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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拼图

第156章 拼图
景平辞别沈冲已近傍晚, 虽然一脑门子官司,也不得不暂时压下。

天大的事情要到明日再处理,现在他得赶到郑铮府上去寻李爻——刚刚府上人传信, 说王爷守着郑老师一整天了。

郑府门庭冷清。

景平进大门, 就见李爻默然垂眸坐在棺材旁。

老管家低声提醒“贺大人来了”, 他才抬眼。

二人对视一笑。

李爻持着孝子礼节给景平奉香还礼之后, 被景平扶到椅子上坐:“我替你陪郑老师,你休息一会儿。”

李爻乍想说不用,后来想着郑铮脾气冲, 骨子里却不刻板, 自己与景平都不是亲儿子,替一会儿也成。

天色擦黑,府上送走了最后几位拜客,管家守着老爷的嘱咐, 一切从简。老仆、学生没得尊卑,在停灵的大堂外吃饭。

刚刚落座, 听门口传事又高声宣:“拜客登门——”

这时候还谁来?

桌边几人同时展眸——来人风尘仆仆,穿着轻甲戎装,为表敬意正在大门口卸下。

这是位意想不到的拜客, 竟然是黄骁。

黄骁看见李爻和景平倒不意外, 行礼道:“王爷、贺大人, 卑职请了几日谒归, 来送郑老最后一程。”

死者为大。

李爻陪黄骁行完拜仪, 着人在桌上加碗筷。

他从不知道黄骁与郑铮有交集。

郑铮是高官, 亡故的消息会随公文发至各州道府衙。从都城到信安, 按流程走快也要四五日。这么掐算,黄骁是知道消息即刻告假赶来的。怕是快马加鞭, 连着两日没歇。

众人起菜,一起走了一杯。

李爻随意瞟过黄骁放在一旁的配刀,再次确定刀镡上有一对锃光瓦亮的老虎头。

黄骁还只顾得唏嘘,目露悲伤:“郑老……怎么走得这么突然?”

李爻看他片刻,不答反问:“十几年前,黄将军是否带人装作马匪在蜀中屠戮过一个村子?”

他太直接了,景平都没反应过来,木讷看向他,瞠目结舌。

老管家很精明,本来张罗照顾众人,听话锋偏转,默声行礼,去另外一桌了。

反而黄骁平淡多了。不知是他悲意正浓,还是一路赶过来没好好吃饭,两杯酒下肚,上头了。常日里威猛刚直的将军感性得不行,看一眼郑铮的灵位,叹道:“是啊,当年这个差事没办好,先帝差点要我人头落地,是郑老御前求情,我才活命至今。王爷如何得知此事,老大人……生前提过吗?”黄骁问完,晃晃脑袋,“也不对,大人当年求情纯是见我年轻,他不会知道因果。”

李爻听到这心生悲凉,自斟一杯酒,喝了下去。

他不爱喝酒。

景平低声劝道:“慢点喝。”

李爻还他一个“无妨”的淡笑,向黄骁道:“当年黄将军和范洪手里跑了个幸存者,是不是?正是他,前些日子为救自家山寨的弟兄,费尽心思寻到了郑老师……”

否则郑铮这时还在乡间山水田园,种花为乐呢。

牵涉过深,李爻没多解释。

事情走到这一步,每个节点都有意外。

没办法归罪。

几人沉默无语片刻,黄骁目光略有深意地掠过景平,道:“王爷是否有话想问?只在今日,卑职在恩人灵前知无不言,算是报答。出了郑府大门,卑职还是大晋的将军,只听上令。”

“为什么屠村?”李爻问。

黄骁自斟一杯,给李爻和景平也满上,不吝地端杯示意自己先喝了:“为找一枚带着血沁的白玉扳指,可能还有一道药方,是信国夫人留下的。”

这答案来的预料之外,又合情合理。

“目标为何是那个村子?”景平追问。

“你娘医术高明,在事发之前入都城为先帝医病,留下一份不知是什么方子,先帝似乎怕她将方子外传,派人暗中盯视查探,发现她自都城回到信安之后又折返去秦川苏家,一路只在那个村子里停留了很久。起初暗探查到她是为村民们医除疫病,后又查明,村中也有苏家人,先帝便传密旨给我‘有物毁物,无物不留人’。我只知道这些。”

但这于景平和李爻而言,已经足够了。

旧事拼图的最后一块集齐了——所谓给先帝医病或许是说辞,更改毒方才是真。

景平手中酒杯一个不稳,“啪嗒”落在桌上翻洒了。

原来……

羯人大祭司说得没错,娘即便不知内情,也并非真的无辜。天理循环……当年是她暗中更改了五弊散的方子,才令李爻的毒方难寻,更有她的亲儿子豁出命去以身试毒,救心上人性命。

报应不爽啊。

李爻将景平的杯子扶起来、满上,端杯在他杯上一碰,先干了:“往事随风去。”说着,他笑眯眯地在景平后腰拍了拍。

景平也跟着起杯喝了,藏在桌下的左手落在李爻膝盖上,没什么动作,只是想碰到他就安心。

话是如此的,景平却不得不多想:娘亲当年察觉到危险,才将一枚玉扳指交给当今皇后,只是不知皇后娘娘和苏禾用什么办法除去了先帝的怀疑。

也或许没除,是先帝没来及动手,人就没了。

皇后娘娘近来拿出了玉扳指却不承认有方子,真的没有么?

几个人各怀心事,都多喝了几杯。在灵前,持着敬意没有放肆无度。

“王爷,定昏已过,您身体还未痊愈,回吧。老爷在天有灵知道您尽心了。”老管家适时劝李爻。

李爻从早支撑到现在,整日没歇,确实累得不行了。他没再以守到子时的孝礼牵束自己。

听说生者执念过甚,会阻碍已故之人的往生路。

李爻再对灵位拜了拜,与老管家道别,由景平扶着,一瘸一拐往外走,出府门时回望黑底反白的硕大“奠”字,默道:老师走好。

这念头被恰来的风卷起,飘去了天边。

似乎郑铮回来过,拾走了牵念,与这辈子最得意的学生无言告别。

黄骁出大门,变回那副公事公办的精明模样,与李爻、景平作别,上马独自离开了。

李爻平平的酒量因身体不好又打对折。

车马摇晃,他昏昏沉沉,刚想仰进座位,被景平一把搂在怀里:“我在这呢,你怎么去靠那硬邦邦的椅子背?”

李爻笑了下,歪身倚了他:“刚才人多未得多说,”这些天他不敢着实用嗓子,说话带着气音,在密闭的小空间里,酥得撩人,“五弊散方子的事情,别往心里去。”

景平垂眼看他,在他发鬓贴了贴,轻声答:“嗯,母债子偿,孽缘也是缘。这辈子注定跟你纠缠,这么一想我还挺高兴的。”

李爻嗤笑,低声骂一句“疯小子”,心里却百转千回,坐直身子把景平搂在怀里抱紧,才闭目养神了。

景平贴着他,闻他身上淡香混着不重的酒气,也要醉了。

而他那倒霉催的师父花信风于这日夜半三更时,到了瞻天道暴/乱发生之处。

那地方显然被专门打扫过,难辨乱象。细看杳无人烟的荒地深处,泥土被大片翻过。

惨兮兮的月光下,泛着灰白色,一团死气。

花信风把心一横,仗着自己浑身将军的血煞气,一边把李爻变着花样骂了个够,一边挖开坟场,换来四字结果——悉数坑杀。

投诚的万人山匪,都是被绑着活埋下去的。

没有暴/动。

没有反叛。

只有赵晟的出尔反尔,睚眦必报。

李爻第二天下午听到这个消息时,心绪没大波澜,只预料成真地合上眼睛,掩去悲凉。

那些冤魂正在郊外凝聚成炸弹,等着被有心人利用,炸出一片山崩地裂。

郑铮身故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李爻身体都没缓上来。

好几次景平见他在书房,公文没批拟完,人先趴在桌上睡着了。

南晋首屈一指的倔老头郑铮磕死在金殿之上,除了把李爻磕得病来如山倒,还彻底磕裂了皇上对二皇子的看重。

国本血脉一旦存疑,便注定生出难以修复的裂痕。

没得实证的猜疑成了对赵晟最大的折磨。他常在宫里大发脾气,思虑过甚头痛欲裂。

也正因如此,他无心政务,很多事情交由官员去做、问都懒得问了。

赵晟在小半年的时间里小病不断,多是头疼脑热,伤寒上火之类。

真正萦绕心头的梦魇除了脑袋上的一片绿,还有郑铮留在金殿里的三缕魂魄。这让他上朝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总是夜难成眠,闭上眼睛睡不大会儿就会惊醒,只有白天能睡一两个时辰。大部分时间扶摇陪着他。扶摇很懂帝王之心,能哄得他忘了理不清的乌漆嘛遭。

赵晟难受得紧了,也会找景平入宫来看。景平多会给他开些温调方子。

贺神医劝赵晟“或该寻可心人陪着,到坊间逛逛,外面乐子多,让心不困乏,身体自然会好些”。

这当然不是医者的良心——景平待赵晟没良心。他不过是想让赵晟无意间听到、看到一些他希望对方知道、又不能直言讲述的事。

只有通过侍政阁的关系弯绕到坊间去,变着法儿让赵晟知道。

急不得。

事实证明,南晋没有赵晟这根最粗的搅屎棍裹乱,乌烟瘴气是可以渐渐沉淀的。

浑浊一团的内政渐有清明之相。

就连幽州都在景平和沈冲的明暗相和下,渐生安稳。很多流民、贫民愿与官军合力开垦荒地、种植粮田,乐于成为“军农户”,安时种地操练、乱时放下锄头保家卫国。

可老天爷能给的慈悲终归有限。

容得赵晟、南晋修养半年,已经耗尽了耐心。

秋风起时,老天又抽风了。

幽州费力开荒、撒种发芽的田地,被接连下了十几天的大雨冲得泥泛根烂、硕果东流水。

暖水河的怒涛扑上堤坝,淹了两岸村庄。

又有大量村民流落。

沈冲有再多的钱,也不可能养得了几十万百姓。

常健受皇命剿匪之后,虽然一直被李爻别有用心地留在幽州关口,明面上是带头安稳流民、执行屯兵改革、给庄别留撑腰,暗地里是对他的牵制。

可眼下闹了灾,常老单论抗洪已分身乏术。连百姓成群结队地再次流亡离开幽州都顾不得了。

事情很快传到朝上。

抗灾成了第一要务。

自从赵屹身份存疑,苏禾便极少在朝上说话。

摇身一变,成了“不看、不听、不说”的法相立于大殿之上,生怕一句不对付,触赵晟霉头。

今日他一反常态,出列道:“陛下,重灾当前,要百姓归心,当以安抚、照应为主。粮田涝了,总有水退之时,如今南北战事缓和,派一身份足够珍贵之人,一路北上安抚可以稳定乱局。”

他话音落,景平表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狗屁,老百姓火眼金睛,还看不出孰是实惠、孰是画大饼?

景平初以为苏禾是心怀天下的良臣,后来经多了事情,发现这老头子不显山、不露水,算计深得很——他想扶持赵屹,必有道貌岸然蹦出来挑事的一天。

眼下老天是将机会递进这老家伙手里。

苏禾想要扶持赵屹,有两条路,一是给二殿下搭台、一是给大殿下拆台。

眼下他口中“身份珍贵之人”是指大皇子赵岐,在他看来,赵岐对付不了流民,到时候黑锅必然扣在头上。

果然,他的话如石子入静湖,激起浪花来。

吏部尚书跳出来道:“苏相为人宽厚,但流民已有袭击沿途村庄之举,岂能一味安抚姑息?”

户部尚书任德年也出列道:“自古国之争,是争地、争财、争人。养民不易,不可轻易内讧屠戮,当诛杀匪首,安置被煽动的无知百姓。”

“任大人说得好听,匪首振臂一呼,有万人跟随,若不以强兵镇压,岂非还有下次?怀柔过甚易生刁民!”吏部尚书道。

“那是活生生人命,难道眼看必死,也要死尸不离寸地泡在水里?”任德年反问。

“你简直胡搅蛮缠,我说的是他们劫掠沿途村庄!”

……

眼看要吵架。

“行了,都给朕住嘴,”赵晟呼喝,嫌弃地瞥一眼只知道打嘴仗的几人,“晏初,你看着安置吧,这事你做主。”

他说完,一甩袍子退朝了。

这件事情,可能是赵晟今年做出最明智的决策,没有之一。

李爻全没提需要“贵人”出马的茬儿,以梼杌符发令,向皇上请调了四境的五万驻军前去支援赈灾,发信给常健,将官军队伍一分为二——去救灾的不管乱民,去维/稳的不管赈灾,遇到劫掠者杀匪首;再让周边临近官军调派人手支援,做好各自辖区内的保护工作,责任明确到人。

同时命各州道开仓沿途办设粥厂、设立点办处收容流民,鼓励精壮之辈返回幽州重建家园,只要回去,往后五年可免粮田税。

这么一来,乐意好好过日子的,都回去了。

这日是月初。

夜幕降临时,赵晟循例在先安殿敬叩先帝。

他行礼已毕,在宫苑内闲走。

据说北面大雨瓢泼,都城依旧月朗星繁,丝毫不见乱象。

赵晟甚至一时怀疑,洪灾会不会是谣传?

自御驾亲征还朝,接连不顺利,怎么就这么难呢……

他沉默而行,突然听见不知何处传来幽幽歌声:“长安多大宅,列在街西东。往往朱门内,房廊相对空。枭鸣松桂树,狐藏兰菊丛。苍苔黄叶地,日暮多旋风。前主为将相,得罪窜巴庸。后主为公卿,寝疾殁其中……(※)”

从前,宫苑里偶有宫妃、郎君唱歌,当然只是为了“恰好”让陛下听见。

词自然多是莺燕风雅,相思眷恋之流。

可后来皇上行径疯癫,脑子正常的躲他都来不及,蛊惑君心之辈极少见了。

赵晟驻足细听,今儿这位唱的是白居易的《凶宅》,声音幽咽,不怎么风雅。说是分不清男女的鬼夜哭都不为过。

樊星侍奉在侧,上前几步凛声喝道:“陛下在此,何人惊驾,快来赔罪!”

按理说,歌声该停了,唱歌人会即刻现身谢罪,祈求饶恕。

可那歌没停,众人看见一道黑影,晃悠悠地站起来。那东西不似人形,在树荫墙影的掩护下与御驾对峙。

下一刻,手脚并用地跑了。

樊星惊骇大喝:“是人是鬼?快追!”

两旁侍卫闻声而动。

可那影子眨眼像融化在宫墙影里,遍寻不见。

闹妖怪了?

赵晟愣神片刻,问一旁的扶摇:“大有,是朕眼花了吗?”

扶摇躬身道:“回陛下,臣也看见了。”

“是神鬼妖狐?怎么会来宫苑内唱这样的歌……”

扶摇只是弓着身子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