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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江山如旧

第158章 江山如旧
江原无动于衷地看我一眼:“胸口疼,难道不是刚才对付江进时用力过头了?”
我走到他身边,捂住胸口慢慢坐下,不悦道:“你平时不是很解风情么?”
江原瞪我:“现在是讲风情的时候?哪次你一主动,我都觉得不踏实。”
我抬眼:“说话也不觉亏心,好像每次兴高采烈的不是你一般。”
江原干咳一声:“先让我看看你的伤口罢。”他说着过来解我的衣服,沉声道,“你如果真没事我不说什么,如果是强自逞能,给我乖乖回营休养,别再想着四处乱窜!
我抓住他的手,忽然笑道:“等等。”江原闻言微微一停,我趁机将他推倒在软垫上,弯起眼睛,“太子殿下,还记得那年在此地你如何对我的么?”说着右手一挥,摘掉他束发的金冠,拆散了他的发髻。江原猝不及防,眼睛猛然瞪起,我不等他说话,按住他的手低头吻下来。
双唇炽热如火,融化了一切言语。江原的手慢慢环过我的脊背,小心翼翼地将我抱住,热烈又细致地回应,仿佛我是扯住了他心尖的一根弦,既渴求淋漓尽致的乐声又不敢放肆地弹拨。他的手指拢住我的脖颈,温柔地滑进衣领,双手抚摸过肌肤,探向深处。
我记起林间的围杀,以为将死时的遗憾,突然有些不能自已。我低头扯开江原的衣服,粗鲁地顺着胸口啃咬了一路,手指在他股间合拢,他身体震颤了一下,微微后仰,呼吸开始急促,沉沉地低哼出声。我的衣衫也渐渐滑落,肌肤彼此紧贴,又彼此厮磨。我听到自己轻喘的声音,将气息呼出在江原的耳侧。
纠缠良久,我一把按住江原,抵住他的身体,低声道:“这次让我来。”江原却不说话,手指再度伸进我衣底。我倒吸一口气,手腕将他扣住,另一只手依样报复,“听见没有!”
江原忽然皱皱眉,翻身起来,抱住我正色道:“这次就这样罢,好么?等你的伤养好。”他说着躲开我滚到一边,捡起衣服往身上穿。
我咬牙切齿地骂道:“混账!早知半途而废,你还对我投怀送抱!”
江原向下指指:“你以为我忍得不辛苦?”
我冷哼一声,飞速穿好衣服拉开房门,临出门时把他的束发金冠顶在食指上转了几转,冷笑道:“太子殿下,别找借口搪塞,莫非您不举了?”说罢转着他的发冠扬长出门。
走到甲板上,却见宇文灵殊正沿着河岸走来,我快步下了画舫迎过去:“阿干,你来找太子么?令尊究竟如何决定?”
宇文灵殊点点头,面上微有愁容:“我父亲至今认为皇上的决断最英明,我只有请求太子想办法收他兵权,制止他疯狂的举动。”他看看我的脸色,又皱眉向我身后看了一眼,“太子在船上么?听说那是建康有名的风月场所,你身体还没复原,他带你来这里是不是过分了些?”
我一笑:“阿干误会了,其实这是魏国在南越的密谍藏身之处。”
宇文灵殊有些惊异地“哦”了一声,感叹道:“原来魏国布局如此缜密,难怪天下要归于江氏。”他似乎更加担心起自己父亲,低声问我道,“子悦,你说皇上与太子,谁会压过谁?”
我笑道:“阿干这个说法不对,做父亲的怎么会压制儿子?他想的无非是如何为儿子扫清道路,令手中的社稷代代相传。幽州王或许以为自己的选择可以更好地保护宇文家,可是不要忘了,皇上也要保护江氏皇权。他此时若只对皇上惟命是从,不将太子放在眼里,那么将来太子继位,宇文家便是皇上留给太子宰割的鱼肉。”
宇文灵殊琥珀色的眼眸骤然变深:“那如果我现在拥护太子呢?”
“那也不要亲近得令皇上不舒服。”我微微一顿,语气诚恳,“阿干,这是一个度。魏国的君主可能比你们依附过的任何一个都睿智,所以我并不愿看到阿干再做出什么投机的举动。既然归附,就忠于职守,一心为国,别去想拥护谁可以得到更大的好处。”
宇文灵殊怔了片刻:“子悦,为什么突然……”
我放低了声音:“阿干是我的亲人,亲人之间若不能直言,亲从何来?我看到阿干有危险,或者做了不合适的事,理应第一个指出,如果需要惩戒,也该由我亲自动手。就算你怪我,或者为此不悦,我都不能不讲不做,因为我不愿失去你。我知道阿干一直为我斩杀你麾下将领的事介怀,可是你对我生怨,总比与别人结仇要好。”
宇文灵殊神情一震,忽然张臂将我抱住,激动道:“我其实早没有怪你了,只是一直觉得羞愧,我今日才知原来你如此用心良苦……子悦,自从与你结拜,我这个兄长做得很不够格。不过你放心,以后我要像真正的亲人一样对待你,决不再令你为难,只要你需要,我会一直站在你身边。”
听到他言辞恳切,我也不觉感动,抬手拥抱了他:“阿干!”
宇文灵殊轻轻吻我的额发,认真道:“子悦,真想与你多说一会话,可是现在我得走了。”
我诧异:“你不是想见太子么?”
“不用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要抓紧时间去跟父亲再谈一次。”他看着我,明亮的眼睛中不再有那种朦胧奇异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前所未有的温暖。他低头碰了我的嘴唇,然后放开我,小声且清晰地道:“我走了,阿弟。”我看着他转身,不禁有些百感交集。
等到宇文灵殊的身影远去,身后熟悉的脚步声才响起来,果然江原面色不善地走下船,酸溜溜道:“宇文灵殊不是要求见我么?等了半天也不见他上船。是不是被你下了迷咒,只顾去回味窃喜了?你再让他亲一下试试看!果真如此饥渴,我们回船上大战个天昏地暗。”
我不理他的话,只是抬头看了看他新挽的发髻,笑眯眯地道:“嗯,这根竹筷子比金冠顺眼多了。”说着招呼箕豹军牵马过来。
江原扯住我:“哪里去?”
我拉住燕骝的缰绳上马:“去找宣王。”
江原这才停止冒酸水,也上了马:“凌悦,你没有别的话说么?”
我奇怪地回头:“什么话?”
江原追上我,切齿道:“你明知我不能让你走,为何突然说要离开的话?难道不是怕我对父皇不够强硬?还有,你今日为何故意这么主动?”
我斜他一眼:“太子殿下,你想多了。皇上的做法除了于私情有亏外,并无不妥,我希望你与皇上融洽还来不及,为何要你父子针锋相对?难道这样对魏国有好处?”说罢甩甩缰绳,低声嘀咕道,“难道我就不能主动么?真是叫人扫兴。”
江原听完换了脸色,一把拉住我,忍不住坏笑:“越王殿下,原来你也有今天。唉,可惜伤得太不是时候。”
我冷冷道:“滚开!”
来到宣王府住处时,于景庭已命人把赵葑带到了那里。我醒来后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只见他右手臂吊在胸前,脸上还带有失血后的苍白,情绪可能已经平复下来,正沉默地坐在江茂身旁的一张椅上。我走进门,他立刻站起身,神情尴尬而紧张,但是没有说话。我先开口问:“伤好些了么?”
赵葑慌张地点了下头:“二哥你呢?”但是从神色看,他显然早已知道实情。果然他立刻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嗫嚅道:“不,我是……”
我宽慰地对他笑笑:“我也好多了。”赵葑红了眼圈,咬唇将头垂得更低。我明白他内心仍在矛盾挣扎,便转言问道:“见过四妹了没有?”
赵葑这才正常了些,伤心道:“四妹受了刺激惊吓,仪真公主正在照看她。”犹豫了片刻又道,“多谢二哥将她救出来。”
我看着他:“你谢我做什么,她也是我的四妹。可惜五妹和六妹还没找到,你有没有问过四妹是怎么逃出来的,或许她有其他姊妹的线索。”
赵葑回道:“她说当时宫中很乱,还不知怎么回事便被几个禁军和宫女催促着护送出逃了,连母妃都没来得及去见,也不知别的姊妹怎样。出宫之后,那些人与她走散了,她不识路,又听说魏军十分凶残,害怕得藏在角落里不敢露面。这样饥渴交加地躲了几天,被宣王偶然发现救起,后来便发生了这些事……”
我略一思索,对赵葑道:“那我再派人继续寻找,总会找到的。先进入建康的是我的军队,看上去四妹并不知情,反倒是被人怂恿恐吓着出了宫。既然她能出宫,应当是在我攻破宫门之前,当时建康未乱,她怎么又会跟身边人走散?这其中或许另有隐情罢。”
赵葑表情僵硬,显然也已想到什么,他低声问:“有大哥的消息么?”
“赵誊一直向东奔逃,可能是要想出海。有人大概知道他准备逃亡的地点,我正要让他带路。”
赵葑失落道:“看来大哥真的没有复国的打算了……”他看上去终于下了决心,“你能不能让我随行?我……很多事要向大哥当面问清楚。”
我:“到时我派人来接你罢。”赵葑又微微点头,视线不自觉地向内室望了望。我见状道:“你与仪真见过面了么?”
赵葑神色又不定起来:“我离开广陵时曾对她说了重话。”
我微笑:“你要追随赵誊,所以曾与她决裂么?”
赵葑表示默认,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没想到出现这么多的波折,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活着见到她了。当初她劝我救全城的百姓,带着广陵城投降,我没有答应,她只能陪我苦守城池。如今我报国不成,自己却成了战俘,实在无颜面再见她。”
我温言道:“怎么会?她得知你活着回来,理应十分欣慰才对。”说着转向江茂,笑道,“宣王殿下,我四妹有劳你照顾了。我想让三弟也留在你这里住几日,也好方便照看四妹,你不会介意吧?”
江茂语气淡淡,可是神色却比以往温和:“表兄何必见外,就让令弟留下无妨。”
正说着,内间的房门打开,仪真从房内走出来。她见到屋内许多人,微微意外了一下,接着走来向我和江原见礼,轻声道:“大哥,表兄。”
江原显然早知她来到建康,关心地问:“这几天辛苦么?你有心疼百姓的这份心已经难得,抚恤老弱之事有专人去做,一个女孩家就不要总跟着军队抛头露面了。”
仪真微笑道:“大哥,小妹终于觉得自己不再是困在高阁中的鸟雀。只要尽我所能,做我所想,便不觉辛苦。”她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却又迅速垂下轻颤的睫毛,“反倒表兄承受责难良多,受了不少委屈。”
我见她容光焕发,眉间终于没有过去的愁容,诚挚道:“多谢公主关切,看到公主终能按照自己心意做事,我也替你感到高兴。”
江原又道:“父皇十分想念你,等到江南一切平复,就随我回洛阳吧。”
仪真轻摇了摇头:“皇兄,这件事等以后再说罢,我只怕父皇执意要补偿于我,反倒叫人为难。”她转向一旁呆立的赵葑,“原来那位姑娘是令妹,她现在已经睡下了,殿下不必太担心。”
赵葑急忙回应道:“多,多谢。”隔了一阵,他又小声道,“广陵之事,公主不怪我么?”
仪真道:“我知道殿下有自己的原则,不过看到你终于想通,仪真也很欣慰。虽然两国交兵过程惨烈,结果有不尽人意处,可是从此天下太平、战火止息,未必不是百姓之福。我父皇和兄长都是眼界高远之人,他们定然能让江南早日恢复安宁。”
赵葑脸色涨红:“不瞒公主,我还有一事未明,在这之前,并未决定归附魏国。”
仪真只是微微讶然,但她并没追问是何事,只道:“相信殿下总会自己找到答案罢。”
赵葑慌忙地点头,:“你给我时间,我一定能知道该怎么办。”仪真听了,只是微微一笑,神色里好像又带了一点缺憾。
我和江原见他二人相对而语,便安静地退出了厅门,却见江茂早已站在门外:“两位兄长借一步说话罢。”待我们随他走到厅旁的游廊下,江茂单刀直入地正色道:“不知皇上预备怎么处置赵氏皇族中人?”
江原看看他道:“我观父皇之意,不愿留下后患。毕竟南越太大,只怕遗患无穷。”
江茂又转向我:“那表兄的意思是呢?赵氏皇族是你的直系至亲,赵葑赵萸都是你的手足,是不是连他们也要株连?”
我心下揣测江茂的用意,口中道:“我一开始便主张只问罪首,不问其余。”
“好,”江茂果断道,“那我便站在表兄一边,向父皇请求对赵氏族人网开一面。”
我奇怪道:“不知五弟为何忽出此言?”
江茂苍白的脸颊微微泛红,低声补充:“如果表兄不介意,我想照顾令妹一生。只是我已有王妃,让一名公主做侧妃会委屈到她,再者我体质一向不佳,只怕无法陪伴她至天年,不知你肯不肯……”
我又意外又觉得高兴:“如果四妹愿意,我自然也不会有意见。”
江茂立刻向我行了谢礼:“回洛阳后,我会正式下聘迎娶她。”说罢便转身走向后厅,竟没再说一句多余的话。
我犹在回味这突生的事件,却听江原抱怨道:“脾气还是那么怪,我只说了父皇的意见,又没说自己也赞同,他居然理都没理我就拍屁股走了。”
我笑:“也许他觉得只要问过我,就不需要再问你了。”
江原竖起眉毛:“难道我的意见一定跟你一致?”
我摊手:“你如果跟皇上意见相同,他更不该理你了。”
江原冷哼了一声,似乎也觉得意外,对我道:“江茂一向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从没见他这样主动过。没想到他不做便罢,做起事来如此干脆。到底是人不可貌相,还是美色当前,他突然头脑发热了?”
我沉思道:“江容也曾说他是个明眼之人,只是被身体拖累,可惜了才能。看来还是皇上最了解你们兄弟,难怪这次出征一定要他随行。”
“了解么?”江原讥讽地反问了一句,想了想又笑起来,“我真想看父皇得知五弟要娶南越公主时的表情,不知他想到没有?对,还有仪真,看你那三弟都眼看灭国了,对她仍旧念念不忘,见到她连话都说不顺了。若是他突然大着胆子提亲,父皇会不会气得背过气去?”
我看出江原其实在对自己父亲生气,所以讲话如此叛逆,便道:“怎么,皇上不是说会让仪真自己挑选心仪的夫婿?万一她真的心仪赵三弟……皇上会食言阻止?”
“你说呢?”江原冷笑,“你是姑母的亲生子,他尚且不打算放过,难道还会允许赵焕的儿子和女儿与江氏再有瓜葛?我看仪真决定不回洛阳是明智的,以父皇的一步步的表现来看,就算她不选赵葑,也未必真的能够随心所欲。疼爱是一回事,涉及朝中权力制衡又是另一回事。我已经算是在极力维护父皇的形象了,仪真并不知道现在建康的惨状就是父皇下令造成的,也不知道他使出卑鄙手段想彻底毁掉你,等她得知真相,将会如何看待这个父亲?”
我默然:“这还要看皇上到底如何决断,当务之急还是将赵誊与霍信等人一网打尽,免得又生变故。”
江原赞同道:“说的对,我们先回中军商议一下策略,将这最后一场仗打得漂亮些!”
中军帅帐仍设在越凌王府,江原一踏进门便撇嘴道:“越王殿下,请问你这也算王府?我刚来到时,还以为到了荒村野店。”
我面带愠色地回头:“好地方多得是,尽管去住,本府招待不起您这位娇客。”
江原见我生气,露出嬉笑的表情:“可我就是喜欢此处,怎么办?越王殿下过去的家虽简陋,却是不失风雅。我还用过你的杯碗,睡了你的床,最后坐在你书房中,用你珍藏的笔墨写了公文。”
我气不打一处来:“太子殿下,你这是什么嗜好,难道在襄阳时你还没用够?”
江原半认真半开玩笑:“一个是将军府,一个是王府,感觉大不相同。”
我翻白眼:“受不了你!”
于景庭已经与太子府的谋士以及部分武将等候在正殿,我和江原一前一后地进门,都做出异常严肃的表情。众人见我来到,先关切我的伤势,听说已无妨碍,才开始讨论如何解决与韩王和宇文念军队的矛盾。江原坐在上首道:“这件事越王殿下已经在着手解决了。如今要商讨的是,采取什么行动将逃亡中的赵誊残部一举捉拿住。赵誊手中尚有数万精兵,必然会垂死挣扎,但我不想临到最后让魏军蒙受巨大损失,这一战最好能够轻取胜利。”
我接着他的话续道:“现在已知韩王与赵誊身边的大将霍信有所联系,又活捉了赵誊亲信,我们要对赵誊实现围捕,必须借助韩王之力。”说着转头问江原,“是不是该把韩王请来?”
江原作沉思状:“那就请他过来罢,国事要紧。”他从在座者中找了一圈,对时谦道,“子逊,你去一趟,务必请韩王带着那名俘虏过来。”
时谦起身领命,退出殿外。不想过不多时,便有信兵回报:“韩王以腿伤为由,拒绝前来。”
江原冷笑:“此刻还要摆谱。传令燕飞,带上二十名燕骑军把韩王抬来!告诉他,他若不来,无从知道霍信归不归降,赵誊若真的跑了,便是他的过失。”
此时下首站出一名武将,自告奋勇道:“殿下,末将曾在霍信麾下多年,对他为人十分了解,我愿去试着说服韩王。”
我顺着话音看去,不觉惊异,原来此人正是当初越江战时乘船逃走的将领萧忌,不知何时已投靠了魏国。江原的表情十分欣喜:“那就请萧将军辛苦一趟了。”
萧忌随燕飞去了片刻,果然把江进说动。很快便见江进坐在一张椅中,被数人抬进殿来,他面容颓丧:“皇兄,小弟已经来了,你还有什么吩咐?”
江原笑着凑近他,悄声道:“我给三弟立功的好机会,只要你照做,我便不在朝中弹劾你在建康抢掠的恶行。”
江进看看他,苦笑道:“皇兄不用多说了,你就是逼我去做饵,接着照样弹劾又怎样?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望你看在父皇面上,别将我喂了鱼。”
江原绝情道:“假若三弟不幸,我会为你报仇的。不要说我逼你,萧将军可以作证,三弟曾向霍信暗中透露我军军机,如果最终霍信不降,那三弟这通敌之罪可就坐实了。”
江进的表情有种被人控于股掌之上的绝望,终于承认道:“霍信的确在等我,我们暗中约定了信号,只要接到暗号而又时机恰当,他便立刻倒戈。之前他不降,一是我未能如约给他适当的机会,二是他也不知赵誊有无底牌。日前我从抓获的奸细口中得知,赵誊在东边海岸藏有秘密码头,他已准备了两艘海船预备逃亡海外,只因加固船板的几处关键钢铆需等莫泫铸造,才耽搁了数日。”
殿中诸人闻言,都露出惊讶鄙夷的神色,于景庭更是如此。江原则带着不出所料的神情问道:“他的秘密码头在何处?”
江进无奈:“那奸细想求活命,要得到保证才肯带路。不过只怕赵誊船已造好,他若乘船到了海上,踪迹便难找了。”
江原笑道:“没关系,一听说赵誊东逃,我就给梁王府下了指令,命他们密切关注近海船只。赵誊的船造到什么程度也很快便能知道,莫衍已随燕骑军将莫泫找到,马上就能带来。至于你府上那位管家,我可以当场给他手书教令,只要赵誊落网即封他千户。”
江进听了更是绝望,将身子往椅背上靠去,痛苦地赞道:“皇兄做事滴水不漏,比我高明太多。”
江原微微冷笑:“三弟过奖了,任谁都比不上父皇谋深虑远,可惜我们兄弟都没学到家。”
这次集议最后商定由江原亲自打头阵,由江进负责引路,即刻集结军队围追赵誊。我暂时留在建康善后,同时等待宇文灵殊的劝说结果,待形势稳定再率军前往。等到江原与部下众人一起离开,于景庭来到我跟前关心道:“殿下觉得身体怎样?凭潮送来一些药材,吩咐煎好给你服下,我现在命人去煎。”
我拉住他:“不忙去。我觉得还好,只是比过去乏力,胸口有时会疼,可能是伤口未愈的缘故。于兄你坐一下,我想好好问问这几天的情况。”
于景庭立刻道:“殿下想知道什么,我尽量说得详细些。”他还是担心地看我的脸色,“殿下真的没事?我看太子殿下头上的金冠不见了,又听说你们去了画舫……恕我直言,殿下的伤并不是轻伤,这短短几日……”
我笑:“于兄,你想到哪里去了,没有的事。”说着把江原的发冠拿出来放在桌上,“只是与太子开了个玩笑,将他的发冠抢了。”
于景庭也一笑:“殿下有兴致,玩笑几下也好。”
我弯了弯唇角,放低声音道:“我刚才在宣王那里见到仪真公主了,既然广陵已经归降,不知道城中军民有无伤亡?”
于景庭肯定地回我:“几乎没有。赵葑独自离开,已使城中军心动摇,后来使者将建康城破的消息传去,留守将领更觉无望,于是都听从公主的建议出城归降了。”
“那……”
于景庭微微一叹:“我知道殿下想问什么……刘恒是被迫与归降者一起出城,他无力左右局势,又无权领兵,也只有如此。但不论我如何劝告,他都不愿降魏,听说你受伤,只是见我一次便问一次,始终不提来见你。我猜他心中定然难受,也不好勉强。”
我难过道:“三弟年轻冲动,口中坚定,其实内心迷茫,难免受亲情左右,我尚可强留住他。刘恒对我的情谊始终一如往昔,从未责怪于我,然而要他接受魏国真是太难了。于兄,你再替我多留他一阵罢,就算他想离开,也等混乱结束之后,否则我放心不下。”
于景庭点点头:“殿下放心。”又慰道,“刘恒心中牵挂你,我想他总有一天会回心转意的。”
我微笑:“多谢于兄。”
这一晚我在自己久违的卧房中休息,结果发现房中果然处处是江原留下的痕迹,非但被褥还保持着刚被睡过的模样,他带来的衣物居然都摆放在床头,各类玉带金冠差点晃花我的眼。我“呸”了一声,将他今日戴过的金冠与那些衣物扔在一起,扯过件素色披风全部盖住才罢。原本目睹旧宅还有些触景生情,结果见到江原的东西后什么感触都没了,只剩下嘴角还在抽动。
一夜无梦,清晨醒来不久,裴潜便眼睛亮亮地跑进来:“大哥,你能出门了,怎么也不派人告诉我?害我半夜回营才得到消息。”
我笑道:“那你就该玩忽职守了。”
裴潜撇嘴:“昨天韩王的军队撤了,我们也便不用紧盯他们,如果早知道你来建康,能提早回营的。”他说完又抱怨,“我真的跟那些混账们打够了,弄得兵残人怨不说,心里还不痛快。现在建康的百姓都认为魏军有两路,一路在前面抢劫,另一路专门半道杀出来抢现成东西,虽然两方为了财物彼此不和,都是一样货色。娘的,我也变成打劫的了!”
我奇道:“难道那些财物你们没还回去?”
“还不回去!我起初还抬着东西挨家去问:这可是你家丢的?结果没人敢认,都一口咬定家中一贫如洗,根本没有什么值钱东西!我嘴都说干了,怎么解释都没人相信。”裴潜越说越气愤,“韩王和他那些兵简直就是搅屎棍!”
我本来在暗思怎么让建康百姓重新相信魏军,听到裴潜最后一句话,喷了口水:“你哪里学的粗话?是不是跟军中那些不学无术的家伙学的?你是我亲手栽培的将领,前途无量,就算他是,你也不能照样说出来丢我越王府的脸!”
裴潜脸上一红:“不说就不说。对了,那个降贼赵葑就是你的弟弟?”
我一时不习惯这称呼,愣了愣才问:“怎么了?”
裴潜好像突然找到了出气筒:“若不是他,我们今日能多出这些是非?建康被搜刮得一塌糊涂,最不可原谅的是他竟然下手伤你!还是不是人?以后别让我再遇见他,不然见一次揍一次!”
我顿觉不妙:“你何时见到他的,不会真的打他了吧?”
裴潜生气道:“我打他怎样?我大哥还因为他躺在床上!他吊着条胳膊就想装可怜?你当初重伤时他看到了么,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他又如何体会?我全看到了,我就是不平,就是想揍他!我抡几下拳头,还能让他死了?”
我无奈,安抚地道:“他也很可怜,一夜之间身边天翻地覆,难免接受不了。”
裴潜不依不饶:“比他凄惨的人多了,也就他仗着还有人关心得寸进尺。我好不容易有个大哥,居然让他害了,他赔得起么?他不珍惜留给别人也不行?”
我失笑:“说得好像我是件什么物品,还赔你。无论怎样,他是我的弟弟,身上又有伤,你总不该打他出气。再说我不是好好的?”
不料这句话反而戳中裴潜痛处,赌气道:“我知道了,他才是你的宝贝弟弟,我不过半路捡来的外人,什么都不是!”
他说着转身便要冲出房门,我忙拉住他,裴潜头也不回地使力挣我的手。他力气比过去大很多,我只得运起内力再拉他,岂料胸口突然剧烈地疼痛,反而将他放开了。裴潜不高兴地向我看了一眼,见我手捂胸口,大惊失色地扑过来:“大哥,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你……你那里疼了,要不要去找凭潮?”
我扶着裴潜的肩膀,有些失落的坐到地上,低低一笑:“我的内力还是退步了,韩王那里不过用巧劲得手,不知道以后再上战场,还能不能顶住千钧之力?”裴潜抓住我的手臂,埋头听着,片刻之后,眼泪开始一滴一滴地往下掉。我拍他的头,“别哭,我从来当你亲弟弟一样,并没有偏心赵葑,也不是为此责怪你。”
裴潜泪落得更多,闻言却用力摇头:“不是!你都不知道,我听说你内力再次没了有多难受……”他将我抓得更紧,声音颤抖,“大哥,我不想看到你像从前那么虚弱,不想你为自己的身体束缚。我想看你在沙场上耀武扬威,看着你站在高处享受所有人的仰望,然后我可以站在底下,骄傲地对别人说,看!那个是我大哥……那个最厉害的人是我大哥!”
他说着,竟像个孩子般“呜呜”地哭起来。认识裴潜以来,我从未听到他发出过这样的哭声,即使遭到残忍的伤害,他都不曾如此放声痛哭。我慢慢将他搂住,怅然一叹。这是我的代价,覆灭故国的代价,可是如果真的有神明可以祈告,我可不可以不辜负他的期待?
两日之后,宇文灵殊终于说动宇文念答应不再与我们冲突,但宇文念拒绝归还抢掠的财物,只肯听从太子教令退出建康。我见状也便作罢,命人拿建康皇宫中的财货相抵,张贴布告宣布归还给百姓,稍稍平定了些许民怨。并且暂没有惩戒参与抢劫的军队,以免混乱再起,横生枝节。
第四日夜,江原派人送来了密信,告知他已掌握赵誊行踪,可以启程前往一同围剿。我立刻吩咐裴潜集结军队,自己亲自对箕豹军交代了此行任务。箕豹军是为应对水战而特别训练的精兵,若要在海上彻底灭掉赵誊的残部,实在非他们莫属。燕七得知后也迫切要求随行,我考虑了一下,还是将他与于景庭一同留在城内。
建康东城门外,我看到被箕豹军押送前来的赵葑。他吊在胸前的布带已经拆下,穿着一件白衣,头上也无发饰,看上去只是一个平常人家的子弟。他腰间还挂着我的流采剑,走到跟前时,他下意识般握了握剑柄,低声问:“发现大哥的踪迹了?”
我看看他:“你准备好了么?”
“嗯。”他郑重地点了下头,“不知道要将他活捉还是……”
“我也不知道,视情形而定吧。”说到此处,我微微觉得沉重,“可是我想救出敏姐姐,也答应了保护她的孩儿。”
赵葑垂下头:“我……我总希望大哥还能清醒些。对了,你的剑——”他说着去向腰间解剑。
我忙道:“你先拿着防身罢。”
赵葑默然片刻:“这把剑对你很重要?”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肯定地回答:“是很重要。”赵葑轻轻“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我们连夜行军,一路东行到了吴郡,快到海边时,被江原的军队迎接住。江原一身漆成黑色的明光铠甲,快步朝我走来。他边走边脱下披风罩到我身上,拉着我便向军帐中走。我挥手让裴潜自行安排众人,快步随他走进帐中:“什么情况?”
江原微微向我侧头,低声道:“赵誊等人已经出海,水军与淮水帮正在海上分兵合围。”
说话间已经走进帐内,我一眼看到帐内事先已坐着两人,正是江容与齐谨。江容抬头看见我,激动得热泪盈眶,跑过来便道:“越王殿下,都多久没见面了,可把我想死了!”他双手隔着我的衣服上下摸,满脸担忧,“听说你又受伤了?唉,都是因为没有我照顾……”
我面无表情:“你是哪位?”
江容瞪起眼看我片刻,生气道:“凌悦!”
我挑眉:“真巧,凌悦也是我的名字。”
江容恨恨地咬牙:“好啊好啊,这才多久!我不过是回了山东一趟,你就翻脸不认人了。有本事别吃我供应的粮食!”
“粮食上可没刻着你的样貌。”
“齐谨!”江容倒退几步,朝着齐谨叫了一声,颤抖着指我道,“你来评评理。在洛阳时我对他多好啊,给他烹茶,陪他下棋,听他讲心事……为了博他一笑,我都把山东的粮仓掏空了!这是什么结果,赔了美人又折粮?”他说着说着,突然眼神空洞发直,抬头对着帐顶道,“父王,你怪不得生我气,原来儿子这么无能……”说得情真意切,仿佛梁王真的蹲在那里。
齐谨窃笑道:“世子,梁王殿下虽然生你的气,但是还没被你气到上面去。”
江容转过头去厉声训斥他:“你说什么!我爹将你收留在王府,抚养长大,你居然咒他!”
齐谨也不辩解,笑嘻嘻提醒他:“我好像是先被你藏起来,后被梁王殿下收留的。那世子不但被梁王殿下抚养成人,还是他亲生子,你有没有出言不逊?”
江容拍拍齐谨:“有道理,所以我们咒咒他没关系。我是真心希望父王寿比南山,不要跟儿子一般见识啊。”
我和江原对望一眼,低声道:“江容本来就喜欢装疯卖傻,现在跟你这个疯癫的伴读一起做事,我看更不正常了。”
江原悄悄跟我咬耳朵:“他们两个因为合谋架空梁王在山东的势力,所以正如胶似漆,梁王被气得半死,仗也无心打了。但是淮水帮并不甘心最后被收归官府,齐谨虽是梁王府栽培,毕竟多年混迹江湖,如何抉择还很难说,我将来想用公孙叔达对付的就是这类江湖帮派。”
我轻轻冷笑:“怪不得他攻下钱塘郡后进展缓慢,至今无法北上。老匹夫也有今天!”
这边我二人嘀咕完,那边两人终于住嘴。齐谨走上前来端端正正地跟我见礼,微笑道:“越王殿下,一别竟又年余了。殿下战绩卓然,已经成为军中美谈,世子殿下常跟我说,只恨不能亲眼目睹英姿。”
我笑着将话头拉回:“哪里,没有江侯为大军筹备粮草毫不倦怠,我和太子殿下恐怕连一场仗都打不下去。这次合力围捕赵誊,还要多仰赖梁王府与淮水帮。”
齐谨认认真真地道:“为国出力,理所应当。”
江容闻言缓过劲来:“凌悦,是你说的不认识我,可不怪本侯。这次出海,用的几乎都是我梁王府和淮水帮的海船,你不用坐了。”
我点点头:“那最好,免得再被江侯颠倒黑白。我当初是忍着呕吐喝了你多少劣茶,陪你下了多少烂棋,听你诉了多少苦,江侯说起来也不害臊啊。”
江容摊开一张海图,肃然道:“我觉得当务之急还是讨论一下出海事宜。”
我们在第二日清晨扬帆启程,军报接连不断,告知魏军的进展。终于在几天后,我们所乘的船只与海上军队会合,而赵誊的两艘海船已势难摆脱魏军的围追堵截。不得不承认,梁王府在海上拥有无以伦比的优势,魏国水军拥有的全部海船数量都比不过梁王一府。而新造的大船只适宜在江上作战,朝廷拿得出手并能在近海航行的战船,还是只有白泽和飞廉。
我突然体会到江德压制梁王的不易,再看继任的江容,他已对指挥水军驾轻就熟,不由也开始担心这是放虎归山。虽然梁王兵权已收归朝廷,但梁王府一日坐拥山东,在当地的威信便不易消减,凭借殷实的家底,再次锻造几支军队简直易如反掌。
当初江原说,齐谨虽是他伴读,但是与梁王府关系匪浅,断不肯与之决裂。那么假如我说动江容同意解散淮水帮,再加上朝廷的压力,海门帮的强硬,齐谨若力抗不成,会否反而向江原靠拢?如此才会让梁王府彻底孤立,日后再逐步收回封地,令魏国迎来真正的稳定。
心下正这么盘算,忽觉有人向我这边靠了靠,却是随行的赵葑。接着便见江容歪靠在船舷上向他眨眼:“弟弟,当初我叫你留下,你还不高兴,现在还不是上了哥哥的船?等我们捉住你大哥,你也不用下船了,跟我回山东吧,那里比你家好十倍。”
赵葑又慌又急,好像真的怕被江容留下:“谁,谁是你弟弟!我是跟着二哥才上船的,二哥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江原却在一边冷冷帮腔:“岭南王似乎弄错了,此处可没有你二哥。我们都是魏人,你乃越国皇子,怎么会跟我们有瓜葛?临淄侯为人热情友善,我看你跟去也不错,总比进战俘营要好。”
“我……”赵葑左右看看,见都是些冷漠面孔,便也不再靠近我,咬牙道,“进战俘营又怎么样?此战过后随便你们处置!你们别得意,我南越的水军震慑天下,你们未必能取胜!”
裴潜在旁边冷笑出声:“南越号称固如金汤的水上防线早被破了,还谈什么震慑天下?你们南越那位有名的霍大将军马上就要提着你大哥的人头来归降了,根本不用我们费力!”
赵葑不再作声,面色苍白地扭过头,好像要掩饰眼神中的痛苦。我见状将他拉到身后,只是也没有多言,却听赵葑小声道:“这是真的么?”
我看看他,向江进那里示意:“韩王说这是真的。”江进坐在椅中看我一眼,一副任人摆布的样子。
“殿下!”在高处了望的信兵再次禀报,“包围形成,我军已与越军开始交战!”江原闻言,立刻下令向前驶进,很快,这片位于海上的最后战场闯入视野。
墨色的海面上,船只在海浪间颠簸,海风中传来咸腥的味道,仿佛是为了渲染这场战争的残酷。不远处是魏国战船组成的战阵,正将更远处的两艘海船紧紧咬住,双方的弩箭与投石交相错落,已经给彼此造成了不少伤亡。然而尽管战斗如此激烈,被击中的士兵身体与武器落入海中的声音却全被呼啸的浪涛声掩盖,顷刻间无踪无息。众人见此情景,都敬畏地望着面前广袤无垠的大海,竟然一时失语。
我回身对江进道:“韩王殿下,你是不是该过去现身劝降,好让霍信看清楚?”
江进面上终于有一丝畏惧:“如此大浪,两军又在激战,我怎么过去?”
我冷冷道:“我的箕豹军训练有素,可以驾船将你送到近前去。”
江进求助般看向江原:“皇兄,你的意思呢?”
江原肯定地点头:“越王的水战经验无人匹敌,箕豹军的能力自然是我魏军翘楚,三弟有什么好担心的?为兄更加相信你能说动霍信。”我立刻吩咐齐贵去安排十名箕豹军护送江进,乘小船去向霍信传递消息。江进面如死灰。等到江进被强制乘小船离开,江原对我道:“让容弟和齐谨监视战况罢,海上风太大,我们回船舱去等。”
我正觉得胸口微微窒闷,便随他进了船舱,谈论中顺便将自己对梁王府的担忧说了一遍。江原便将我搂过来亲了一下,笑道:“削弱王侯在封地内的特权、禁止自征军队都是迟早的事,不过这都不必你来做,等到将来时机恰当,我自然会行动。可是越王殿下,我现在有个不情之请:你心里还装了多少事,不妨都倒给我保管,然后你安心养伤。等身体养好之后,我再把它们还给你,行么?”
我表情奇异地看他:“还有这种商量?”江原煞有介事地点头,我嘿嘿一笑,忽然将他向后一推,“那我想这样,你先给我保管一百次好了。”
江原向后便倒,顺便将我拉在怀里,坏笑道:“才一百次么?”
“太子殿下!越王殿下!”忽然燕飞的声音在外面大喊,“韩王好像回来了!”
江原“咦”了一声,跟我对视:“如此之快?”
我扫兴:“居然还能回来。”
重新站上船头观望,江进正乘着小船远远驶来,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才由箕豹军拽着爬上船来。他全身被海浪打得精湿,嘴唇也冻得发白,哆嗦了片刻才开口道:“霍信已经倒戈,不过追随他的士兵并不多,他正与赵誊的亲兵在船上厮杀,要求我们尽快支援。”
江原笑道:“好,传令萧忌,让他率麾下军队支援霍信!我们去看热闹。”
战船重新张帆起锚,朝着赵誊所在的方向前行。赵葑靠住船舷,紧张得没了表情。海船直插入魏军战阵,便见两艘无旗无号的海船正被团团围在中央,而魏军停止了进攻,正在围观两艘战船上的打斗。江容凑到距离最近的地方观看,然后一个劲招呼我过去,惊叹道:“神奇,为什么他们不干脆驾船撞在一起算了,还要浪费体力在船上自己打自己?”
我道:“赵誊带着贴身护卫和大臣们乘一艘船,将大臣的家眷和余下兵士留在了另一艘船上。霍信与亲信要捉住赵誊作归降的大礼,另一艘船上也有霍信的人,他们也想投降保命。”
江容表示恍然大悟,高声道:“你看他们都被包围了,还争什么?干脆一起归降算了。或者我们不管谁是谁,反正人多势众,一起上去把他们全抓住再说。”
齐谨在一边嬉笑:“世子不觉得这样更有趣么?你看南越海船的坚固程度不亚于我们,体型还大上许多,投石车投得又远又准,我们何必要去自讨苦吃。我们一边观摩,一边坐收渔翁之利多好?”
江容面露喜色,接着又看看表情痛苦的赵葑:“可是赵家小弟弟要难过了,看着不忍心啊。”
齐谨摇着破扇建议道:“我带了几罐蜜饯在船上,世子不如拿去给他吃?”
江容一拍手中扇子:“好主意!快去拿。”
我听得直想翻白眼,走到赵葑身边,劝他道:“别难过,如果他想此刻归降,还是有机会的。”
赵葑摇头,噙泪道:“不会了,此时投降,又算什么?丢了国家,也保不住百姓,若连最后的名节也丢掉,那他连蜀川国主刘禄也不如了。他真是糊涂透顶,怎么会相信霍信这种人。”
两船上的争斗愈加激烈,穿着相同服饰的士兵向昔日的同胞砍下最凶狠的刀剑。海船体型巨大,上下船舱分了四层之多,落入海中的士兵不论生死都很快被巨浪吞没,然而大多数人还是被杀死在船上。天边乌云密布,似有雷声滚动,血腥的气息在上空弥漫,压抑着这片黯淡的海域,再次望去,那两艘船在一浪浪中摇晃,简直像漂浮在海上的两座坟冢。一阵咸腥的海风又过,浪头如雨溅落,众人在愈发狰狞的海波上观望着对面的厮杀,都已忘记初时的幸灾乐祸,不觉露出心悸的表情。
赵葑早已不忍再看,他麻木地坐在船板上,似乎只是在盼望这一切快些结束。我找来齐贵,低声命令他带一千箕豹军登船,务必救出刘敏等人。不想重新走到船头时,狂风忽然而至,我被猛灌了一口,急忙捂住发痛的胸口蹲下来。江原立刻察觉,回头扶住我的肩膀,命令道:“你回舱去。”不由分说拉我起身,半抱半扶地走向舱门。进门前我看了一眼海上,只见萧忌已率与他一同归降的南越士兵驾船靠近了赵誊所在的船只。
江原进舱后忙着摸我脉象,焦虑道:“我早看你出海之后面色不好,浪大风潮,你旧伤都怕发作,何况现在新伤未愈。”他找出一瓶药酒,倒了一小杯给我,“先驱驱寒气。”他又叮嘱我休息片刻,看着我喝下才出门。
我也怕将来落下病症,依言在舱内的榻上躺了一阵,刚觉得胸肺间的重压轻松了些,困意便席卷而至。不知道是睡梦里还是果真如此,耳边的喊杀声一直未停,我半梦半醒地在榻上辗转,恍惚觉得交战已经接近尾声。忽然间,一声嘶喊击碎了梦幻,我霍然坐起身来,惊觉鬓发都被汗水湿透。再仔细听去,赵葑又惊又怒的吼声清晰地传来:“皇兄!你对大嫂做了什么!”
我胸中如被海风再次猛灌,抽痛起来,扶着舱壁奔出门去,却见乌云压顶之下,竟有一线天光从云层缝隙里漏下,照亮了这一处如墨的海面。乌云边缘耀眼刺目,将苍穹生生撕为两半,而破裂的洞口下,正是赵誊所乘的那一艘战船在浪尖载浮载沉,好像即将被天地吞噬。
争斗已经停止,两船距离拉近,我看见赵誊与身边寥寥数人立在船头,他衣着未见凌乱,表情也并无疯狂绝望之色——只是他的手中还抱着一个人。我的心狂乱地跳动起来,那是刘敏!为何箕豹军竟没有救出她?我冲到船头,几乎要像赵葑一样嘶喊,然而喉头却似被谁扼住,失去了发声的能力。江原见状用力拦抱住我,低声道:“你别冲动,或许还能活捉赵誊!”
我看清那艘船已被霍信的亲信与箕豹军占领,他们全都站在赵誊身后,只是不敢再轻举妄动。刘敏的衣袂随风飘动,身形宛若仙子,可是她本人却一动不动,仿佛正在沉睡。我紧紧咬住牙关:“我不管赵誊死活,我只要救刘敏!”
“她死了。”江原紧紧拉住我,却好像全然不知自己说出的话如何残酷,“霍信倒戈之后,赵誊给她喝了毒酒!”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转眼却看见赵葑愤怒的泪眼。他显然也听到,跌跌撞撞地跑来拽住江原的袖子:“你说谎!他为什么亲手杀死大嫂!”
江原冷冷看着他回答:“是霍信用箭射来的消息,因为刘敏最后一次试图劝说赵誊归降,被赵誊残害致死!你不相信么?”
赵葑呆呆地松开手,脸上已经分不清悲伤还是愤怒。我突然挣开江原,厉声道:“还有她的孩子!来人——”
“凌悦!”江原的声音终于也带了一丝不忍,“赵誊的几名幼子早被他亲自推进海中了!”
我顿觉胸中一空,原本麻木的身体没了知觉。这时却听见对面船上传来惊呼骚乱的声音,赵誊再向船边退了一步,高声冷笑:“你休想令朕归降!我宁死也不会落入你们手中,更不让朕的皇后和太子成为降虏!朕今日失利,并非决策之误,只因奸贼当道,天不我佑!”他忽然狠狠盯住我,“赵彦,你的目的达到了,害死我,扶持你身后的姘夫上位!我倒要看看你能得到什么好下场,你们的魏国能控制南越多久!”
我未说话,赵葑却悲愤地大喝道:“皇兄,你不要执迷不悟了!这一切都是你的错!不是你一意孤行,南越哪有今日!”
赵誊哼笑:“赵葑,你还有脸质问我么?我早知道你们都是靠不住的,说什么忠贞为国,到头来还不是做了魏国门下之狗!只有朕自始而终与南越共存亡!”他说完这句话,忽然脚底用力,离开了船舷。
赵葑目眦欲裂:“皇兄,你告诉我!母妃究竟是谁害死的?”他徒劳地扑在船头,声音在海面上空然回荡。直到眼看赵誊的身体被淹没,赵葑的视线停留了一会,泪水滂沱而下。
与此同时,赵誊身边仅剩的几人齐齐跳落海中,水花溅起,顷刻不见。江原则在愤怒地沉声喝道:“全部下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必须将赵誊捞上来碎尸万段,枭首示众!”他狠狠地唾了一口,“想要当着我面扮壮烈,休想得逞!”
这个时候,有人忽然振臂高呼,赵誊已死,南越已灭!跟着,他周围的士兵也高呼起来,过不多时,这呼声传遍所有战船,一浪盖过一浪地响彻海上。战船开始回撤,只留下略小的战船在海中搜索。我坐在甲板上,抬眼去望灰黑的云头,只见云层已被海风驱散,渐渐显出些许清明。
许久之前,我曾设想这一幕的到来,以为自己会百感交集。可是真到了这一刻,发现自己平静得好像在面对一段重温了无数次的回忆,只剩下淡淡的伤感与遗憾。
“两位殿下,霍信率众请降,要求上船面见太子殿下!”高处的信兵看到对面旗语,大声禀报。
江原冷笑一声:“叫自己他带着亲信乘小船过来!传令萧忌前去迎接霍将军!我要好好奖赏他!”
信兵依言传达,不久霍信果然与亲信数人乘快艇向我们所在的海船而来。眼看将至大船下,萧忌乘船将他迎住,高声道:“霍将军,末将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相迎!”
或许感觉气氛有异,霍信慢慢抱拳道:“萧将军昔日在霍某帐下为将,我未曾亏待;如今你早降魏国,霍某却要请萧将军多多眷顾了。”
萧忌笑道:“不敢当,霍将军珠玉在前,萧某只是效仿而已。不过这次霍将军着实令人大吃一惊,居然会为护持南越君主血战到底,真是叫在下敬佩。”
霍信大吃一惊:“萧将军何出此言!霍某一心向魏,若非我担当内应,赵誊如何被魏军发现踪迹。”
萧忌反讥道:“难道霍将军是说,太子殿下与越王殿下的军队都是废物,歼灭赵誊全是你一人功劳?”
霍信神色微沉:“当然不是此意!我手中有魏帝密信,韩王殿下亲自向我许诺接纳。我现在要见太子殿下,萧将军不必在此多费唇舌。”
萧忌右手举剑,冷冷喝道:“韩王违反军令,已无权过问军事!你以为你当年亲自指挥射杀周将军,后又禁锢越王殿下,折损魏国那么多精心培养的少年杀手,太子殿下还能容许你苟活于世?霍将军,在下自会带领你麾下军队为魏国效力,你还是等着青史留名罢!”他说着挥剑前指,“放箭!”
我有生以来从未看过这么多的箭射向同一人,漫天的羽箭暴雨般倾泻而下,几乎找不到躲避的间隙。霍信的身上很快插满羽箭,好像一只血红的箭垛,直直倒向船中,僵硬的脸上写满了恐惧震惊与不甘。这个一生狡猾,始终只为自己盘算的南越大将,终于在满心的不情愿中“为国捐躯”。
萧忌缓缓放下剑,宣布道:“南越大将霍信,宁死不降,力战身死。”他仿佛也被这情景刺激,没再看霍信一眼,便命将那艘小船拖近,也不管船中其余几人死活,一起勾连在船后,随魏军船队驶向海岸。
江原吐出一口气,转头看我:“如此结束霍信,这是我想到的方式。”
我眼眶一热:“母亲要多坚忍,才能承受住父亲如此离世的打击。如今同样的一幕在霍信身上重演,也算聊以告慰父亲亡灵。”我说着,回头再看夕阳下波光流动的海面,从这里望去,海中央平静如昔,好像不曾有过任何惊心动魄的时刻。
上岸之后,箕豹军很快传来寻到赵誊及几名官员的消息,只是无论如何都没有发现刘敏的踪迹。那美丽的女子长眠在茫茫深海之下,从此我再也寻不到她温暖的身影。
赵誊被带到我们面前时,还有一丝气息尚存。江原拉着我站在他面前,冷冷道:“看来龙王也不愿收留陛下这样的昏君,注定要我来亲自送你上路。传我教令,将赵誊枭首示众,尸体抛诸荒野,恶行张榜于南越各个州郡!”赵誊混沌的双目骤然紧缩,然后逐渐涣散空洞。
一名箕豹军探了探赵誊鼻息:“禀报殿下,赵誊气绝!”
我全身微微一颤,忽然再也没有气力站稳。
天海相接处,残阳似血,正在一点一点往下沉。还是那片山河,只是故国终于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