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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兄妹

第160章 兄妹
“是我……”

然而,对这句话,灰新娘并没有反应。

在这个高大的青年扑到自己近前时,虚弱至极的女孩不仅没有丝毫迎合的动作,甚至连眼神都未起变化,麻木得如同久别重逢的惊喜与己身无关。和面对狂热的信徒时无甚两样,苍白的新娘无神看着青年那张不曾见过的脸,随后缓慢抬起手,掌心贴上青年脸颊,指尖在他眼角眉梢掠过,似是祝福,似是安抚。但很快她便垂下了手,眸中星点黯淡闪烁。

基金会顾问不由一愣,随即意识到问题所在——这层皮肉中所能触及的一切,皆是如此虚伪空洞。

“苏麻,是我,你哥哥。”

本想道出原本的名姓,却应是忌惮在旁的检察官,595刚发出一个模糊的音就咽回口中,“我的脸在火里烧坏了,声带也动过手术,所以长相和声音才全变了——你六岁的时候,我给你挖了棵苏麻回来,你还记得吗?”

他急急说着,伸手将女孩额前被滴水浸湿的长刘海儿拨到耳后的动作,却轻柔得像将一朵小花别在她鬓边。

那株苏麻,栽在了阴暗偏屋的角落,被兄长拜托照看一朵不能开在阳光下的白花。自此妹妹也算有了名字。

苏麻——灰新娘——苏麻灰白的睫毛开始震颤。

而后,泪水流下女孩伤病的眼瞳。

“苏麻,算起来,也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苏麻没有说话,噙泪望着兄长同样沁湿的褐色瞳仁。若不是白化病,想必她也会有如此一双盛着阳光的眸眼。

595业已哽咽,再无法出口的话中净是自责愧歉。此刻,像是怕这只是一场暌违多年的思念梦境,怕这又是一个“汝梦”制造的恶劣玩笑,他伸出双臂,想紧紧抱住眼前苍白似虚幻的人形。但最后,兄长的手克制地紧握成拳,抵住了自己的嘴唇。

“王顾问,这个女孩,‘苏麻’?是你妹妹?”

一旁沉默许久的清朗男声终于忍不住发问。

灰新娘居然与王久武有关?贯山屏于是理解了青年之前的态度剧变。然而这又带出了更多疑点:王久武的妹妹怎么会出现在东埠,还成了沉海秘社的“灰新娘”?王久武来东埠只是为了查案,还是提前得知妹妹在此,特来找寻?疑窦重重,简直要让敏锐多疑的检察官喘不过气,恨不得立刻探个究竟;可眼前此情此景,贯山屏也不好继续追问,只能静静守着相对垂泪的一双兄妹。

不过,显然青年有着同他类似的困惑。“可,苏麻,为什么你会在这儿?”用指尖轻柔揩去妹妹眼角泪水,595试着询问。

女孩吃力摇头。

“不记得了吗?”

女孩仍然摇头,依旧没有说话。

“你的嗓子?”青年一眼看穿她的遮掩,“你的嗓子怎么了?”

“……”

“说话,苏麻,说话。”

在他的催促下,苏麻不得不张开了嘴。

气流穿过喉中的空洞,嘶嘶作响。

昼光基金会的成员自然认得这种噪音,“你的声带——”

声音颤抖,595额角青筋暴起,“谁干的?”

女孩垂首,似是虚弱已极,似是不愿回忆。

“谁!!”

石床围栏上落下一拳,鲜血迸出青年指背。

兄长突然爆发的怒吼在洞厅回荡,不仅让妹妹瑟瑟发抖,连检察官亦为之一震,“王顾问!”

何曾见过这人如此暴戾冲动的模样,惊撼之余,贯山屏上前一步,按在他的肩膀,“我们先出去。”

“我——”

贯山屏掌下用力,“先出去。”

“……好。”

掌心的温度如一簇冷静的火苗,熔断了青年怒火传递的神经。几近咬碎一口齿牙,狂鼓的心跳却暂为身边人沉稳的语气所抑,595胸膛剧烈起伏,不知抖着手看了多少次腕表,才能为了妹妹,又从牙关挤出细语柔声的一句:

“说的对,哥哥得先带你离开这儿,还能走动吗?”

他欲扶苏麻起来,手还没触到她失温冰冷的肌肤,女孩就已条件反射躲缩。逼迫自己不去深思妹妹的反应是源自何种不堪经历,褐眼的青年强压住灭顶的涛涛怒意硬撑微笑,轻轻架起女孩的身体,“来,扶着我的肩膀,哥哥背你——”

未说完的话卡在青年喉中,如有一只巨手猛地扼住他的脖颈。骨骼与肌肉彼此推挤,发出可怖的咯吱响声。

恶火陡然在那双褐色的瞳中爆燃。足以焚尽一切的热度,甚至透过灰袍单薄的布料,连带灼伤检察官搭于他肩背的手掌。

“王顾问?怎么了?”

随即贯山屏便看到595伸出手,隔着鱼尾形状的厚重裙摆,按向应该是女孩双腿的位置。

检察官心中一寒,已经猜到了结果。

果然。

华丽繁复的裙褶在595掌下瘪塌。

其下空空。

——沉海秘社的灰新娘从来都秀丽地端坐,信徒的狂热只能换来她圣洁的矜持与沉默。

——呼救不得,逃脱不能。

基金会顾问收回手,半晌没有说话。

幸礼所中,空气凝固。

……

……

“嘶啦。”

没人知道青年在窒息的沉默中都想了些什么,但毫无预兆地,突然间他又起了动作。伴着一声裂帛声响,595直接撕掉那截累赘的拖地裙褶,将奄奄一息的妹妹抱进怀中,大步流星朝木舟走去。

检察官紧随其后。

破碎的裙摆搭在青年臂弯,在极快的步伐中残花摇荡,两人趟过的积水泛起惊恐的涟漪。单看背影贯山屏也能看出基金会顾问正压着一口恶气,望着595僵硬紧绷的身形,他跟着绷起神经。

他看到595轻轻放下苏麻。

他听到595淡淡开口说道:

“贯检,拜托您先带着我妹妹出去。”

贯山屏一只脚已踏入舟中,闻言当即收住脚步,“什么意思?王顾问你呢?”

“我稍后另想办法赶上你们,可能会花一些时间,不用等我。”

语调反常轻快,595说罢便转身朝石床走去。洞厅中辉光荧荧,照不明他眉下阴翳,只有一双眸子诡异明亮,寒光倒映。

看穿这人故作平静的外表下一身杀气,检察官几步赶超,拦在他面前,“王顾问,不要冲动!”

“我没冲动,”青年轻轻笑了,“我只是想试试能不能藏在石床后面……”

几星血点浮出595的巩膜。

而后他眼中有了一条刺目的红色。

没有几秒,赤流溢出他的眼底。

仇恨的怒焰啜吸体内未曾消尽的幻毒,眼下的血泉令他望之简直快像地狱爬出的恶鬼,而基金会顾问依然笑意不停:

“我只是想试试能不能藏在石床后面,想试试能不能等到沉海秘社的人,然后想试试能不能在折断他们手脚、拧断他们脖子前徒手扯出他们肠子——仅此而已。”

595玩笑一般认真说道。

见他就要迈步绕开自己,贯山屏干脆举起一只手阻在595胸前,“王顾问,听我说,我明白现在要你保持冷静有些强人所难,但别做无谓的事!”

“我说了我没——”

“跟我走,”检察官打断他,语气强硬中少有的焦急,“不要被‘落海’左右你的判断!”

“‘落海’?”

“对,‘落海’,你可能没有察觉,但你正处在‘落海’的影响下,”贯山屏边说边紧盯青年出血不止而瞳孔涣散的双眼,“这不是你,王顾问!我知道你不会——”

他所熟悉的那有如阳光映入的两圆褐色,已被可怖的黑洞挤占至只剩一线边缘;而这张他无力看清却拼命想要记住的脸,也随之扭曲变形,竟又逐渐重回陌生。

检察官心底一颤,接着就要去擦青年脸上沾的血。

对方却躲开他的手。

“王顾问……”贯山屏没意识到自己声音也在发颤。

“哈哈哈哈哈!”

狰狞笑容陡然于595脸上扩大,和着泪水,更多脏血自眼底滑落,他甩头,不顾检察官阻拦,自暴自弃般放声大笑,直至溶洞将他的疯笑回荡成刺耳的哭嚎。

“‘落海’,‘落海’,您还是觉得,全都因为‘落海’?”

笑够了,青年抬手抹了把脸。

“我记得,您曾说过,想认识真实的我。”

想也不想,他张开手掌,让检察官看清自己满手血泪:

“——如您所见。”

这一刻,在贯山屏眼中,595终于也成了一个五官不明的谜团。

检察官恍神。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当务之急是先离开这里!”

“您先走吧。”

“绝不。”俊美的男人直言拒绝。

“这里太危险——我太危险,贯检,我现在控制不住自己,为您好,带着我妹妹,快走。”

“如果你不走,那我也留下。”

595脸上肌肉抽动,“我更需要一个意识清醒的人带我妹妹出去,不要逼我把您打晕塞进船舱。”

“我不走。你打晕我也可以,但我醒来后,还会把船划回这里!”

“现在不是犟的时候,”基金会顾问声音沉了下来,“我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别跟我耗,走。”

“可你想做的事有什么意义!”

万分焦炙之下,这个检察官居然也会行为冲动,竟伸手一把拉住眼前杀意汹涌的青年。

他立刻被狠狠甩开,脚下一个趔趄,脱口而出:

“就算跟他们拼命又能如何,也换不回你妹妹的——”

“嘭!”

男人脸上重重挨了一拳。

身形跟着一晃,595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但还是血红着一双眼。

“……你不想提起这事。”

方才急心的检察官蓦地镇定。

明明疼痛难当,明明狼狈至极,可贯山屏不仅没有因此恼火发怒,甚至不再为此情绪起伏。跌坐在地的男人被水溅了一身,灰袍单薄的布料由此紧贴上皮肤,透骨寒意钻心入腹,但并非是寒潭积水令人面冷心冷。

“问题已经发生,你却一心逃避现实——王顾问,你太不负责任了。”

贯山屏平静论述,几近冷漠。

“您够了!”595咬牙低喝。

“无论变成什么样,那个女孩不都是你妹妹吗?”贯山屏继续追问,“你为何不敢面对?”

“我——”

倏然,猩红的残影在595眼前飞掠。

【你真的不知道留她一人会发生什么吗?】

【你为了自己前程抛下了她。】

【她呼喊你名字求救的时候,你在哪里?】

【几年前你就放弃寻找她了。】

【虚伪的逃兵。】

【自私的帮凶。】

噩梦钻入他的脑海,梦魇搅碎他的心脏,于是像被猎枪击中的狮子,褐眼的青年痛极而咆哮:

“我他妈叫你闭嘴!!”

“好,”遭无礼吼骂的男人不怒反笑,“正好,我也早就厌倦了你一直以来对我装出的恭敬态度。”

一缕赤色从检察官颏尖滑下,落入水中。

很快,殴打者指背迸破残剩的血,自己颧骨伤口撕裂冒出的血,还有牙尖刺破嘴唇流下的血,混在一起,成了染红这副俊美容颜的汩汩赤色。

贯山屏满不在乎地用手背擦过下巴。

被水打湿的额发垂落,掩在之后的黑瞳深不见底,伴随男人起身的动作,如有某种寒气森森扩散。不再同青年多费口舌,贯山屏如他所愿走向木舟,跨进船舱,在苏麻身前站定。

但贯山屏并没有支起船边的桨,而是垂目看向苍白的女孩。

女孩呼吸急促却无声无息,浸透她衣裙与长发的不知是水,还是冷汗。

“手臂已经出了冻疮,肢端发绀,这个姑娘情况危急,需要尽快有人送她就医。”

俊美的男人淡然说道,接着话锋一转,对向青年:

“但既然你看起来并不在乎,那我对此也无所谓。王顾问,照顾妹妹是你的责任,不是我的,我不会带她离开。”

已快走回石床边的595脚下一停。

背对着青年,检察官语气冰冷,一字一顿:

“走之前,我会把拖累丢下船。”

“……你说什么?”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595条件反射朝木舟的方向跑了几步。水声与足音愈来愈近,贯山屏却依然面无表情:

“我说,我会把你妹妹丢下船。”

“你!你……不,这种事,你不会做!”

听到595这句话,贯山屏慢慢回过头。

随后,一抹令人移不开眼的微笑,出现在这个男人唇边。

“我会。”

——仿佛是换了个人,贯山屏突然力气大得惊人,接近一人的体重,对他而言竟也轻而易举。

——被单手拎出船舱的单薄躯体悬在水面,挣扎微弱,像风中摇曳一枝凋零在即的苍白花朵。

作者有话说:

这章写了改,改了删,删了写,属实难产,作废了情节重整了章纲,更具体的碎碎念在这儿就不多说了。

总之这章大概就是——

老王:你说这话我不爱听!

老贯:我爸爸都没打过我!

苏麻:可你们不是来找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