与求助,“这一切究竟是怎——”
那人却打断了王久武的话:
“你今天的几个面试,还顺利吗?”
他的语气轻柔和缓,全然不是讯问时那种犀利尖锐的风格。
顶灯投下暖色的光,淡化了男人双瞳中冷冽的墨色,也为那俊美的五官扫上了一层慵懒的色调。回家后套穿家居服的动作弄乱了他的头发,但贯山屏没有像工作时那样重新梳整,任凭几缕发丝在额前垂下。微翘的发梢偶尔拂过眉眼,让他看起来年轻了几岁,仿佛尚未被职责与阅历压成一个板正严肃的检察官。向后靠在沙发背上,男人微侧过脸望着身旁的青年,唇角微笑悠闲。
从未见过这种状态下的贯山屏,王久武一愣。
然后他才消化完信息反应过来,正想问是什么面试,对方却已出言宽慰:
“没关系,工作本来就是得慢慢找。”
显然是曲解了他一瞬僵硬的表情,贯山屏停顿几秒,接着又提议道,“对了,除了私人保镖和武馆教练以外,我觉得你对小孩子很耐心,体育老师或许也是不错的选择?如果你有想法,明天我帮你问问附近小学有没有招人的计划。”
……果然如此。
此言一出,王久武立刻搞清了状况。
也许是体内残余血毒未消,也许是在老宅某处又沾染了幻药,总之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他确认自己肯定是再次中招。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场虚缈幻象,因为他不会有更换工作的想法,也根本不拥有这种选择;595永远是昼光基金会的一员,直到他心脏停跳的一刻。
“再说吧,太麻烦您了。”
基金会顾问敷衍了一句,转而开始思索脱离幻觉的方法。
“你今天怎么对我这么客气?”检察官摇头轻笑。
但很快,他的笑容就蒙了一层黯淡,眉间的细纹也未因舒展而见丝毫减浅。
“您……今天工作很重吗?”
尽管很清楚眼前的幻觉只是借了张贯山屏的脸,但看到这人眉宇间明显的疲惫时,青年还是忍不住关切。
“去市里开了一天大会,上午下午两场连着,中间不休息,散会后又回来跟院里传达会议精神,有些累。”
抬手揉了揉颈后的位置,检察官叹了口气,“说真的,我宁愿继续留在检察一部,也不想在主席台上坐到腰酸背痛。”
“……”
“时间过得真快,”他自顾自向下讲道,“就好像昨天我还在一线,还在和你一起查案。看你思考、听你分析、与你讨论,是我最喜欢的时刻;从检十几年,那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时间。”
说着,男人露出怀念的神色。
“……”褐眼的青年咬住了唇。
那双黑色的眼睛接着看向了他,薄唇中吐出的话语带上了一点儿不满的抱怨:
“以往我工作累的时候,你都会帮我放松的。”
“我……”
说不上是因对方的表情还是语气心生动摇,无法朝着这张脸口出拒绝,王久武听到自己说了一句:
“我给您按按。”
没有多言,贯山屏坐直后侧身向他,像是对此已很习惯。褐眼的青年只得抬手,开始帮自己幻觉中的检察官按摩放松。
起初,贯山屏会条件反射躲闪王久武的每次触碰,因肩背中郁结的酸痛不时闷哼;但很快,随着绷紧的肌群在王久武指下舒缓开来,他逐渐变得享受,发出满足的轻叹。这些从检察官喉中流泄出的细小声响,一声一声,像羽毛搔过青年心间。不知为何,明明身处幻觉,王久武却能嗅到檀香的气味,淡淡清甜从贯山屏衣上走下,轻吻在他唇边。
静心宁神的熏香,反而令青年心旌摇荡。他忍不住向前,贴得离男人更近了些。
一只手顺势抬起,抚上他的手背。
十指交扣的瞬间,青年心底震撼,触电般猛地抽回了手。
幻觉凝成的人形则依然在忠实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你今天好奇怪,不仅又叫我‘贯检’,还一直‘您’‘您’的,出什么事了?”看了眼被甩开的那只手,贯山屏侧回身,直视王久武的双眼。
与以往不同,此刻,检察官的目光中并无冰冷严肃的审视,只有满溢的温柔情切。
想必没有人能抵抗这样一双墨黑的眸眼。
“我,好像做了个梦。”
又听到自己不受控制地开口,王久武喃喃说道,“我梦到自己在东埠调查案件,去了鱼岭别墅区……”
“‘冬节系列案’?那可是好久之前的案子,都是‘过去时’了,”贯山屏哑然失笑,“看来你也怀念和我一起查案的日子,所以梦到从前后,居然到现在还没回过神。”
他再次抬手,却是抚上青年脸颊,拇指稍用力抵在他的眼尾。
他的指尖冰得王久武浑身一颤。
“可以醒过来了。”男人低声说道。
但王久武并没有从这场幻觉中醒来。
正相反,随着那双墨黑的眼瞳凑到近前,王久武只能感觉到自己正在沉入更深远的梦渊。他开始下坠,下坠,直至意识坠落到理智之底——身体倒卧在沙发之上。肌肤相贴的一刻,青年不由自主加重了呼吸,如此才从那令人眩目的美貌中找回些许神志,感知到检察官的体重已覆压在自己身上;而自己颈边湿凉柔软的触感,是这人絮絮落下的轻吻。
“囡囡回她奶奶家了,”他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含混地说道,“所以今晚……?”
检察官的手接着解开他的衣扣,就像在做一件早已做过多回的事般自然。
条件反射地,青年擒住男人的手腕。
“不想吗?”
那双黑色的眼睛中有一丝失落,“抱歉,你今天跑了那么多地方,一定很累,是我欠考虑了。”
说着,他准备从青年身上退开。
“不,不是不想,我只是——”
牢牢握着检察官的手腕,褐眼的青年低头别开视线:
“您等我清洗一下,马上就好。”
……
这是清醒过来的最后机会。
额头抵着墙面冰凉的瓷砖,浑噩的头脑被冲动痴缠,有一瞬间基金会顾问几乎真的要相信自己只是在沙发上睡着,不小心被困进了过往的梦魇;来东埠后的这几个月,其实是一场漫长的夜梦,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反复催念,劝他接受现在,劝他回归“现实”。
不,这是幻觉!
失去意识前看到的那道光柱究竟是什么,现实中又在发生何种危险?是谁抢在他之前进入暗道,又是谁自他身后逼近过来?
得尽快脱离幻觉,王久武在心底默念。
可是。
或者……
为何要急着清醒过来?
孤身一人倒在地底溶洞中失去意识,就算在此刻睁开双眼,恐怕也已来不及反应。那个向他走来的人,说不定正在割开他的颈脉;或许就是因为流失的鲜血带走了体温,他四周的寒冷才无法驱散。
现实里,等待他的只有一片黑暗。
但在这儿,等待他的是热烈爱意。
……反正只是幻觉,不是吗?
【我沉入梦幻,他在梦中出现于我面前,梦想成真。】
甘美痛楚占据感官,汹涌波涛显现箴言。
青年重重呼出一口气。
攥紧的拳松开,他放任自己落入名为欲望的梦海深渊。
反正只是幻觉,不是吗。
……
冷。
无论怎么拧转调节,莲蓬头中都只有冷水冲下,寒意深入骨髓。
不过无所谓。
依然褪去衣物,王久武仔细洗净身体。冰冷的水流冲刷而下,褐眼的青年微微颤栗,体内翻涨的热浪却压不下去;许久未有亲密关系,他扭头看到浴室玻璃门上映出的人影,喉结一动,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期待不已。
他用最快的速度清洗好自己,匆匆围上浴巾,开门走了出去。
结果刚出浴室,他便被拉入一个怀抱。
守在门外一事似乎耗尽了男人全部的耐心,比起循序渐进的亲昵,那人选择在青年颈侧留下成串属于自己的痕迹。“您何必这么急?”被搔得有些痒,贯山屏表现出来的急切令王久武心生几分隐秘的欣喜,“我会在这儿陪您,哪里也不去。”
“我今天一天都在想你。”
他听到他幻想中的检察官在他耳边低语。
心里清楚这不过是句永远不会成真的梦呓,但即便是那清朗男声里沁染的虚假爱意,都足够令王久武心甘情愿在这个男人面前折膝。原本扶在贯山屏腰侧的手滑下,攀住他的双腿将他拉近自己,褐眼的青年仰脸,望进自己想要取悦的男人眼底。
对方立刻把王久武拉了起来,牵着他急急往卧室的方向走去。
眼看检察官耳尖泛红,青年不免揶揄,坏心地故意解松浴巾,任它贴着自己身体的轮廓滑落至地。两人的腿脚因此不时磕绊在一起,带起一些细小的哼笑,与紊乱的呼吸。
“您身上还是这么冷。”
后背抵上门板,身前身后仿佛两堵寒冰。从未如此渴求他人的体温,王久武解开贯山屏的家居服,那漂亮的肌肉线条果真令他目眩。然而,即便到了这种时刻,幻觉凝成的人形仍是冰冷如铁,如那万年黑暗地底一座不化的冰;于是青年伸出双臂抱住了这具身躯,像是想把自己的体温也奉送出去。
“没关系,很快就让您热起来。”
胸膛紧贴的一刻,他恍惚感觉到了另一个心跳。
那剧烈搏动的节奏,透露太多不必言明的情绪。
“太好了,您真的想要我,”低低笑着,青年轻轻吻在男人颈侧,“都给您,把我拿去吧。”
对方身体一震,手上力道失了轻重,指尖的薄茧在青年肌肤留下欢悦的刺痛。“疼……”王久武低哼,却继续将自己送往这人唇边,乞求他给予更多助兴的疼痛。
锐利的齿尖即刻切入肌肤,随后渗出的血珠被舔饮,咬痕深重。
褐眼的青年爽得打颤。
尽管他真正要的不是这个。
即便身处幻觉之中,即便决意纵情享乐,被欲望与幻毒操控的头脑,却还是无法催眠自己,幻想出从检察官那里获得一次亲吻的时刻。
他也不敢奢望这个。
“所以,您是打算就在这里……吗?”
压抑着急促的呼吸,王久武勉力将话说清,并非不满,仅是催促。男人没有回答,捉下他一只手包覆进掌心,同他一起握上门把。
“进卧室吗?好,我都可以……”
仅是对上男人此时的眼神,青年就已知道这扇门后会有什么在等着他。
——他的太阳穴突地一跳。
越过贯山屏肩头,王久武看到一个眼熟的、却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物品。
——彩色绒布缝成的汉堡猫窝,静静窝在电视柜旁。
是了,人类无法想象出完全没见过的意象。从未到过贯山屏私人住处的他,自然只能用对面住户家里的陈设加工想象。
这是孔晶的客厅。
那是孔晶的卧室。
仅是对上男人此时的眼神,青年就已知道这扇门后会有什么在等着他!
——蒙在被下的女尸遍体鳞伤,惨烈死状突兀由脑海跃至眼前,正是在他本要躺卧的床上;烹死的猫儿踢着一颗猫头,从开启的一线门缝中挤进卧室,再度回到主人身旁。
如此情动的氛围中,猛然看到骇人幻象,基金会顾问惊出一身冷汗,即刻醒觉。
对他的亲近仍在继续,只是面前的俊美男人早已悄然变化,失却一双墨黑眼瞳。
那对眼洞,早已是两个腐烂的空穴与窟窿,却也是烙在他噩梦中的深渊与黑洞。
“外乡人,没有发狂而死,真是少见。”
犹在青年身上触摸的手,温情尽褪,幻觉凝成的人形只是在探知他究竟是与何物长期接触,才能获得几乎可与东埠本地人媲美的耐性。
“这就是你埋藏的‘梦’?和这个男人一起过普通的生活?”
将那张与贯山屏极度相像的脸凑至王久武近前,无眼的男人咧开唇,形成一个诡异的笑容:
“有趣,我见过不少‘梦’,通常都许愿财富、地位和名望……像你这么卑微的‘梦’,还是头一个。”
与扭曲的面目相称,他喉中发出的清朗男声亦开始变化。
“但也是,最贪得无厌的一个。”
像是声带都被黄土飞沙磨砺得粗糙生茧,无眼的男人嗓音沙哑难听。
——是王久武的声音,未动声带手术之前的声音。
俊美容颜不再,男人顶在颈上的部分完全成了另外一副模样。直视着他的脸,595怔怔地回忆许久,才想起那是自己被大火烧伤毁容前的长相。
“这种生活,你配吗?”
不知何时,硌着青年掌心的不再是门把,而是劣木削成的菜刀刀柄。
边村中曾发生的一切,从青年深锁的记忆深处涌上。
“再给你一次机会,”无眼的男人从王久武身边退开,带起一股土腥,“做你该做的,能做的,唯一被允许做的‘梦’。”
——幻梦破碎,客厅崩塌,青年回到村里某座有着低矮墙头的小院。那片土黄,那片鲜红,满脸皱纹的老姜头蜷着身体,正倒在他的眼前。
未死的仇人。
手中的刀。
没有犹豫,青年挥刀劈砍,直至刀刃卷边,赤色液体汩汩流下。
熟悉的猩红梦魇再度淹没了他,将他拉下噬人的深渊。
——他配拥有的,只有鲜血与复仇罢了。
……
……
钟乳石尖有水滴落。
果然还是在那个闪着微光的溶洞。
红色一点一点从眼前褪去,理智一点一点回归头脑,王久武胸口淤着一口呼不出吐不出的闷气,连他心脏都阵阵发痛。
尝试着坐起,青年却发现自己正被某种力量禁锢,有什么正压在他的身上,竟令他动弹不得。
看来这次的毒效还没有消退干净。
——等等,是个人?
是谁正压在他身上!
心下一惊,王久武立即想喝问对方身份,却被那个人抢先一步捂住了嘴巴。
“不要动!”
压在他身上的男人低声呵道,呼吸快而粗重。
借着洞中的微光,王久武清晰看到,这个男人颧骨上有两道显眼的伤疤。
作者有话说:
最大的X幻想,就是被爱
——
本章有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