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何为师父
当剑锋穿过他肋下时, 殷无极的思绪,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年的仙门大会。
那时他在魔尊手下幸存,几乎九死一生, 却被迫入魔, 挣扎在生死边缘。他负着重伤, 却依旧念着故人深恩,于是孤身前往微茫山, 只为用自己的性命为盾, 去挡住天下人对圣人谢衍的攻讦。
他无路可走,只是单纯地觉得, 死于师尊的剑下, 是他最好的归宿。
那时, 魔气的侵蚀还未那么严重,却依旧让他疯的恨不得一死了之。但哪怕被世俗与痛苦折磨, 他仍对谢衍抱有濡慕与渴望。但这种希冀,却成为他催命的符咒,疯狂的本源。
白衣的圣人提着剑, 身姿如鹤, 袖袍飞扬,从高高的台阶上走下来, 正如从神坛走进人间。
谢衍的眼神淡漠而冰冷,仿佛仙人云端俯瞰, 漆黑的眼眸照出他的疯狂、恣睢与肮脏。
他几乎在这种眼神下死过一次,再度清醒时, 却又被周遭满怀恶意,一心要他去死的眼神注视着。他不想屈服于他们,奋力挣扎, 抬起头时,却听到那足以裁判他命运的圣人,几乎冷酷无情的话语。
“逐出师门。”
“情义两绝。”
当年的殷无极,几乎茫然地跪在他面前,仰望着他薄而残酷的唇,几乎不相信这世上会有这样如刀的话语。
这一剑,哪怕没有要他性命,却比起魔尊凌虐他神魂的痛楚,比起几乎撕裂他躯体的魔气,还要痛上万分。
而时隔近百年,这在满天飞花中的一剑,几乎与当年斩断因果的决绝一剑重叠。
山海剑不愧是绝世的神兵利器,在没入他胸膛时,殷无极甚至还未反应过来。当他感觉到胸口的冰冷时,那股锥心刺骨的钝痛,才如海潮一样漫上来,要他几乎肝胆俱碎。
血肉被剑锋剖开,一颗魔心,便在他剑尖的边缘跳动着,仿佛只要偏移半寸,就能将他的心生生挖出来。
在陷入这几乎凝固的血红黄昏时,他的一身魔气就被红尘卷剥夺,连反抗都不得。
于是,他只能徒劳地伸手,握住那穿透胸膛的利刃,剑气却把他的皮肤割的鲜血淋漓。
“……为什么?”年轻的大魔仰起头,在几乎映成血色的桃花树下,看着那张白衣圣人那张清寒的脸。
他的声音很轻,似乎是怕惊扰到寂静的黄昏。
白衣的人影逆着光,神色看不清晰,却执剑立于树下,背后是漫天的飞花,极美,却蕴含着锋利的杀机。
极目之处,依旧是小庭院落,花树纷繁,假山错落。棋盘上的残局、摆放墙角的陶缶与簸中晾晒的茶叶,处处透着生活的气息。他甚至可以清晰地回忆起,酿造的桃花酒埋在了哪棵树下,他又曾在哪座假山之下,揽住谢衍的腰,怀着真挚而热烈的情,亲吻他的师尊。
他的长发泼墨一样披散在肩上,血顺着白皙的手腕流下,濡湿了他的胸口、袖摆与地面。
“先生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殷无极明明笑着,像是在哭。“您这十年里,施舍给我的温柔与陪伴,原来都是骗我的吗?”
生不如死啊。
谢衍沉默着,轻轻阖眸一瞬,似乎不忍看他哀痛欲绝的神情,但再睁开时,黑眸之中便是近乎残忍的清醒。
剖肉取骨本就剧痛,他不欲让这剜骨的痛更长,更折磨,哪怕再不忍心,他也必须下手利落。
“剑骨为牢,起。”谢衍捏诀,淡声道。
红尘卷的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只是心随意动,转瞬间,四方冰寒剑意化为铁链,从地底穿出,缠住殷无极的身躯,镣铐扣住他的脖颈与手脚,要他折腰,要他跪下,要他被困于方寸之间,要他用血肉之躯承受师长的剑锋。
要方才还被圣人捧在手心的弟子,成为他狱中的囚徒。
坠在腕间沉重的铁链,将他的一切希望击碎。殷无极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一剑不是误会,不是错觉,而是活生生的,正在发生的现实。
“您若是真的要取我的命,要我自戕就行了,只要这是你的愿望,我不会说一个不字。可你为什么、还要如此待我……”他的声音颤抖着,几乎低哑 ,手腕间的铁链叮当作响,仿佛也缠在他的魂魄上。
仙魔不两立,圣人终于改了主意,要取他的命了。
真叫他,心死如灰。
“别怕,很快就不痛了。”谢衍的声音里,亦然淬着淡淡的血味。
今日之前,他竟不知,自己竟然能用这样冷静的口吻,去生生剖开弟子的胸膛,去面对他几乎化为灰烬的寂然眼神。
山海剑的剑尖终于穿透血肉,触碰到卡在他肋下的,那一根几乎被魔气浸染成黑色的灵骨。
正是那根灵骨,保住殷无极几十年的清明神智,不至于要他被磨去本性,却又造成灵气与魔气的冲突,要他无时无刻不活在痛苦之中。
谢衍的剑尖一转,然后利落地剜开他的血肉,将嵌在身体中的破碎灵骨,生生挖出。
“啊——”只是一瞬间,剜开骨肉的剧痛顿时袭来,要大魔再也压抑不住,发出近乎惨烈的悲鸣。
哪怕他经历过世间诸般苦厄,他的身心,也未曾如今日这般痛过。
若非谢衍瞬间收紧了铁链,死死勒住他的四肢,又用红尘卷设下禁制,压抑住让他疯狂的魔气,此时他恐怕就会挣脱铁链,然后沉沉坠于地上。
双修功法要他们灵力相融,识海相接,如今却更加方便谢衍动手。
谢衍的指尖操纵着极为精细的灵力,化为缕缕丝线,渗入他的身躯之中,于灵脉中游走,耐心寻找出那些深埋的碎片,然后逐一取出。
“……竟是、剥我灵骨吗?”殷无极的神情,已是一片惨然。他吐出一口血,眼睫细密地垂下,几乎不敢去看谢衍的神情,低声猜测道:“师尊不想我渡劫,是卜出了天意吗……觉得、觉得我……”
他的指甲嵌入肉里,好像想为自己辩驳几句,可语言是如此苍白无力。喉中仿佛哽着什么,他几乎无法说出连贯的句子,胸膛空空的冷,却依旧艰难地喘息着,道:
“……是觉得……我渡劫必然失败,会理智尽失,疯狂嗜血,化为人屠,从此、为祸世间……于是先生……先下手为强、清理门户……咳咳……”
殷无极面无血色,眸光也在摇晃着,然后随着灵力牵引沾着血的碎片离体,那原本生动而干净的绯色眼眸,逐渐变为一片黑红混沌的铁锈。
圣人谢衍,生杀予夺,皆由心定。
哈,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情吗?
他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开始觉得不甘心了。
谢衍的剑,温柔而残忍,剑锋每一次起落都快而利落,好似在替他减少痛苦。但他却剥夺他的魔气,截住他的灵脉,抽去他的灵骨碎片,也在无形之中,一点点地断去他的道途。
在渡劫天雷之前,被剥去维持灵台清醒的那一根灵骨,意味着什么?
必死无疑。
谢衍站在他的面前,白衣广袖,墨发垂腰,依旧如同仙神般不染,与殷无极浑身是血的模样截然相反。
而红尘卷中几乎停滞的时间,也在他背后凝成一轮西沉的赤阳,为他披上一层灼灼的火。
如那一日台阶上蜿蜒的红。
如溅在他雪色衣袍之上,艳烈的血。
殷无极指尖死死嵌入地面,却倔强地仰起头,咬着牙,几乎质问:“谢云霁,你既然要杀我,为什么又要催促我修炼,为什么要与我双修,为什么又要逼着我去争、去夺,却又——”
“哪怕我这么对你,你也不恨?”谢衍一直保持着异样的清醒,即使行这刽子手之事,圣人一旦下了决心,就不会有任何动摇。
但是他沉沉的黑色瞳孔中,映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有痛苦、惊讶、不可置信,继而是绝望的灰,可当他摒除对方的魔气影响时,却独独没有看到一种感情。
那便是憎恨。
真正的殷无极,居然一点也不恨他。
即使他放逐他、伤害他、欺骗他、乃至亲手断他道途,于修者来说,近乎罪无可恕。但他哪怕丝毫不知他的意图,却依旧不会反抗他;哪怕满心不甘,却依旧引颈待戮。
他平日里最是聪明,此时却是个傻孩子。
难道师父的剑落下了,他连躲都不会躲吗?
“我怎么不恨你?你觉得我真的有那么容易拿捏?”
玄衣的大魔似乎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跪在他的脚下,忍耐着这对他来说近乎炼狱的疼痛,唇边那抹讽刺的笑,却怎么看怎么像一张绮丽的画皮,虚假空洞。
他的眸光落在地上散落如星屑的灵骨碎片,几乎麻木。
哪怕胸膛之中,血肉仍在蠕动,只要魔气回归,立即就能弥合如初,他也清楚,这不过是将他的死亡延后了一些罢了。
天劫,天劫啊。
他曾经有多期待着与天争出一条命,此时就有多不理解。
但哪怕殷无极意识到这一点,却依旧笑了,轻声道:“我恨你,谢云霁。”
谢衍的眼睫微颤,似乎听懂了他每一次说恨时,隐藏的未尽之音。
他的舌尖抵着齿列,每一次想要言爱时,都将满腹的爱欲,换成一个冰冷的恨,却极是炽烈,动人心魄。
“好,你要恨我。”谢衍终于挑出他最后一片嵌在魔体中的破碎灵骨,然后将山海剑斜着刺入地表,袖中却出现了一柄纤薄锋利的匕首。
身缠沉重锁链的年轻大魔抬起眼,眸中一片荒芜,胸口却血肉模糊。他不知道还会被怎样对待,只以为,这是他这一生最后的几个时辰,于是他竭力地去看,将每一眼当成最后一眼,将他印入瞳孔深处,生死不忘。
圣人的声音,温雅而决绝。
他竟是笑了,平静地道:“别崖,我不会让你死,接下来的日子,你必须,活着恨我。”
哪怕你恨出了毒汁,熬出血来,日夜不寐,想要取我的命,你也要牢牢记住这一日剖肉剜骨的痛。
带着对我的恨,活下来,活下来!
从这夺你性命的无情大道中。
*
佛宗年轻时,曾怜生灵苦厄,于青莲山割肉喂鹰,而后立地成佛。
他怜的是一草一木,一花一树,生灵之魂魄,无论是牲畜,还是佛子,在天平两侧尽为平等。
而圣人谢衍,于红尘之中得道,而后走上云端,如仙神俯瞰世间。
他之慈悲,乃是匡扶天下的大慈悲,他本不应拘泥于一人一事,而是该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可圣人谢衍与天数沟通,却不曾预见过这样的未来。
有朝一日,他会用修为与心血,去饲养一头随时会失控的魔。
他会赔上名声乃至身体,与自己的爱徒纠葛不清。
甚至,他还会取出自己的一颗灵骨,换给他一生坎坷,却又囿于天地樊笼,哪怕再奋力挣扎,却依旧无处可逃的逆徒。
为人师父,既是师,又是父。
师者,传道受业,薪尽火传。
父者,子承父命,骨肉连筋。
他要他的血中流着他的血,他的骨中藏着他的骨。
劫难又如何,天命又如何?
收他为徒,为他取名“无极”时,他便做出了决定。
他的命途再多舛,他也会要他一生悲苦,得以逆转。倘若宿命偏要他半生颠沛流离,那他便成为他的家。
他要解他一生无解的癫狂,渡他过那渡不得的江河,从这无言的天命之中,夺下一缕求出不得的魂魄。
哪怕前路迢迢,荆棘遍野,他也会化为一盏灯,为他照亮这条崎岖大道的前方,哪怕是燃尽师者的心血,又有何妨?
白衣的圣人站在他的面前,神情孤寒,如圣人登临雪山之巅。而他漆黑的眸中,却犹带温柔,像是一缕摇光。
薄而锋利的刃,终于落了下来。
切开的,却是圣人肋下的血肉。
被困于剑阵之中,已然放弃所有反抗的大魔,却仿佛陡然从梦中惊醒,只是一瞥间,便肝胆俱裂,几乎疯狂。
“谢云霁——你疯了吗!你在干什么!”他宛如一头穷途末路的野兽,逼近的恐慌感,让他的眸光触及那染红白衣的血时,暴怒地嘶吼出声:“住手、住手!谢衍!你过来,我在这里!你来杀我——”
谢衍的神情依旧如雪冷静,可刀刃已经刺入肋下,剜开血肉的动作与方才如出一辙。圣人的血染透了白衣,他却眉目清寒,像是一尊慈悲的神像,刀刃却于躯体之中转了一圈,剜出肋下那块蕴含生生不息的精纯灵力,近乎绝世的一颗灵骨。
到现在,他若是还看不穿谢衍的意图,他就白陪他这千年时光了。
圣人剖他血肉,剜他灵骨,根本不是为了断他大道,而是要把自己的灵骨换给他!
殷无极浑身的血都凉透了。
哪怕没有魔气的侵袭,他也几乎疯魔,竭力摇动着锁住他全身的铁链。哪怕半身都是还未干涸的血,教他平日盛若荼蘼的容貌仿佛邪魔。
“谢云霁,你疯了,你给我停下来!你收回去,我不要,我才不要你的东西——啊啊啊啊啊——”玄衣的大魔声嘶力竭着呼唤他的名字,只觉得理智快要被烧成灰烬,余下的只有血色的疯狂。
在余晖之中,他看见如天边赤霞的圣人鲜血,濡满了他的白衣,要他胸口绽开一朵绯红色的花。
“我不要你的怜悯,不要你的施舍,求求你,师尊,谢先生,求你杀了我——”他几乎哽咽,双眸流下血泪,几乎悲鸣:“那是圣人灵骨……谢云霁,若是因为我,断你道途,毁你毕生愿景……我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啊!你还不如现在就一剑杀了我——”
“你想死?做梦。”谢衍白皙的五指,覆在胸膛之上,已经笼住那最靠近心脏的,一颗洁白无暇的灵骨。
而白衣的圣人近乎温柔地看向被困于方寸之间的爱徒,好似从未见过他这样癫狂又恐慌的神情,于是一声叹息。
这叹息,是一声悲怆的余音。是他年少时的无知,年轻时的彷徨,以及,今日撕心裂肺的痛。
在那颗灵骨嵌入他胸膛之下时,身体的疼痛,已然遮盖不了这发自魂魄的悲痛,他浑身颤抖,于铁链的囚困中暴烈地挣扎着,神色近乎癫狂。
“谢云霁,我会恨你的……你若是敢这么做,我真的会恨你一辈子——!”他的眸里好似淬着血,道:“你从不问我想要什么,从来不问!只是这样自顾自的……把你认为最好的东西给我,你知道……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
“你若死在劫雷之中,就永远没有还我灵骨的那一日了。”谢衍的面色苍白如雪,一双黑眸却是透着寒星一样的亮光,道:“你活不活?”
“唔啊啊啊啊——”
捆在他四肢上的锁链,依旧那般冰冷,要他如一头被豢养的困兽,被迫接受着一切为他好的抉择。
高高在上的师尊,却如同沉默无言的山脉,横亘在他的面前,为他挡住所有凄风苦雨。哪怕即将到来的,是天道的裁决。
天道之下,魔涨道消,众生平等。
这数十年来,双修得来的灵气,在灵骨融入他血脉的那一瞬间,便于他的四肢百骸流淌着,好似师长无言的关爱。
未曾引动时,这缕修为仿佛从不存在,静悄悄地埋在他的躯体之中,直到谢衍的灵骨嵌在他肋下时,一切便流动起来,熟悉的灵气便如同他的另一副骨骼,撑起了他摇摇欲坠的理性,也要他清醒着沉沦。
红尘卷的影响渐渐地褪去,他四肢的锁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无踪。
天穹之上,劫雷终于找到了应劫之人,于云层之中酝酿,好似随时都会将他劈到神魂俱碎。
而殷无极跪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修为陡然暴涨,几乎冲破半步大乘,直逼渡劫期。而面前圣人的修为却陡然跌落,一层,两层,三层,直到数百年的苦修倒退,他望着面色苍白的师尊,却倏尔落下泪来。
那哪是什么情投意合的双修法诀,那修为高的一方,仗着自己即是万法归一,竟是悄无声息地将这法诀改成了采补之术。而这如今的天下第一人,竟是瞒天过海,心甘情愿地做了他叛门逆徒的炉鼎。
谢云霁,是世上最大的骗子。
而他,却是天下最可恨的徒弟。
他到底还是连累了他的师尊,教他境界跌落,断送大道,天路尽毁。
而他哪怕再痛苦,却不能去死,只因为他的血肉中埋藏着师尊的灵骨,如一盏燃在他眼底的长明灯火。
无论殷无极未来走到哪里,见到什么样的人,经历几多艰难,几番困苦。
他的师父,会是他这漫漫一生中,永远的烛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