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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16、狱里狱外

第16章 16、狱里狱外
圣弗兰西斯科的初春,天气还没转暖,唐人街一处无名小酒馆。
酒馆老板李突然惊醒,坐起身环顾四周,在看清屋子里空无一人之后,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怅怅然叹了口气。
他午后小憩,竟然在莱恩的房间里睡着了。
这里依然是一副昔日的光景,由于光照充足,屋内温暖舒适,海棠和兰花在阳光中尽情伸展着碧绿的叶子,各种蕨类植物长得郁郁葱葱,与窗外萧条的冬景形成鲜明对比。桌上堆满颜料调色盘等杂物,陈旧的画架摆在窗前,好像莱恩前一秒还站在画架前涂涂抹抹。可事实上,他已经离家远行很久了。
爸爸……
睡梦中,莱恩的那声轻唤还真真切切残留在耳边,声音带着恐惧、战栗。就像他小时候一样,因为反应迟钝,总是被邻居街坊的小孩们推搡和殴打,回到家常常鼻青脸肿,在他的再三追问下那孩子才委屈地叫一声爸爸,然后缩进他怀里。
可是睡梦中,从黑暗中传来的一声呼唤,让他强烈地感觉到:那孩子此刻正身陷困境,需要帮助。
李拿出纸笔,在桌子上清出一块地方,开始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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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凌霄从外面回来,途经客厅的时候随手翻了翻篮子里的信件。
他现在租住在永安路一处弄堂的二楼,楼下住着房东太太一家,房东太太常常会把租客们的信件放在一起,给他们自己下楼来取。
有一封美国的来信,凌霄拿走了那封信,快步上楼。
前厅传来搓麻将的声音,房东太太正在和她的牌友们闲聊。
“陆太太,听说你家楼上的房客换人了?”
“是啊,之前那个鬼佬,据说是犯了事儿,给抓走关起来了!”
“那事儿我知道,他给抓走那天晚上我瞧见了,好多人,虎背熊腰的,乌压压一群,当晚就把人带走了,哎哟!当时吓得我哟……”
“那鬼佬还欠着我俩月的房钱,开水钱也没交,幸好来了个小伙,据说是他朋友,把他的欠款全都结清啦!”房东太太说道。
“陆太太真是好运气,我家楼上住的那个穷酸教书先生,我都要给他气死了,唉……”
凌霄将房门关上,把女人的高声抱怨阻隔在门外。
这里是神父的同党李莱恩原先租住的房间,还保留着前房客离开时的样子。窗台上摆着盆栽,书桌上有一些书、日记、琴谱。
他以极优秀的成绩通过了入门考试,成为情报局的正式成员,开始跟着陈华处理一些实质性的案件,他接触的第一个案件,就是神父盗窃兵工厂图纸一案。
他在陈华的安排下住进了李莱恩过去的住处,得到房东的信任,截获了他的信件。
这封信的内容跟上一封别无二致,大体是一位父亲对离家远游的儿子各方面的关心,以及对家乡近况的描述,甚至还附带着回忆了一些儿子小时候的事,只言片语就可以窥见到那名父亲所描述的场景,从而拼凑出一个普通男孩的成长历程。
无论从哪方面看,李莱恩都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年轻人,甚至有点木讷,有点迟钝,狡猾的神父不可能会找一个这样的搭档,但是这一点,只有凌霄一个人相信。
他拿不出任何证据证明李莱恩无罪,好在情报局也拿不出证据证明李莱恩有罪。
他读完信,仔细将信收好,放进抽屉里。然后在桌面上铺开信纸,拿钢笔蘸了蘸墨水,写下了第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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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霄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半年前。
十来岁的时候,家乡爆发了饥荒,土地没有了生机,村民们成批成批死去,活着的人也不得不四处逃难,到别处去讨生活。
他和村子里一位幸存的老秀才逃到了上海,老秀才在街边支了个摊子,靠替人抄书写信为生,他跟着老秀才,也读了许多书,写得一手好字。这一老一少相依为命,虽然穷,倒也过了好几年快乐日子。
然而就在半年前,老秀才一病不起,没多久就去世了,他孑然一身,于是收了抄书摊子跑进了租界。
在租界,想要活下来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容易,这里的警察甚至更残暴,对待他们这些战战兢兢的贱民毫不留情。他靠卖报为生,然而微薄的收入勉强够他糊口,实在没有多余的钱能租到一个住处,只能幕天席地睡在街上,还要时刻提防清早巡逻的警察,假如被抓到,他们会把他驱逐出租界。
一个礼拜日,他途经一间教堂,发现教堂门口聚集了一群小孩,是教堂在向孩子们派发小蛋糕,租界里,许多教堂都有这样的传统。
他已经十七岁了,跟着一群小孩子去领教堂免费发放的小蛋糕显然不合适,他其实只是想进去问问有没有适合他干的活,他不要工钱,能给个睡觉的地方就行。
没想到,轮到他的时候,他正要开口询问,那名派发蛋糕的青年看着他笑了笑,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小蛋糕塞给他。
后来他找到了这间教堂的中国厨子王胜利,王胜利爽快答应给他安排个活干,并且在储藏室里辟了块地方给他睡。
他在教堂的储藏室里住了一个多月,王胜利告诉过他神父已经首肯他在这里借宿。他扛着一袋大米往厨房走的时候经过教堂主殿,听到里面传来唱诗班的歌声,不由自主朝里面望了一眼,就看到那天派发小蛋糕的青年坐在那里弹钢琴。
之后,他常常在干活的闲暇跑去听他弹琴。
后来的某一天深夜,神父失踪了,与此同时,厨子、修女、钢琴师全都被逮捕,他的小世界在一夜之间坍塌了。
如今,他坐在李莱恩过去的房间里,冒名顶替他,给他在美国的父亲写信,说心中没有罪恶感,那是假的。
陈华一口气读完了凌霄模仿李莱恩的笔迹写的回信,并且与李莱恩遗留的日记本上的字迹做了详细对比,赞了句:“写得很好!寄出去。”
凌霄点点头,将那封信放进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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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卒走向教堂,拉响了挂在门口的铜铃,今天比平常的下课时间迟了一点,不过幸好最近这些天赵看守长不在,没有人会责骂他。
快到晚餐时间了,狱卒往监舍楼走去,冷不丁就撞上了人。他抬头一看,是几个劳役犯。
那几个劳役犯全都站在他面前,为首的那人面色不善,耳朵乃至额头上都缠着一圈一圈的绷带。
“你们不干活跑来这里干什么……”狱卒大声叱问,但他话还未说完,一名劳役犯就快步上前,用力捂住他的嘴,另一手扬起板砖,朝他头上狠狠砸了下去。
教堂里还留着不少学生,有些监舍里采光不好,因此赵看守长允许学生留在教堂里读书,在监舍熄灯之前回去。
莱恩用余光瞥了一眼旁边正襟危坐写字写得一本正经的薛时,抿唇笑了笑。
这个人最近突然转了性,变得很安静,很听话,再加上写得一手好文章,郑老先生曾经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的文章当成范文诵读,如今他俨然成了公认的优秀学生。
刘天民和王征一前一后交上了功课,朝薛时道了句:“时哥,我们先走了,你别忘了赶在熄灯之前回来。”现在他们三个处得不错,有时候遇到疑难问题还会一起讨论。
薛时应了一声,埋头接着写。他是故意在拖延时间,能在环境良好的教堂里待着,谁愿意回到乱糟糟臭烘烘的监舍里去?
刘天民和王征结伴走了出去,刚走到教堂门口就被乌压压的人群挡住去路。
刘天民脸色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笼上心头。他后退了一步,将王征护在身后,神色戒备地看着那群不速之客。
为首的那人他认识,正是前几日因打架斗殴而被除名的学生杨金池。
薛时埋头写着东西,突然看到一直坐在身边的莱恩放下笔,慢慢站起了身,不由困惑地抬头瞧了他一眼,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正好看到杨金池那群人走了进来。
此时教堂里就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学生,杨金池面色狰狞,盯着莱恩看了一会儿,朝两旁的劳役犯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跑去关上教堂大门,并且上了门闩。另有几个劳役犯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黑布,将所有的窗户关严并且用黑布罩上。
教堂里变得光线晦暗,有人跑去拉亮电灯。
薛时右眼皮跳了一下,他不着痕迹地握住莱恩紧握成拳垂在身侧的手,拉着他坐下,然后笑嘻嘻地看着杨金池:“哟、杨老弟,这么大阵仗?你是来找耳朵的么?”
杨金池左臂还打着石膏吊在胸前,但他似乎对自己的劣势毫不在意,只冷笑一声,从背后裤腰上拔出一物,拿在手中把玩着,那赫然是一把砌砖刀。
一名劳役犯走上前,指了指杨金池,对薛时道:“姓薛的,你敢对杨少爷动手?我看你是活腻了!”
教堂里不多的几名学生纷纷聚拢过来围观,那名劳役犯环视着那几个人,恶狠狠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们今天是来找他的,怕死的就一边呆着去,小心撞到老子刀口上,见了红!”
那几名学生面面相觑,皆是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薛时合上书本,慢慢站起身,看来今天杨金池是专门来找他晦气的。
“还有,”那名劳役犯骤然朝莱恩一指,“知道他是什么身份么?他是一名间谍,今天我们要为民除害,连他一起办了……”
“说够了没有?”薛时冷然打断他,狠狠剜了他一眼,指着他转向杨金池,“这回知道带个喇叭过来了?”
“你……”那劳役犯对他怒目而视,“你不要太嚣张!”
“嚣张?我现在就告诉你嚣张两个字怎么写!”薛时怒喝一声,抄起一张凳子快步上前,举着凳子就狠狠朝站在最前面的杨金池招呼过去!
那几个人一惊,纷纷四散着后退,杨金池慌忙矮身,堪堪避过,气急败坏道:“还愣着干什么?都给我上!”
薛时一击不成,举着凳子追上去,却从侧后方撞上来一个劳役犯,紧紧抱着他的腰,另有两个劳役犯扑上来,扭着他的手去抢夺他手里那张凳子。
身后,两名劳役犯一左一右架住莱恩,将他反扭着双手按在了桌上,薛时朝莱恩那边望了一眼,无奈身上挂着两三个人,他双拳难敌四手,怎么甩都甩不脱。
他的搭档太弱了,倘若是朱紫琅,哪怕对方人数再增加一倍,他和朱紫琅两人都能轻易放倒,何惧这区区七八个面黄肌瘦的劳役犯?薛时对莱恩有点恨铁不成钢。
他甩开死死抱住他腰的那名囚犯,一个箭步冲上去,一记勾拳就将押着莱恩的囚犯揍得跌了出去,又飞起一脚将另一人踹翻。
“他动手了!快、给我往死里打!”杨金池指着薛时大喊,“我倒要看看今天还有谁能包庇他!”
莱恩双手得了自由,猛然揪住薛时,急道:“不能打架,会被除名!”
薛时接住一名劳役犯挥过来的拳头,将那人手臂反扭在身后,推了莱恩一把:“现在谁还有空管这些!你躲后面去,别碍事!”
刚把莱恩推走,杨金池的砌砖刀朝他的脸斜劈过来,薛时偏过脸,徒手接住了那把砌砖刀。砌砖刀刃口很钝,并且裹着一层泥浆,倒是没有割伤手,薛时顺势扣住杨金池的脉门用力一拗,竟然瞬间就将那把砌砖刀夺了过来,想也不想就举着砌砖刀猛力向他头上劈砍过去。
腰突然被人从后面紧紧抱住了,薛时抬起手肘就要朝身后那人的脑袋上招呼,结果眼角余光一瞥,看到背后抱住他的竟然是莱恩,不由怒道:“你干什么?!”
莱恩死死抱着他不肯撒手。
“刘天民,把李先生给我拖走!”
一直愣怔在一旁的刘天民听到这惊天动地一声吼,猛然醒悟,连忙跑过来,将莱恩拉开。
莱恩一把甩脱了刘天民,竟然不依不饶奔了上来,扣着他的肩迫使他转过身,用力捧住他的脸迫使他看着自己,怒吼了一声:“薛时!”
他一贯温和沉静的双眼之中翻涌着怒火,前所未见,就连薛时也不由一怔,举着砌砖刀的手慢慢放了下来。
莱恩捧着他的脸,突然眼神一黯,惊恐地望向他身后。
薛时注意到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充当杨金池喇叭的劳役犯已经手握板砖冲到他身后,那板砖带着风,狠狠拍在了他头上!
“当啷——”手里的砌砖刀掉在地上。
薛时只觉得脑袋里懵了一下,视线模糊了一瞬,又渐渐明晰起来。他晃了晃脑袋,立刻有温热的液体从额角缓缓流下,眼前是李先生惨白的脸。
为什么要拦着他不让他打架?就因为怕他被除名不能再读书了?
薛时露出一个费解的表情,但那表情就这样凝固在脸上,然后直挺挺地向前倒下,被莱恩顺势接住,两人一起跪了下去。
他跪着,下巴搁在莱恩肩膀上,人还没完全失去意识,只是头部钝痛,大脑一片空茫,血不住往下淌,不多时,莱恩肩头就被染红了一片。
莱恩慌忙捧起他的头想要查看他的伤势,却被染了一手的血,只得先用棉衣的袖子用力捂在他的伤口上。
“他不行了,给我往死里打!”杨金池兴奋地推了身边的人一把,“上啊,弄死他!有我二叔兜着呢你怕什么?!”
手持板砖的喇叭带着几个人围了上来。
“你们这帮畜生!不要欺人太甚!”刘天民看不下去了,快步冲了上来,飞起一脚踢在喇叭肚子上,将他踹得一屁股往地上坐去,然后抄起一张凳子当武器,指着杨金池怒吼道:“谁再敢动他们一下试试?”
眼见着终于有人肯带头站出来了,另外几名学生也热血上头,纷纷跑了过来,一人抄起一张凳子,将莱恩他们围在中间,一脸戒备地看着杨金池他们。
虽说当了一阵子读书人,这些年轻囚犯们接受了教化,都变得懂规矩知礼节,但毕竟是曾经犯过事儿的,底子都摆在那,此刻他们这副架势竟然真的把那些来滋事挑衅的劳役犯唬住了。
外面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刘天民扭头朝王征使了个眼色,王征立刻会意,快步跑到门口,拉开门闩,像遇到救星一般将门外的人迎了进来。
原来是王九得知教堂里出了状况,碰巧赵看守长不在,只得跑去和郑老先生商议。郑老先生本就是个十分严肃的人,听闻此事立刻气得吹胡子瞪眼睛,马上去找了二号监的陈看守长。陈看守长一听就火速带着一群持枪看守冲了进来,将那帮劳役犯牢牢控制住。
王九跟在陈看守长后面,一眼就瞧见薛时头部受伤伏在莱恩肩头,从莱恩肩膀上拖下来一条长长的血迹,连忙走上前来,想要查看他的伤势。
薛时人还醒着,而且他歇了一会儿,缓过来了,有气无力朝王九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
陈看守长指挥着人把那帮劳役犯押走,又指着几个学生说道:“你、你、还有你,跟我来,我需要你们交代事情的经过。”说罢就带着包括刘天民在内的三个证人离开了。
王九吩咐王征去喊医生,在等着医生的时间里,莱恩一直坐在地上抱着薛时,一脸担忧。
薛时因为脑袋被人开了瓢,没什么力气,整个人都靠在他身上,还努力保持着清醒,吃力地翕动着嘴唇,似乎想说什么。
莱恩把耳朵贴上去,却听到那人气若游丝道:“李先生……我头好疼……”
“再坚持一下,医生很快就来了。”
薛时看着他一脸担忧的表情,心里觉得好笑,还是想捉弄他,便又凑到他耳边,声音虚弱:“李先生,这次、我要是死了,或者是傻了,你要负责……”
说罢,他一眨不眨地盯着莱恩。可惜这次他没能如愿,医生和助手抬着担架小跑着赶了过来,王九和莱恩立刻一左一右把他从地上架起,让他平躺在担架上,看着他被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