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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尘埃里的玫瑰(十六)

第16章 尘埃里的玫瑰(十六)
  虽说柏易不想工作,但还是成了章厉的秘书——贴身的。

  公司成立之初最忙,可柏易既不需要跑市场,也不需要跑工商,他只需跟在章厉身边,把文件整理好。

  但令柏易吃惊的是,章厉似乎在缅甸那边狠赚了一笔钱,这段时间的支出大的惊人,但章厉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这些日子他们每天都在一起,章厉和他记忆中的少年人也越来越不像,现在的章厉脾气更好了,竟然也学会了为他人考虑,那套租来的房子里多了许多过日子的东西,比如烘干机,或是洗碗机,听柏易说他偶尔会做点心以后,还新买了烤箱和工具。

  所有的一切都不需要柏易操心。

  只要跟在章厉身边就行。

  柏易一方面觉得章厉成长了。

  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可能忽略了极其重要的东西。

  在他给章厉做秘书的第二周周末,柏易跟着章厉一起下班,坐电梯到地下车库提车,却在这里见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的人。

  ——章武。

  章武大约不知道哪辆车是章厉的,又没有工牌进不了大楼,只能在停车场等待,他一头黑白夹杂的头发长时间没有修剪,因为油腻变成一缕一缕,脸上有斑一样的污渍,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

  他佝偻着背,看起来可怜极了,走在路上说不定还会有人施舍他几块钱。

  那双眼睛十分浑浊,可眼神并没有变。

  他还是五年前的章武。

  自私又凶恶,并且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任何事。

  “章厉!”章武大喊一声,拖着瘸了的一条腿朝电梯口跑来,他的眼里冒着贪婪的光。

  他儿子发财了,有钱了,他也不用过苦日子了!

  他养大了这个杂种,现在该是他收取报酬的时候了。

  柏易下意识的上前一步挡在了章厉面前,他在看到章武的那一刻,还把章厉当成了五年前那个十七岁的少年。

  那个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在外头靠拳头维生,面对章武时却从不动手的章厉。

  但一只大手按在了柏易的肩膀上。

  薄薄的一层衬衣并不能阻隔对方手掌的温度。

  章厉伸出胳膊,把柏易揽在自己身旁,朝对面那个付出了代价却依旧不知道后悔的男人说:“爸,五年没见了。”

  章武眼里的章厉已经不是他儿子了,而是行走的提款机,大写的人民币,他激动万分:“你现在发财了!了不得了!大老板了!”

  “我可是你爸!”章武的眼神依旧像是以前找章厉要钱时那样凶狠,“你得养我!”

  章厉微笑道:“爸,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

  他高高在上,对这个曾经主宰他和他母亲的男人不屑一顾。

  这个男人现在是如此弱小,他既成为不了自己的威胁,也不可能再做自己的家人。

  他已经选择了自己的家人。

  只要他足够有耐心,足够细心。

  他很快就能拥有自己的家。

  章武或许不知道章厉是怎么想的,但他察觉到了章厉的态度。

  “你什么意思?”章武瞪大了眼睛,像一只癞蛤|蟆,他怒不可遏地大吼,“老子生你养你,你发达了就想不认老子?!”

  “谁见过老子求儿子的?当年要不是我,你早死了!”

  章武只跟柏易见过几次面,已经把柏易忘到了九霄云外,只以为柏易是章厉的员工。

  于是他冲着柏易说:“你是他员工对吧?我告诉你,他妈是个贱|货,给老子戴了绿帽子,但老子还是把他养大了!不然他早被弄死了,你说说,他该不该养我?”

  章武是个怪人,他信奉自己的准则,觉得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能比自己更有道理。

  柏易微笑着说:“您还没到应该被赡养的年纪,就是小厉不养你,在法律上也不存在任何问题。”

  “在情理上……”

  正好怒斥的章武听见柏易的后半句又停下了发火的趋势,等着柏易继续说下去。

  柏易:“在情理上,您也不占道理。”

  “毕竟小厉当年也是因为您,才在宣阳待不下去的。”

  “呸!”章武朝柏易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就吐在柏易面前的地上,他脸上的皮肤松弛了,骂人的时候每一条皱纹都像是在舞动,“要不是我,他有今天?”

  他给自己理清了道理,章厉有今天,是因为他当年没把章厉打死,一个阴沉沉的小鬼,就是打死了,随便往荒郊野外一扔,又有谁能知道呢?

  又或者他当年没有欠钱,章厉没有因为还钱去往别的地方,也没有挣大钱的机遇,更不会有现在。

  所以他不觉得自己欠了章厉什么。

  而是章厉欠了他,欠他一条命,欠他一大笔钱。

  章厉依旧笑着看章武:“爸,不要挡路,我们要走了。”

  年轻力壮的章厉站在章武面前,更加凸显了章武的衰老和孱弱。

  那个曾经能一巴掌把幼小孩子打翻在地,能一脚把妻子踹到墙上的男人已经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弱小的中老年人。

  他空有一副天最大我第二的脾气,却失去了全部的依仗。

  章武朝章厉扑了过去,他表情又狠又毒,恨不得章厉去死,他笃定章厉不会还手,毕竟章厉曾经没有一次还手。

  “你这个婊|子养的杂种!你生下来老子就该掐死了!”

  “跟你妈一样的贱|种!”

  这话听得多了,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章厉连眉头都没动一下,这话他从三岁听到十七,再怎么难听也习惯了。

  停车场没有监控,现在监控还没有完全普及,只有公路和一些商场有。

  章厉眼看着章武扑过来,他几乎没用什么力气,只是抬了抬腿,章武就被踢倒在水泥地上。

  就像他曾经对待章厉那样。

  章厉叹息道:“爸,您还是老样子。”

  “看在妈的面子上,我不跟您计较,等您到了年纪,丧失了劳动能力,我会给您养老的。”

  章武不停地喘息,他除了惊怒外还有说不出的惶然。

  他要的不止是养老!他要钱,要一笔大钱!一笔能让他花天酒地的大钱!

  能在省城买套房子,能再娶了老婆生个儿子。

  “老子要告你!”章武想起了他以前最看不起的法律,“你不养我就是违法!”

  章厉揽着柏易向前走,原本柏易想要不动声色的把章厉推开,可章厉揽的实在太紧,他只能忍耐着。

  去停车位的路上,章厉没有回头看过倒在地上的章武一眼。

  他并不觉得有任何报复的快感,也不觉得难过。

  “回家吧。”柏易在副驾驶座上系好安全带,“回去看电影?看喜剧片?”

  电视有点播台,可以自己点想看的片子,点一次花几块钱,他们事情少的时候经常一起看。

  章厉听着柏易口中的“家”字,原本无波无澜的眼里终于有了几分情绪。

  从“你那”到“回去”到现在的“回家”。

  章厉点了点头,发动车子,不去管还在原地的章武。

  柏易松了口气,他多担心章厉忽然转头开车把章武撞死啊,那样他也就不必努力做任务,直接躺着等死了。

  现在的章厉应该还不知道母亲死亡的真相。

  柏易问道:“你不恨他?”

  车子开出地下,已经快要落下去的橘色阳光照射在柏易和章厉身上,章厉的面部表情似乎都变得柔和了许多,他轻声说:“没什么值得恨的。”

  他曾经恨过,恨到买了一包老鼠药想要放到饭里,他们两一起死。

  但是他最终没能把老鼠药下进去。

  他还是想活的。

  那时候的章厉还有正常普通的梦想。

  读书,读大学,去大城市。

  再也不回宣阳,再也不见这个父亲。

  在缅甸的五年,他最开始脑子里只有柏易,后来偶尔才会想到章武。

  如果柏易是他的光,那章武就是他出生起就无法躲避的黑暗。

  但是只要有那道光,黑暗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柏易轻声问:“那你准备把他怎么样?”

  章厉早就给章武安排好了归宿,但此时随口说:“等他到了年龄,就送他去养老院,那里有吃有喝,还有护工照顾。”

  他还转头朝章厉笑:“我们偶尔也能去看看他。”

  但章厉很快就转回了头,看着前方的路。

  柏易回忆着章厉刚刚的笑容,明明十分自然,可他却觉得那笑容里蕴含了什么他看不透的东西。

  以至于他竟然没有分出章厉是真心实意说的这句话,还是随口一说。

  现在章武没钱,没户口,没有家。

  他在宏江毕竟混了五年,跟街头要饭的也认识,能找个地方混口饭吃。

  但他现在到了省城,要跟本地的乞丐抢饭吃。

  可章武是怎么知道章厉在省城的?

  又是怎么知道章厉挣了钱的?

  甚至连办公楼的地址都这么清楚?

  柏易低下头,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真是麻烦。

  他拿出手机,把光调暗,这样章厉就看不见他的手机屏幕。

  他给陈俊翔发了条短信。

  “明天中午,国大酒店二楼。”

  那边几乎是五秒内传来回复:“好!”

  章厉看着前方的路,心情很好的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