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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陈副局长?”俞崇笑道,“可喜可贺,这是委员长亲手签署的擢拔令。这一路上多有得罪,我先向陈副局长赔礼!”

第160章
  “陈副局长?”俞崇笑道,“可喜可贺,这是委员长亲手签署的擢拔令。这一路上多有得罪,我先向陈副局长赔礼!”
  说话间,他已取亲手斟了两杯酒。
  陈静堂道:“老同学了,何必客气?”
  此话一出,俞崇颊边肌肉微微一松,笑里多了几分真切的怅然。
  ”不敢当,我是五期步科留级下来的。倒是你陈副局长,当年入学考试与毕业考试,列在榜首的都是同一个名字,大家伙儿议论纷纷,却连人影也未曾见过,想必是早就入了校长的眼——直到后来在洪公祠相遇,我还在诧异本人竟这样年轻。”
  ”你还记得我原来的名字,”陈静堂点头道,”从此便是寂寂无名了。”
  “佩服,佩服!陈副局长,我敬你一杯。”
  “你俞大组长不也为了做好耳目,在江湖间隐姓埋名么?”陈静堂道,“各忠其职罢了,请。”
  俞崇脸上挂不住笑了,只在碰杯之后,埋头饮尽,酒水甫一滚入口中,他就倒吸一口冷气,连连咂舌:“嘶,好烈的酒!俞八这小子不会办事,挑的尽是误事的酒,我让他重新去取,陈副局长——”
  他有心赔罪,不料陈静堂面不改色,只是慢慢啜饮,令人疑心不论是清水还是烧红的刀子,他都照饮不误,甚至连眉峰都不会跳动一下。
  “……啊,”陈静堂留意到他的眼光,道,“烈么?”
  他做上峰的既然起了酒兴,俞崇便是打落牙齿也要往肚里吞了,只能又紧皱眉头,陪着吞饮一杯,只觉有火在口中贴壁翻滚,好在片刻就麻木了。
  “陈副局长,我是真心向你道贺,”酒过三巡,俞崇终于寻见了开口的时机,“校长还特意提了一句,这一趟来晋北,他亦颇费心思,是您由暗转明的良机。虎符刀既已到手,您应多在外露面,务必将宋道海绑死在战船上。”
  “各大报社,都已经刊登了?”
  “举国皆知,你陈副局长是委员长亲派往晋北的喉舌,你能取得虎符刀,说动他晋北牵制日本人,便是替委员长堵了悠悠众口,”俞崇道,“静堂兄——我腆着脸称你为老兄,祝贺你从此得见天日,前途无量,往后可不要忘了提携一众老兄弟啊。”
  陈静堂道:“不过是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罢了。”
  俞崇笑道:“多谢亲赠忍字诀,但愿如此!陈副局长,再来一杯,贺的是另一桩喜事。”
  “哦?”
  “您既然升任了军统的副局长,军衔自然也应往上提一提,照常理应是少将,”俞崇道,“白老二那头探过口风了——也难为他还记得第一时间向您示好,委员长对此先那段冷遇颇为过意不去,还有意破格往上提,等您回去后正式授衔。”
  陈静堂道:“哦?这不合常规吧?”
  “只要您趁此良机,将雪衣人一伙的人头捧回去,往昔那些许的不痛快,便也悉数勾销了。”
  “我屡次办事不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何出此言?这些年来清剿除逆,从来是你陈副处长居首功,委员长忌惮连泰舟一系时,也是你做得最不露痕迹,只是这功与过呀,难免有些天定的意思,”俞崇叹道,“王文声的狐狸尾巴,我却捉了这许久!好在雪衣人的首级,如今是势在必得,我亦要仰仗您这一份功呢。”
  陈静堂大多数时候都只是静静饮酒,闻言却微微一笑,俞崇自觉说得太过直露,正有些赧然,却见他掷来了一份地图。
  “朝这几个地方搜捕。”他道,以钢笔圈了一圈。
  俞崇霍然起身,道:“我这就派人去办。”
  说话间,窗台上的电子管收音机又开始滋滋作响,一个钟头悄然而过。
  收音机里照常报时,陈静堂那块怀表就搁在桌上,纯钢的指针,最为精密的机械,一切都决绝地东流去,片刻不容情。
  嘀嗒,嘀嗒。
  只是……
  俞崇无意间瞥了一眼,心中便是砰地一跳。
  陈静堂仿佛并未留意,只是坐在窗边,颇为克制地一口口饮酒。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陈副局长?”
  陈静堂侧头看了他一眼,将表抓在手里,他甚至不用去看,便能小幅度拧转旋钮。
  “慢了?”
  “慢了。”
  “做一分钟的孤魂野鬼,”陈静堂徐徐道,“做一世的假将军。”
  俞崇听不懂他的意思,却仿佛嗅出了某种如指针般刻不容缓的决断。
  吱嘎……啪嗒!
  指针归位。
  “……如果世上真有代价,以物易物,又有何妨?”
  “这一杯酒,为今日……”
  ——终于如愿以偿!
  鞋子虽然跑脱了一只,手上亦满是发馊的酒水,但他终于攥住了那支竹筒。
  鸡贩将他关押在酒坊里,掳去了他身上仅有的金银,只每日赏些粗茶淡饭,世上哪有这样不合算的买卖!
  至于好女儿芳甸,也同鸡贩串通一气,仅肯敦促他酿酒,以换几身粗陋的衣裳,人情冷暖,可见一斑。
  好就好在,他梅某人终究多留了些心眼,将最后几张盐引藏在竹筒里,埋在酒糟中。
  鸡贩一夜间不知所终,他岂有不跑之理?
  这几张盐引,是仅有的凭恃。一切都在泥潭中下沉,他唯有攀着黄金枝,将自己拽出来。有此盐引,换得回盐田,换得回梅氏旁支相助,换得回昔日荣华富贵……
  有人骨子里就安了秤杆,所谓筹码,是他一生玩惯了的。
  只是……
  暮色沉沉,迎面扑来的皆是黄沙,到处是搜捕盘问的士兵,晋北仿佛一夕之间改换天地,说不尽的酷烈萧条。
  “新来的消息,继续搜查梅府!梅家曾经窝藏匪首,附近凡有行踪鬼祟者,一并逮捕!”
  “城中梅氏一系,皆需从严审问!尤其是这几个,照着相片去查。”
  “是!”
  尘沙照面一吹,他便从骨头缝里泄冷气,整个人像是被一指头戳穿了的灯笼纸,一阵阵矮下去了。
  哪里还有什么心气?日薄西山,天地血红,何况这一支灭了的短烛?
  “钳去风筝线,钳断鹞鹰尾,相思随风去,送侬向天飞——”
  哪来的歌声?
  “悠悠去,漫漫飞,燕草不复绿,春风不再归。”
  这声音颇为脆嫩,拖着烂漫的尾音,梅老爷刚一恍惚,没想起在哪里听见过,便见一个孩子的身影奔入窄巷中。
  “爹——”
  窄巷尽头,坐着一个中年男子,竹担垮在地上,上头插了几只发黄的纸鸢,不知多少年的陈货了。
  这样的暴雨天卖纸鸢,是十足的赔本买卖,男子面上满是尘沙,果然颇有愁容。只是孩子眼中清亮,并不知道父亲贫微,乳燕般奔向了他。
  “爹——刚刚地动,学堂近日又上不得学了,街上到处在抓人,”孩子道,“老师教了新的童谣,她只教了一遍,我便会唱啦,可我还想听,几时才能上学呀?”
  男子接住他,孩子便仰脸笑笑,席地而坐,从怀中取出几个干饼来。
  “是老师给的——爹爹,风筝今天飞上天了么?”
  “今天下了好久的大雨,刚刚飞上去了。”
  “娘亲看见了么?”
  男子笑道:“看见了。”
  “那她怎么还不回来?”孩子伸长脖子去看父亲怀中那一只风筝,道,“爹爹,你画得一点儿也不像!我们老师会画画,你告诉她,娘亲的样子,也许她就有,就有相片啦。”
  纸鸢上用炭笔粗劣地描绘着一幅女子的侧脸,一只手慢慢抹去了上头沾染的黄沙。
  “你的娘亲?她有长长的头发,带着槐花蜜的香气,爹做了许多风筝换来的香膏,她很喜欢。她的眼珠很黑,看着你笑的时候,发怒的时候,嫁给我的时候,像——像画上的纸鸢,掉进了院子里。”
  孩子沮丧道:“我都记不清啦。我只记得她抱着我。爹爹,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她?”
  “等你长大了,”男子道,“她就会回来。”
  “风筝怎么卖?”
  谈话突然被打断,男子一愣,只见一只脏污的手,直直指着他怀里。
  “这一只不卖,其余皆是贱卖,只要……”
  “只要这一只,什么价钱?你做生意的,就是奇货可居,也能开出个价来。”
  男子倒没有发怒,道:“老伯,也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均儿,你掰半个饼给这位老伯,再取些水,他喘气这样急,应当是饿着了。”
  “你当我是乞丐?好哇,我是……我是身无分文,可我还有这个,以它来换,天大的便宜,趁我还没有反悔!”
  那一只手再次伸出来时,攥着一团皱巴巴的票据。像是被馊酒糟浸了许久,上头那些花花绿绿的字皆泛着浊臭,早已看不清了。
  竹筒漏了。
  “这东西价值连城,什么是造化,什么是境遇,仅仅向你换风筝罢了!”
  “这也不换么?凭什么?你再仔细看看!”
  “为什么换不得?”
  男子不再与疯人纠缠,挑着担子直起身来,只是将纸鸢仔细护在怀里。孩子将干饼远远抛给这乞丐,缩在父亲臂膀之下。
  那对父子的背影消失在日落深处,窄巷中再度飘来稚嫩的歌声。
  “金不换——银不换——”
  “名不换——利不换——”
  “断线风筝怎能回?歇在我家屋檐上。”
  “我问风筝为甚么,情真真,意切切!”
  歌声如风筝断线,士兵冷硬的步伐声再度合围。
  “……我听到了数不清的声音。”
  “声音?”俞崇侧耳片刻,方才重新落座,“这宋府可够安静的,我听说宋道海从前最爱听戏,这一回可是吓怕了。”
  陈静堂凝视着窗外的夜色,回过头来,道:“应当是听错了。”
  “人已经部署出去了,这一趟若能有所收获,我亦要拜谢陈副局长!”
  “不必客气,”陈静堂将酒杯推开,道,“不能喝了,还有一个钟头。”
  俞崇一怔,飞快瞥了一眼他的怀表,道:“宋道海的酒局?险些误了时候!说起来,这一回同日本人打出了真火,他倒是得作东道主好好周旋!”
  陈静堂点头道:“也是委员长的意思,刚刚,秘密电台重新向我开放了。”
  “他老人家还在中原督战剿匪,听说气怒得唇上连出半个月燎泡,竟然亲自提及此事?”
  “虎符刀虽已到手,动静却闹得太大,得压一压日本人的火气。”
  俞崇笑道:“那倒是容易,好在都是雪衣人残党搅局,日本人技不如人,上了恶当,怎能怨到我等头上?喝一杯酒,各给些薄面,厚礼也已备好了。”
  “备的什么礼?”
  俞崇压低声音:“左不过是他宋道海放血,割地送款捐几条铁路出去,他心疼得要命,既然是盟友,我们亦需帮衬些——真是窝囊气,只是如今万万不能开战!”
  “委员长向来有他的思虑,我等只需执行。”
  “还有一事,”俞崇道,“日本人说是受了暗算,咽不下这口恶气,席间必要趁机发作,只是抓到的这个,还死咬着秘密,未必能物尽其用,要不要我……”
  “还有一个小时,”陈静堂道,“我会让他开口。”
  “如此甚好,”俞崇苦笑道,“我正犯愁呢,唯有在你陈副局长手上,哑巴亦能开口。”
  双唇徒劳地开阖,所吐出的却仅仅是气流。
  喉中的剧痛被药液暂时压制,但那一团着火的信纸却似乎无处不在,眼皮上皆是猩红。
  是灯?
  梅洲君紧闭双眼,眼珠不适地转动,灯光便被压低了。
  耳边传来了翻看报纸时的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