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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正德二年四月,注定被历史铭记。

第156章

正德二年四月,注定被历史铭记。
短短一月之内,大事连发。朝堂民间,皆是愕然不已,瞠目结舌。

负责记录的史官,也不禁手指发抖。

放下笔,吹干墨迹,暗道一声,从弘治朝至今,少有如此“刺-激”。能录下此等笔墨,也算前无古人,堪慰平生。

月初,蓟州贼虏被彻底扫平。

其后,鞑靼内部生-乱,阿尔秃厮部掀起内-讧,各草原部落接连卷入,短期内,再无力扰边。

月中,中宫诞龙凤三胎,堪谓天降祥瑞,皇统有续,天子大喜,满朝欢欣,举国同庆。

兀良哈,车禄,乌斯藏,云南贵州等地首领头目,及湖广等地宣慰使司土官,接连遣人入贡,献上牛羊方物,贺皇子公主诞生。

兀良哈和乌斯藏更在御前立誓,必调集人手,逐鞑靼漠北,为大明死守门户!

只是力量有限,兼囊中羞涩,出人没问题,兵器铠甲和部分粮饷需朝廷支应。

不白要,都用牲畜皮毛和土物交换。

于二者来说,牲畜和皮毛没了,的确心疼。但手握犀-利兵器,身穿明造铠甲,大可纵马草原,抢夺他人。

这种来钱速度,远比放牧快上数倍。

当然,记录在史书上,必会春秋一番。

后人观之,不会以为是明朝使计玩阴谋,诱之以利,促使草原生-乱,鞑靼被围殴。只会感叹,国运强盛,番人仰慕,甘为鹰犬爪牙,面对鞑靼来犯,应用抵抗,敢为盾墙。

春秋手段之高,下笔之从容,足令鞑靼哭晕在墙角。

被群殴的鞑靼首领,一边挥舞刀子,一边仰天悲呼,“明朝的官,全他X的不是东西!”

颠倒黑白,胡说八道成这般地步,还有没有天理?!

犯边?

犯他XX的边!

正德二年之前,的确是鞑靼主动进-犯,屡次侵-扰边镇。但从正德三年开始,鞑靼内–战-不休,被兀良哈瓦剌前后-夹-击,乌斯藏抽冷子来一刀,左支右绌,压根没心思去惹明朝!

相反,伯颜小王子派出使臣,带着金银美人,穿过茫茫草原,试图和明朝“和解”。希望能够借明朝这个庞然大物,保存部落血脉。

明朝是怎么做的?

金银留下,美人送去兀良哈和瓦剌,使臣在四夷馆困了数日,连皇帝的面都没见着。最后,被笑里藏刀的鸿胪寺官员,用十贯宝钞打发出京!

“可延汗心意,朝廷已知。天子心怀仁善,无奈内阁不答应,五军都督府更是反对。万户带来之人,多为瓦剌及兀良哈旧部血脉,念伯颜部诚意,天子做主,分送还家。”

鞑靼万户:“……”

这就是偷鸡不着蚀把米?

首领整日骂明朝-奸-滑,从国君到臣子,从文官到武将,有一个算一个,都坏得流油。

他还不相信。

今时今日,终于有了深刻体会。

鞑靼使臣前脚离开,后脚就有锦衣卫缇骑出京,飞驰兀良哈三卫。

抵达后,展开圣旨,敕谕三卫首领,鞑靼能穿越草原,到御前告状,一定是尔等不用心。如再有此事,明年的丝绸茶叶和甘薯秧都要减半。

三卫首领瞪圆眼睛,当即炸锅。

这还了得!

送走锦衣卫缇骑,聚到帐篷里一番商议,当日便召集人马,抄起刀子,遥指伯颜部方向,运气大吼: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敢到天子跟前告状,断咱们财路,干-死-他!

伯颜小王子万万没能料到,使臣一行,非但没能改变局面,反令战事更为激-烈。

兀良哈三卫像打过-鸡-血,红着眼睛,不管三七二十一,遇上鞑靼就砍。

伯颜部跑得快,许多附庸和小部落被牵累,倒了大霉。

这些部落固然痛恨兀良哈,对伯颜部更是咬牙切齿。

按照后世的话,咱们的保-护-费-按月交,不差半头羊羔。兀良哈打上门,收钱的提前溜走,躲后边装死,留咱们挨刀,还有没有点道义和诚信?!

没有伯颜部支援,仅凭自身,极少有牧民能扛住兀良哈壮汉。

到头来,凡三卫过,皆黑烟滚滚,满目疮痍,牧民损失惨重。

不-反-抗-任-抢,好歹能留几顶帐篷,保存多数人口。胆敢反抗,牛羊抢走,高过车轮的男子统统杀死,帐篷全部烧掉!

草原上的战斗,向来没有心慈怜悯,手下留情一说。

几百年前,金国人的手段被借鉴发扬,为除后患,刀子砍得更加利落。

到正德十六年,鞑靼实在撑不住了。

伯颜小王子召集部众,以最后的力量-顽-抗。结果,一场惨败,部落勇士十去五六,直接从漠南被逐到漠北。

其后,又被瓦剌用弓箭指着,四处追赶,漠北都呆不住。只能分成数股,分散逃命。

总体而言,鞑靼武力值不低,奈何装备太差,又被多方势力围殴,胜算趋近于零。

可延汗被殴得吐血,气愤难平。

冥思苦想,想不出对策,到头来,听到紧追在身后的号角声,只能继续吐血逃命。

就这样,鞑靼一路败一路逃,离散的鞑靼骑兵,分别跑向中亚,东欧,甚至是西欧。

明朝得报,举朝欢庆。

至于欧罗巴是否会再次倒霉,重演匈-奴入侵的历史,国王领主们会不会捆上马背,用金银赎脑袋,全不在众人考虑之中。

说句不好听的,在满朝文武看来,欧罗巴之地,俱为夷狄番人,生死于己何干?

提前十年,尚不会有此等-激-进-想法。

自从杨瓒、谢丕和顾晣臣接连入主六部,严嵩升调都察院,执掌朝堂“喉舌”,朝廷对外的政策,从锐角倾斜,直接改成平角转换。

“白马非马,夷人人乎?”

后世的西方史学家,痛斥正德朝这种歪理邪说,明显的区别对待,种-族-歧-视!

推动变化的幕-后-黑-手,则掏掏耳朵,笑眯眯对侄儿招手,道:“廉儿,来,叔叔给你讲欧罗巴猴子上树的故事……”

草原的变化,尚在部分文武预料之中,不至大惊小怪。四月底,晋王的一封上表,加上佥都御使杨瓒飞送的奏疏,彻底让朝堂炸-开了锅。

宁王不臣,上表请复护卫,实为谋反?

安化王早有反意,多次口出不敬天子之言?

半数以上的宗室违圣祖高皇帝法令,从事商途,地方官员亦被牵涉?

一切有往来书信为证?

天子高坐龙椅,恰如稳坐钓鱼台,俯视庙堂百相,群臣争执。

晋王府长史跪在奉天殿中,脸色煞白,抖个不停。汗水滚落,犹如雨下,顷刻湿透衣襟。

群臣吵过小半个时辰,火-药-味越来越重,几乎要当殿动手。

朱厚照终于咳嗽一声,轻飘飘落下四个字:“朕知道了。”

知道了?

内阁六部,武将勋贵,齐刷刷仰望天子,这算什么?

是斥是罚,是贬谪是流放,是杀头是凌-迟,好歹给个准话。大家也有个标准,否则,谁也说服不了谁,只能继续吵下去。

众人满怀期待,朱厚照却闭紧嘴巴,咬着尚膳监新制的甘薯条,摆摆手。

刘瑾会意,抢在张永之前,上前半步,扯开嗓子,“有事禀奏,无事退朝!”

翻译过来,换话题。

接连三日,围绕晋王上表,藩王不臣,宗室走私之事,早朝午朝吵成一团,乱成一锅粥。

奉天殿和西角门吵不出结果,轮值时,口沫飞溅,继续吵。

动嘴不过瘾,直接撸起袖子,以力服人。

从两人到四人,从值房到廊下。

绯袍和青袍打得热闹,六部九卿集体参与。

一位尚书,四位侍郎,部下官员若干,接连光荣倒下。穿着绿袍的小官,不入流的文吏,远远避开战场,抱团躲在角落,小动物一般瑟瑟发抖。

上官凶猛,着实威武,吾等弗如!

翌日上朝,文臣队列少去半截,天子诧异,询问得知,要么偶感风寒,要么微染小恙,全都告假。

咬着甘薯条,朱厚照撇嘴。

李院使都告诉他,兵部侍郎扭腰,礼部尚书脸肿,都察院右都御史崴脚,特地请他贴的膏药。

偶然风寒?

分明是打群架负伤!

文官陆续告病,声音渐弱。武将趁机请示,旁人不提,宁王得先帝厚恩,却生不臣之意,良心大大的坏了,理当派兵征讨。

“臣请缨,率京卫两千,械拿入京!”

文臣回过味来,全体瞪眼。

自家内部不和,竟给这些厮杀汉钻了空子!

出乎预料,朱厚照嚼着甘薯,仍是四个字:“朕知道了。”

轻轻松松,将请命的国公打发回队列,令张永捧出甘薯,同群臣商讨,如何在京畿推广种植。

与此同时,得到消息的宁王和安化王,都感大祸临头,如热锅上的蚂蚁。

历史上,两人都曾兴兵造-反。

宁王上下活动,恢复王府护卫,广纳幕僚,实力颇强。安化王打出“清-君-侧”旗号,以刘瑾为目标,获得宁夏边将拥护。

但在现下,时机条件均不成熟,陡然揭开盖子,着实令两人措手不及。

打个比方,蛹化成蝶,没等做好准备,妄图破茧而出,完全是作死,不留后路那一种。

天子的反应,更让两人心惊。

按理说,凡是皇帝,遇到这种事,都该怒发冲冠,下令围住王府,捉拿首犯,狠狠收拾。

朱厚照不动怒,也不言如何处置,淡然以对,实在让人捉摸不透,心中没底。

这个反应,只有两个可能。

顾念宗族之情,网开一面,不予处置;亦或是记在心里,定下章程,一旦动手,就要往死里收拾。

无论怎么看,少年天子都不像以德报怨之人。

以其性格,必是谁敢戳他一指头,绝对踹回两脚。

越想越是焦虑,越想越是恐惧。

宁王尚能稳住,企图上表自陈,和晋王打-擂-台,争取时间。

安化王本就耳根子软,在属官的“建议”下,直接上疏请罪,承认过错,连带供出宁王。

所谓猪队友,就是要把伙伴踹坑里,顺便添两锹土。

宁王忽觉人生悲凉。

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和这厮推心置腹,勾-搭到一处!

接到安化王罪疏,朱厚照笑眯双眼。

果真如杨先生所言,一动不如一静。

网子撒开,陷阱布下,大鱼小鱼自投罗网,尽如所期。

安化王之后,涉事的宗室官员,均纷纷上疏,自陈-罪-过。

非是众人突生觉悟,幡然悔过,而是对比谋-反,自己不过是从事商道,顶多违反-海-禁,走私市货,实在算不上大罪。

有安化王和宁王在前挡着,天子追究,九成不会掉脑袋。

运气好的话,交钱就能赎罪。

待奏疏累积到一定程度,朱厚照当朝下旨,遣厂卫往宁夏,押安化王及其属官入京。王府家眷暂留封地,由东西两厂番役严加看管。

敕浙江布政使司左参议王守仁,领八百卫军往南昌,包围宁王府,押解王府一干人等入京。

涉事官员,皆下锦衣狱和刑部大牢。

同时,敕宗人府,以祖训训诫诸宗室子弟。

“轻者罚金,拘十日,抄录祖训;重者杖十,拘宗人府半月,抄录祖训,罚禄米。”

比起生死难料的安化王和宁王,处置已经算轻。即使挨揍,也比贬为庶人,掉脑袋强。

而且,棍子不白揍,罚金也没打水漂。

关入宗人府隔日,便有御前大伴宣读圣谕,出海市货,赚些外快,不是不行。但要经天子同意,统一调派水手海船,再行出海。

“诸亲六眷,凡有此意,皆可如例。”

反应快的,当即双眼发亮。

这就是说,天子也要干走-私-行当,自己能蹭船捞些油水?

“咳!”

刘瑾斜眼。

什么天子干走私行当?

信不信咱家禀报御前,请将军到西厂喝茶,畅谈一下人生?

嘴快的忙给自己一巴掌,口误,口误!

“天子仁德,我等感念肺腑,感激涕零!”

另一边,谷大用和张永持相类敕谕,分往锦衣狱和刑部大牢。

狱中勋贵、功臣以及地方文武,听闻敕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竟有这等好事?

“天子金口玉言,岂会欺骗尔等?”

众人连忙点头,几步扑到牢房门前,盯着宣旨的公公,活似在看一锭金元宝。

起初,只有“罪-臣”“犯-官”参与其中,海船控制在十艘左右,分三批,从双屿卫和象山出行,规模并不大。

随财富累加,江浙等地越来越繁华,希望参与进来的官员越来越多,各方托关系,寻人情,期望能分得一杯羹。

朱厚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海船规模成倍增加,短短几年,竟达百艘。

出海时,赫赫扬扬,船帆如林,破涛斩浪。

这么大的船队,行在海上,恍如一头巨兽,碾压所有对手。

爪哇、满剌加等番邦,遇船队前来市货,无不欢欣雀跃。岛上明人后裔,仿佛见到先祖口中,永乐朝船队下西洋的盛况。

海盗和欧罗巴探险家,压根不敢惹这样的庞然大物。

见到影子,就要转动船帆,远远避开。

无奈,明船之上,有千里眼这等利器,兼船速又快,等海盗和探险家们察觉不妙,掉头逃跑,早就来不及。

身为海盗,就要被黑吃黑的觉悟。

探险家们更需明白,在明朝海域内探险,风险非同一般。遇到明朝海船,性命不保的概率,实在是相当高。

虽然,明朝划定的海域范围有点大,横跨太平洋和大西洋,连通两大洲……

因船队扑杀“海盗”,过于干脆利落,很是引起几场“国-际-纠-纷”。

港口和市舶司官员见到来人,众口一词:“我朝早有律令,船行海上俱为捕鱼。阁下所言必为杜撰,没有实据。”

捕鱼?

捕你撒旦的鱼!

堪比一座小岛的海船,配备几十门火炮,用来捕鱼?

抓鲸鱼吗?!

欧罗巴船长-暴-怒,仗着贵族身份,大声-抗-议。

明朝官员冷下表情。

你要解释,本官就给你解释。接受与否,不关本官的事。

不服?

来战!

信不信来几艘灭几艘,照面就能-揍-趴-你。

所谓上行下效,有什么样的老大,就有什么样的打手——咳——属下。

正德皇帝和年轻的内阁,都是好-战-分子,堪称“老实人”的顾榜眼也不例外。好不容易蹭上战船,尝到甜头的京官和地方官,自然要追随大佬脚步。

能见你一面,解释两句,已是纡尊降贵。

敢跳脚,先揍一顿板子,直接丟海里。

死了算倒霉。

侥幸不死,领人来报-复,正好一锅端,为朝廷创收。

作为背后推手,时任内阁首辅的杨瓒,很有些无语。

这样的作风,是该感到高兴,还是反省一下,铁锹挥得太勤,庙堂都被铲歪?

总体来说,应该是前者……吧?

☆、第157

正德二年,九月

季秋时节,蓟州粮屯,无论是谷麦高粱,皆长势喜人。

四月播种的玉米,除少数外,尽皆成株。

自出苗日开始,牛主簿镇日行在田间,手持纸册炭条,详实记录,不落一星半点。

“番粮下播,出苗,成株,结实,间隔时日,期间变化,俱在册中。”

记录过程中,牛主簿特地询问农人,就每块“试验田”成株数进行比对,详实写下所有数据,分页比对,呈送杨瓒。

“佥宪,共成苗九十三株,亩产之数,可由此推算。”

牛主簿工作十分认真,几月下来,人瘦了两圈,精神却格外的好。

簿册足有两掌厚,堪比一卷农书。

杨瓒接过,仔细翻阅之后,不由得心生佩服。

换做是他,定然做不到这个地步。

据校尉回报,牛主簿几乎要住到田间,就为记录玉米每时每刻的变化。尤其开花结果之后,更是恨不能立下栅栏,将所有人拦在田外。

为此,屯田的边军和农人既无奈又庆幸。

无奈的是,玉米分批种植,恰好都在田头,被牛主簿当心尖样的伺候,真立起栅栏,大家伙还怎么下田?

庆幸的是,这样的人管理边屯,定会尽心尽职,也会急百姓所急,对边民边军都是好事。

杨瓒知道后,特地寻牛主簿谈话,劝对方不必过于“劳累”。

没料想,牛主簿眼一瞪,大声道:“佥宪此言差矣!番粮得之不易,如能高产,将活边塞万人之命。下官便是拼了这条命,也是值得,何言劳累!”

杨瓒眨眨眼,到底闭上嘴巴。

这样的人,绝对的实干派。

虽然固执,却是固执得可爱。

归根结底,是他做的不对。不该未经思索,就打击下属的工作积极性,应该反省。

事后,牛主簿回过神来,立即向杨瓒道歉,脸色隐隐发白。

杨瓒摇头轻笑,道:“是本官不对。于田亩之事不甚了解,轻易-插-嘴,实在不该。主簿一心为民,可为官员楷模,请受瓒一拜。”

杨瓒躬身,牛主簿很是激动,满面-赤-红。

“杨佥宪言过,下官委实惭愧。”

三言两语,裂痕消弭。

牛主簿继续在田间忙碌,但也将杨瓒话记在心上,注意收敛,没有妨碍农人种麦。

杨瓒偶尔出城,看到玉米棒抽穗,惦记嫩玉米的味道,不觉溢出口水。

见有边军和农人走过,立即摆正神情,迅速转身,以最快速度回城。

让众人看到,英明神武的杨御史,竟站在田头流口水,实在损伤形象,绝不可为。

回到城内,多数时间,杨瓒会拜访新任镇守太监,助其熟悉营务。余下则用来关注京中消息。

自藩王事发,杨瓒回京的时间随之延后。

晋王、宁王、安化王及半数宗室卷入漩涡,朝堂之上定不太平。

据可靠消息,就如何处置,六部九卿意见不统一,数次群殴。战斗力旗鼓相当,分不出胜负,多数含恨扑倒。自尊心倍受打击,告病罢工。

作为推动事件发展,为天子出谋划策之人,这个时候回京,不是自找麻烦?

之前一场大战,杨御史亦有斩获。但临阵杀敌和同僚对殴,完全是两个概念。否则,朝中武将也不会见到文官撸袖子,就远远躲开。

不是打不过,而是下手没有轻重,稍不留神,打死怎么办?

杨瓒体力一般,却有金尺长剑在手。

这等犀利兵器,非必要,还是不要用来伤害同僚感情。

刘公公就可以被伤害?

这个嘛……杨御史背负双手,迈着新掌握的四方步,走出新建官衙,潇洒留下二字,再议。

朱厚照深体杨瓒“辛苦”,特地下旨,杨先生可再留数月。但是,朕生辰之前,必须还京。

杨瓒领旨谢恩,留在镇虏营,一边屯田,一边借锦衣卫渠道掌握消息,判断时局。

八月末,天子下敕,安化王心怀不轨,对先帝口出怨言,罪大恶极。念其主动认错,举发宁王有功,免死,除爵,贬为庶人,全家发贵州龙场驿。

王府属官幕僚,除三人之外,均随其流放。

值得一提的是,闫璟被定为幕僚,加入流放名单。举发反信之功,由王府长史顶替。

身在官场,眼色十分重要。

姓闫的敢和杨佥宪玩心思,且有旧怨,无需杨瓒亲自动手,自会有人代劳。

内中运作,干净利落,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平白得功的长史,自会对杨瓒感恩戴德。流放贵州的闫璟,翻身无望,能不被安化王捶成破鼓,就是谢天谢地。

王位继任者,圣旨上未提出一字。

安化王的叔伯兄弟,侄子侄孙,都是眼巴巴的瞅着,满怀希望,爵位能落在自己头上。

苦等半月,天子终于下旨,将爵位赐给楚府嫡次子。

众人傻眼。

非是爵位不能旁落。

一样姓朱,高皇帝血脉,继承爵位倒也说得过去。但是,被馅饼砸到的,竟是个不满三岁的娃娃!

世子请封,尚要等到十岁。

三岁的娃娃封王,不是胡闹吗?

内阁上疏,六部九卿叩禀,英国公等武臣勋贵,也齐声劝说天子,请收回圣命。

朱厚照拉下脸,按辈分,论资格,比嫡庶,这个人选最合适,无需再言!

不能管理王府事务?

无碍。

“长成之前,入宫读书,与皇子相伴。十五就藩,自有王府长史司忠心辅佐。”

话到这个份上,众人再不明白,就是脑袋被门夹过。

天子之意,分明是借此时机,收回财权,削弱王府实力。趁继任者没长成,将宁夏卫所,边镇武将,全部换成忠君可信之人。

作为当事人,三岁的楚府嫡子,就算知道实情,也不会怨-恨,反而会感激圣德。

如果没有这道圣旨,长大之后,一个辅国中尉就算顶天。得封藩王,简直是鸿运当头,喜从天降,馅饼直接砸过来,喷香流油。

入宫陪伴皇子,更是天大恩典。

今上现有两女一子,既嫡又长。不出意外,定是长公主和皇太子。

这样的好事,多少宗室贵戚求都求不来。

怨恨?

脑袋没进水吧?

事情定下,安化王府内一片哀泣之声。

然君命已下,再不情愿,也得收拾包袱细软,登上“囚车”,沿陆路南下,与庶人朱寘鐇汇合,前往贵州。

贬为庶人,到底没夺姓氏,未从宗室除名。

如果儿孙争气,或许会有翻身的一天。不能科举经商,从武职晋身,也是一条出路。

相比安化王,宁王的倒霉指数直接破表。

原本,仅是几封书信,尚不至要了脑袋。顶多和安化王一样,除爵流放。位置偏僻些,到岭南吃荔枝,渡穷琼岛敲椰子,到底能活下去。

问题在于,王参议领兵包围王府,手捧圣旨,下令抓人时,竟冲出几个麻衣歪髻的汉子,挥舞大刀抵抗!

这还了得!

明晃晃的违抗圣意,拒-捕!

王参议皱眉,卫军一拥而上,乱刀斩落,片刻之后,地上只剩一堆-肉-泥。

宁王身着单衣,自缚双手,出门请罪,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形。

知晓发生何事,当即脸色惨白。

王参议一身绯色官服,腰束金带,胸前打着云雁补,黑色乌纱下,长眉入鬓,眸光如电,唇角紧抿,威严彰显。

宁王低下头,心知今日将有大祸。看向被卫军-砍-死-之人,更是恨得咬牙。

这是忠心护主?

分明是添乱!

“拿下!”

王参议半点不客气,卫军立即如虎狼扑至。除宁外之外,长史司属官和十一名幕僚,全部五花大绑,押在院中。

随后请出府内女眷,入后殿厢室搜查。

金银珍宝,宫制器皿,足足抬出百余箱。

有千户心细,忆起海盗藏宝银箱,倒转刀背,在箱盖和箱壁敲打,果真发现夹层。

“撬开!”

木板掀起,一抹-赤-色映入眼底。

盘龙袍?

王守仁皱眉,令卫士拎起长袍,细看龙纹,神情骤然变化。

五爪?!

仔细辨认,肩上两条飞龙,前后一双盘龙,俱是五爪!

这竟是一件天子龙袍!

“好大的胆子!”王参议厉喝一声。

宁王瞳孔紧锁,他清楚记得,自己没有这样一件衣服!

是谁?

是谁陷害他?!

铁证如山,宁王大声喊冤,全无半分用处。落在他人眼中,都会以为他是心虚。

“押上囚车,带走!”

天子下旨,押宁王入京,尚未夺其爵。

论理,该乘马车。

但王府之内,藏有违-制-器皿十余箱,更搜出一件龙袍,坐实-谋-反-大罪,马车不用想,驴车也不可能,直接上囚车!

地方官员闻讯赶至,王府大门早被贴上封条。按刀卫军立在两旁,眸光扫过,如利剑扎在身上。

四个字,生人勿进。

见礼之后,王参议表示,在王府中发现匪徒,怀疑此地有山匪流窜,欲-带人上山剿匪,还请行个方便。

剿匪?

众人满面愕然。

不是押宁王入京,怎么又扯上剿匪?

看王参议的样子,再看凶神恶煞的卫军,不行方便,十成不能善了。

最后,王参议得到满意回答,留百人看押宁王府上下,余下随他进山剿匪。

傍晚时分,几百卫军从山中走出,不见俘虏,只抬出近百箱笼。

地方官员面面相觑,壮起胆子问一句,匪徒已剿?这么快?

王参议点头,百战之兵,就要这般雷厉风行,干脆利落。

匪徒呢?

都杀了。

尸体呢?

一把火烧了。

……

箱子里都是贼-赃?

“自然。”

王参议肃然神情,道:“此地-贼-患-不小,本官入京之后,必当禀报圣上!”

别,千万别!

地方官吓得脸发白,只求王大人千万留条活路。

“那这-贼-赃?”

“参议放心,下官什么都没看到!”

“甚好。”

地方不上报,东西无需送入国库,可交内库分配。

山中的确有贼,却不是山匪,而是被宁王收买,护卫藏银,私-造兵器之人。

弘治十八年,正德元年,锦衣卫秘密遣人往江西,潜入宁王府,埋下钉子。如今,正好发挥作用。

五爪龙袍到底是宁王所有,还是被他人栽-赃,已不重要。

天子要办宁王,铲除后患,顺带杀鸡儆猴,给宗室藩王立起“榜样”,王守仁十分清楚,自己该怎么做。

在岛上时日,同军汉打交道,与船工叙话,听老人讲古,王参议愈发开拓眼界。

隔几日,便带人扬帆出海,寻找“海商”踪迹。

亲见海疆变化,了解海外世界,追溯千年日升月落,王参议的格物之道颇有进展。假以时日,必能大成。

格物之外,王参议对另一学说生出浓厚兴趣。

霸道!

一边格物致知,一边钻研霸道,高山仰止,非寻常人可为。

按照杨瓒的理解,除开王学霸,换成旁人,非-精-神-分-裂-不可。

宁王被押解入京,罪证闻于朝堂,无人为其求情,更无人就“亲族”“血缘”引经据典。反而喊打喊杀的不在少数。

龙袍都有了,不是谋反还能是什么?

私-造-兵-器,甚至有火器,甭管能不能用,都是罪不胜诛!仿效太宗皇帝起家,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在一片的喊杀声中,朱厚照异样的冷静。

“先押宗人府。”

来时,宁王以为必死。

万没料到,抵京之后,未入死囚牢房,未下锦衣狱,却进宗人府。

关在暗室内,宁王回忆平生,忽然发现,自己这一辈子,当真是个笑话。自以为做得机密,瞒骗过两代天子。殊不知,早落入对方网中,生死操于他手。

两日后,钦天监奏,一道-赤-色-鲜明之气,落乾清宫,久久不散,显飞龙之象,是为吉兆。

天子深以为然,当日下旨,遣驸马都尉蔡震、马诚祭告先祖陵寝。并罢朝一日,沐浴斋戒,入奉先殿亲告先帝。

翌日,惩处宁王旨意下达。

“削藩国,夺王爵。妻子贬为庶人。发凤阳守祖地。着宗室老人看守,子嗣不得出。”

乍一看,惩处实在不重,甚至轻过安化王。

然而,了解内情之人,如内阁三位相公,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当年,太宗皇帝起兵靖难,皇太孙的两个兄弟,既被发往凤阳。天下俱称太宗皇帝有情有义,殊不知,这兄弟俩的下场,甚至比不上太孙。

后者至少还有陵寝,前者竟是与外界隔绝,几十年生死不知。直到永乐朝后期,才由宗室上表,言其病逝。

奏疏抵达京城,两人坟头的草,早长得比人高。

宁王意图-谋-反,终究没有起兵。

天子如下旨诛-杀,世人的言论未必好听。发其凤阳,囚禁终生,将一家老小关进笼子,是生是死,全由天子一人决断。

天下人不会指责,更会赞誉,天子仁厚。

圣旨宣读完毕,群臣立在奉天殿中,皆不寒而栗。

从何时起来,少年天子的心计,竟深沉如斯。

京城文武的反应,九成在杨瓒预料之中。

唯一没料到的是,他只给朱厚照上疏,言宁王和安化王都不能杀,而熊孩子竟想出这个主意,用出这般手段。

果真如先人所言,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少年天子能有这般决断,作为半个挖土人,杨瓒与有荣焉。

九月下旬,玉米成熟。

杨瓒终于不用继续馋得流口水。

为留-种,半数不得采摘,余下半数,也够杨佥宪一饱口福。

煮玉米,烤玉米,玉米烙,玉米饼,玉米窝头,凡是能想到的,杨瓒都要讲给伙夫,试上一试。

连续三日,每到饭点,镇守太监和巡兵官都要蹭饭。

当然,这样的好东西,上官不能独吞。

玉米做熟,必定分成数份,牛主簿和种植的农人尝过,都是双眼发亮。

待玉米成种,过秤称重,推算出亩产之数,牛主簿嘴唇发抖,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在场农人都是双眼泛红,心中激动,无法用言语表达,竟是大礼在地,哽咽道:“杨大人恩德,小民永生不忘!”

杨瓒鼻根发酸,忙扶起最前几名老人,言道:“番粮是天子所赐,本官不敢担此厚名。今上仁厚,心系万民,老人家如要谢,当谢天子才是。”

“对,对!”

边民笑容中带泪,面朝京城跪拜。

杨瓒侧身,暗中长舒一口气。

镇守太监立在一旁,看着杨瓒,笑眯双眼。难怪张公公说,结好杨佥宪,就是天大的福运。

果真不假!

镇虏营献高产番粮,哪怕不是首功,好处同样不小。

想起离京之前,几个对头的酸言酸语,镇守太监顿觉通体舒泰。三十年来,今日最是舒爽!

正德二年,九月已未

赶在万寿圣节前,杨瓒启程还京。

行李之外,增加两辆大车,一辆装载玉米,一辆是边民送来的皮毛土物。

顾卿从辽东返还,过蓟州时并未停留,而是借道直往宣府。

得知消息,杨瓒颇有些怨念。

许久不念,很是想念。美人竟过门而不入,是何道理?

没承想,临行之日,轰隆隆的马蹄声响彻平原。

锦衣金带,金缘乌纱的顾指挥,策马直冲城下。身后百骑,护卫一辆青布马车。

杨瓒侧首,看向顾卿。

顾指挥猛的一拉缰绳,跃身下马,展颜道:“我同四郎一起还京。”

杨瓒正要说话,青布马车行近,车门推开,露出一张胖乎乎的小脸。

“四叔。”

“廉儿?”

杨瓒愕然,见侄子从车上跃下,一身蓝色衣袍,小树样的挺拔。其后,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从车板跃下,齐身行礼,道:“见过四郎。”

仔细辨认,杨瓒方才认出,竟是曾往京城的杨山和杨岗。

走到近前,杨廉拱手揖礼。

“见过四叔。”

杨瓒看看侄子,又侧头看向顾卿,怎么回事,能否解释一下?

顾卿浅笑,道:“四郎念孔怀之情,立誓育侄成才。卿与四郎有凤鸾之盟,自视其为亲侄。四郎诸事繁忙,卿自当代劳。”

杨瓒:“……”

委实太有道理,他竟无法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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