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高沅自见了谢漆便一直在哭。
谢漆也不阻止他,听声辨位走进了房间,摸到桌椅坐下。高沅身上没有锁链,只在手上被戴了个缀铃铛的手环,行动间微响,霜刃阁的影奴都能听到他的动静,他便跑不了。
虽然他也没想跑,只是成天扰民。
哭声和铃铛声一起靠近了谢漆,口齿不清地问他何处疼痛,何处不适。
“别离我太近。”谢漆侧首,“吵。”
高沅停在了他大约四步外,本来压抑下去的哽咽又大声了点:“我才多久没见你,你怎么忽然就瞎了……外面的人都是庸医吗,怎么治不好你……”
谢漆不咸不淡地回应:“纵有神医也比不上奇毒。你被弄成天阉,不也成了不可逆的疾患。”
高沅哭得越发伤心了。
“他们说你天天鬼叫,所以叫我过来是想干什么。”谢漆虽然看不见,但能感觉到高沅一直在看他,“邺王殿下,你哭得我很头疼。”
“让我缓一会……我只是,有些近乡情怯,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你了,你别生气,也别烦我,我、我……”
落在谢漆耳朵里的尽是疯疯癫癫的怪话。
高沅努力地憋回了哭腔,平缓了半晌才哑声道:“谢漆,你还跟着我好不好?我会好好待你,保护你,不会让你再受伤了。”
谢漆沉默了。
腹诽多得无从说起。
“不对,或许该反过来。太晚了,我来得太晚了,你已经变成这样了……我没办法保护你,我能做的都会变成徒劳。”高沅的声音慌乱了些,“我只有梁家,可舅父他曾害你,梁家不安全。你让我跟着你行吗?你去哪我就去哪,不管你是康健还是残废,我都想跟着你,只要你不离开我,我什么样都成。”
谢漆面无表情地听他颠三倒四的乱述:“你喜欢我?”
高沅的喋喋不休被打断了,满脸通红地抠着那手环,噙着泪点头,很快他意识到对方看不见,别扭地嘶哑道:“是,我喜欢,我不想离开你。”
“为什么?我和你有很多交集吗?”
高沅怔怔地看着他,满脸的泪痕:“谢漆,你可相信……前世今生,我们前世有缘。”
谢漆缓慢地摇头:“你可以试着说服我,是怎么个有缘法。”
高沅抠着手:“我们、我们曾经在同一个屋檐下,寸步不离地过了一年。”
高沅抖着声音说起了前言不搭后语的琐碎日常,谢漆当他是妄想,始终不吭声。
倒是高沅一口气说到上气不接下气,见他无动于衷,才气馁地收了口舌:“我没能说服你,是吗。”
他通红着眼看谢漆安然若素,大有泰山崩于前也不改色的从容,修长苍白的指尖甚至在悠悠地轻敲左膝。
“你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我曾经当过你的影奴。身份的怪诞暂且不提,我依稀记得你对待绛贝就如对待家畜,现在你说你曾善待同为影奴的我,让我如何相信,不如说是苛待,还有几分可信。”
他只是在简单地就事论理,高沅却一瞬瞳孔骤缩,仓皇地抬起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在身体的窒息里缓解精神的窒息。
谢漆听到了近乎濒死的喘息,起身过去,沿着他的肩膀拽开了他的手臂,厉声喝止:“你做什么,想玩苦肉计?”
高沅脱力地瘫在地上,却又费劲地扑到他跟前,胡乱地抱住他的腰身,哭得极其凶。
谢漆皱着眉拨开他的脑袋,只是一碰便触到了满掌的泪渍,崩溃的哭声回荡在空荡的房间里,若说是演戏,这等精湛的程度可与高瑱一较高下了。
高沅泣不成声,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栽在地上去抓谢漆的衣角,喉咙里发出近乎兽似的悲鸣:“我不是故意要害死你的。”
字眼含糊,谢漆也还是听清了,愈发觉得这小疯子的疯病病入膏肓,是绝症了。
高沅撕心裂肺地持续了半晌这样的哭声,喉咙很快哑了,睁着泉眼似的眼睛望着谢漆,把他的衣角攥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谢漆半蹲下来,蒙眼黑布下是他梦里反复回溯的鼻梁和唇齿,他抬手想去摸摸,被对方灵敏地避开。
“高沅,你是不是吸食了太多烟草,把脑子吸坏了?”
高沅眼角又淌出数行泪:“也许是吧。自我在宫城醒来,盘踞在我脑子里的始终是一个念头,似乎此间是假的。我心里有一个自己的声音,它告诉我,现在也是假的,眼前一切都是我疯了之后的幻想,唯一的真相只有一个,就是我死了。除此之外,天地日月都是纸扎的梦境,只是这个梦很结实,很美而已。”
这话便有些镜中镜外的疯癫意味,谢漆本想骂他几句,但心里骤然涌生了荒诞的共鸣。
他沉默了一会,直到感觉高沅的呼吸喷到了颈间,才准确无误地出手按住他的脑袋,一把将他摁进尘埃里。
高沅脸朝大地,难受地咳嗽起来。谢漆松开手,他还要哆嗦着恳求他不要放过自己,只因窒息和疼痛能让他深信不疑活着的真切,明明从前怕疼,现在却视痛觉为天赐的祝福。
病得不清。
谢漆只能这么判断。
“别哭了。”他半蹲在崩溃的高沅面前,垂下的指尖能触碰到地面的眼泪,好像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溃堤的大坝。
高沅照做了,只是忍得身体一抽一抽的。
“我想你是疯了,可我还得知道你是不是傻了。”谢漆在他的注视里抬手指指自己的脑袋,“如果你这里听得懂人话,我尚且能和你交流几句,反之,从今以后我不会踏足此处。你就抱着你的臆想,在你的漫长美梦里独活。现在闭嘴。”
高沅慌乱地捂住自己的嘴避免再流露任何一声悲鸣,只敢无声地淌眼泪,静静地等它们流尽。
谢漆在寂静里等了半炷香,高沅不仅忍下了哭声,呼吸声都在努力地放轻。
“现在可以开口,告诉我你的所求。”
高沅松开自缚的手,颤抖着呼吸:“我所求……刚才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不想离开你。你不要让我见不到你,谢漆,我一直在做噩梦,梦见你了无生机的样子,我真的受不了那种窒息,我想见你,只有亲眼看到你活生生的样子,我才不怕。”
谢漆想起上次见他时他的说辞:“你追着方贝贝来霜刃阁,真的是为了见我?”
高沅趴在地上擦泪痕,不住说着是,发抖的指尖小心地扯住谢漆皱巴巴的衣角:“因为你不见我,我没办法,只能尝试逼绛贝出逃,我想他要是出逃,只能是逃回这个地方,所以我……追了一夜。”
从邺州到这来有千里的路程。
高沅天生不足,身体并不好,不要命地纵马一夜追击,本身就是疯之又疯的举止。
但能想到倒逼方贝贝,循着他找到霜刃阁本部,疯归疯,似乎还不到失智的痴傻程度。
“我醒了两年了,谢漆,两年了。从我发现自己重来后,我就一直想见你,可是你在铜墙铁壁里,先是皇帝的身边,再是回了霜刃阁,我没有办法见到你,那种明明知道有浮木但就是溺在水里的滋味……谢漆,我有时候分不清虚实,也分不清生死了。你说得对,我是疯了的。”
谢漆又沉默了好一会:“现在我在这里,就抓到浮木了?”
“是……抓到了,两辈子,都抓到了。”高沅怔怔地看着他,“对不起。你一直自顾不暇,我还要抓着伤痕累累的你,对不起。”
谢漆无动于衷地把这份毫无用处的道歉践如草芥:“那你安静地忏悔吧,安安静静地面壁思过,若我身体好,两个月后我会再来看你。”
“为什么要那么久?求你了,谢漆,求你了!不要留下我!”
“你自己看到了,我自顾不暇。”谢漆指自己眼睛上的黑布,“不奢求你能长几两良心,但求你能不能证明自己听得懂人话?”
“可是……”
“我需要静养,高沅。”谢漆低头靠近他,试探地轻声道:“不然,我又要死了。”
高沅骤然停滞了呼吸。
*
难得放松,方师父在屋外不远处上树掏鸟蛋。
刚掏到第九个,就差一个能凑成十全十美的时候,那扇紧闭的门打开了。
方师父顾不上凑个吉利数,忙调动轻功闪过去:“啥情况?”
谢漆揭开眼睛上的黑布,迎着阳光睁开双眼:“他晕过去了。”
“你打的?”
“我吓的。”
方师父一时半会整不明白到底哪个更离谱,盘着鸟蛋疑惑:“那他以后能消停吗?”
“可以吧。”谢漆拿走了老人家手里的一颗鸟蛋,“阁老,阁里一定要禁烟。高沅或许是被烟毒,或者烟瘾逼疯的。现如今疯得满脑子幻想,就当他是痴狂的癔症病人吧,神医也医不了。我且看看他听不听话吧。”
“疯了?但我旁观着又不觉得。”方师父把鸟蛋盘得飞起,“就觉得这邺王年纪轻轻的,脾气和性格都古怪得很。”
“是很怪。像个脑子摔瘸了、失去至宝后怕疯了的怪人。”谢漆边走边说,“换个很糟糕的说法,像是从前一直折磨妻子,妻子死了,然后开始哭天喊地、痛悔、负罪,把自己折磨疯了后想寻求解脱,便说要为了妻子赎罪的,那种假惺惺的丈夫。”
方师父震惊地张着嘴,虽然不是很懂但是大受震撼,便鼓了一下掌。
鼓完掌发现不对劲。
鸟蛋被拍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