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地道
李爻率军出发, 还是卫满随行。
花信风因郑铮之事被皇上应诺升迁,由驻邑长史提升为都驻防军都统,官职一跃正二品。江南那边则由诸葛一接任了。交接琐事极多, 他都城江南两边有事, 忙忙叨叨到最近, 总算在都城置了宅子。这次李爻走得仓促, 只来得及临行前在兵部衙门与他匆匆一面。
人多口杂话不好说得太明白,花信风扬手在李爻肩头一拍:“放心吧,我替你看着家里的。”
李爻表情古怪地一笑:“如今才知拖家带口的不容易, 还是一人儿逍遥自在, ”他得了便宜卖乖,低声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跟人家话吧说开?你家二老也不乐意来都城住,到时候我这个师叔得替二老提前准备喝儿媳妇儿茶, 勉为其难……”
得李爻揪住了切怼的人其实不多,花信风绝对算一个。
花都统平日里温和惯了, 但偶尔冒一句话也能噎死人。他本来很是心疼小师叔身体不好,要去天寒地冻的倒霉地方,可眼看这家伙在面前摇头晃脑实在可恨, 咬牙切齿地笑道:“快润吧师叔, 免得误了时辰。替我徒弟嘱咐你一句‘少写信, 多寄钱, 死鬼’。”
“死鬼”俩字从花信风嘴里冒出来, 李爻鸡皮疙瘩抖落满地, 骂一句“娘了个卷儿的”准备滚蛋。
“哎——晏初!”花信风喊。
李爻一愣, 随即又笑。
对方比他年长十来岁,一直持着同门辈分喊他师叔, 其实二人早算得莫逆,如今有景平这层裹乱的关系在,一声“晏初”称得亲切。
他回头。
“自己当心点。”花信风道。
李爻笑骂道:“婆婆妈妈!”他扬扬手,大步走了。
留花信风在都城照应景平,终归是放心很多。
皇上不在宫里,李爻自行免去繁文缛节。
他本想鸟悄儿走了就得了,离开都城时,城门口的人依旧乌央乌央的。
是官员、百姓自发来送行。
李爻无论身体好坏,盔甲着身、骑在马上,就自会撑起一军统帅的精气神,端定、沉稳、昂屹挺拔,他向众人巡礼一周,见城门边有整肃的方队很惹眼。
那是一水儿的女子,身穿轻甲、飒爽英姿。
统领正是蓉辉。
郡主与李爻目光对上,低喝一声“正礼”,令出法随,姑娘们齐向李爻行礼。
遥遥相望,李爻端正身姿还一军礼,对蓉辉竖起大指——谁说女子不如男,好样的。
将要出城时,工部侍郎陆缓紧赶慢赶撵来,身后几辆披盖毡布的辎重马车跟着。
他到王爷驾前行礼,“呼哧呼哧”喘匀了气——可算赶上了。
“这是新火器,正愁无处尝试,昨儿听景平兄说王爷要北行,连夜筹备了些,随军工匠会使用,王爷若得空尝试,凯旋时给下官反馈。”
大庭广众不便多问多看。李爻向陆缓抱拳道:“无恙兄的东西向来能救急,多谢了。”
言罢,他眼波终是落在景平身上。
对方站在城头,沉静柔和。目光一直粘着李爻。
二人千言万语说不完的话,化作心照不宣的一眼珍重。
懂得都懂,其实也就没有那么多话好说了。
两万骑军一路向北,路越走越冷。
急行两日,大军遇上了初冬的第一场雪。
鹅毛飞飘一夜,早上依旧没有停,被西北风一刮,雪片连带雪烟劈头盖脸。人人盔甲上冻住一层冰,用手一戳,薄薄的一片就往下滑落。
官道旁的积雪松散。道路中间大军过,将纯白踩成了泥浆。偶尔遇到南行的路人,满身风霜、拖家带口,衣服上补丁连着补丁。有个妇人抱着孩子,大雪的天气那孩子头面被娘亲护住,却光着一双小脚。李爻见之不忍,着亲兵小庞拿了棉袄钱粮送过去。
去不多时小庞回转,面色不对。
其实李爻乍看已经察觉那孩子不对劲,严寒之下小脚该冻得泛红了才是……
眼下见小庞这副神色,他心痛地叹了口气——那孩子八成早没了,是为娘的不愿接受残忍的现实,才一直将他揣在怀里抱着。
雪天行路慢,第七日晌午,骑军队望见幽州口的城墉轮廓。
一早派去的斥候回来,见到李爻支支吾吾的。
“看见什么说什么。”李爻定声道。
“统帅……前面,是座空城。”
这话确实惊了所有人。
卫满叫唤:“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是座空城?”
斥候缓出气息:“回将军,就是字面的意思。官军不知所踪,城关无人防守。卑职长驱直入进城,十户九空,仅剩下些老弱孤户,苦捱着日子。卑职寻到两户人家详问,但那老人口音太重,卑职只听得说是‘走了,都走了’,不敢耽误,速来回禀。”
“庄别留人呢?常老又去哪儿了?师父被妖精抓走了?还是武侯大老爷诈尸唱空城计呢?那他也该去燕北关跟鞑子们唱,在幽州口胡闹个什么?莫不是被策反了?”卫满絮絮叨叨。
有个嘴更碎的,李爻只得收起打趣,深深看卫满一眼,把他看成了蔫儿屁。
但事情确实不对,即便庄别留另有心思,常健也不该如此。
中间还有别的事情。
大军入城。
一别二十余载,李爻重返故城。
城关上的每块砖石都似是熟悉的,房屋、街道也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没有儿时看到得高大、故人也不知去了哪里。
整座城像被风雪封印在不知什么时候。
李爻呼出一口白雾,吹远惆怅,着人将被留下的孤老集中照顾,查问情况。再派出有经验的斥候,穿城北上到前面去探。
常健做事向来沉稳靠谱,他没在这里,多半是去了更北面。能让他擅自北上的原因只有一个——燕北关出事了。
正在四面摸黑,军帐外有马蹄声响,来人直奔帅帐。
“统帅,常将军的令官来了。”
李爻在军中名声格外好,令官对他敬畏至极,如今终于得见活的王爷,心下激动。
可帐门口太滑了,他脚下拌蒜,直接要来个五体投地,被李爻一把掫稳:“没过年呢,兄弟不必客气。”
令官有听闻,王爷位高权重,私下没溜儿,今儿见识了。
一句胡扯,扯散了他的紧张。他红着脸打了个“哈哈”站稳道:“不知王爷在此,卑职失礼。常将军怀疑蒙兀内政分裂、请援是兵行有诈,让卑职急来向庄大人请调援军,但王爷怎会在此……庄大人和留驻官军呢?”他从怀中摸出信令,“这是常将军的请调函。”
一翻一瞪眼。
对脸懵噔。
言外之意是常健也不知庄别留去了哪里。
李爻沉静分毫,将信令接来看过,定声问道:“常将军在此维/稳,为何会去燕北关?”
令官眨了眨眼:“是……收到了掌武调令。圣上称有探子查到蒙兀或有异动。”
赵晟不是玩儿去了吗?
李爻想事时习惯摩挲左腕,从前是摸那黑镯子,眼下碰到的是景平给他的中药腕带。药物被他拿捏,沁出一股润肺的淡香。
他突然目光一凛:“卫将军,着人传急令回都城,让花信风戒备——庄大人或许带着整城流民去都城讨说法了!”
为那被坑杀的上万降民。
只有立场同意,庄别留才能压下群情激奋。
卫满大大咧咧且碎嘴子,但不傻。
他几乎同时反应过来了,庄别留若带人南下且没与他们遇上,是因为他没走官道,这是刻意避开哨位。
糊涂啊,混账!
眼下城内老弱粗算不过千人,李爻迅速安排:留下三百骑军、应急的粮草,同时向临城发信借粮应急,率其余部众拔营北上。
回望邺阳,内乱尚有花信风顶着,他不能让事情演变成内忧外患、里应外合。
燕北关是南晋最北的关防,古长城绵延万里,自前朝起就时不时修补,比起鄯庸关算固若金汤了。是以自蒙兀的大汗继位,双方拉扯十数年,对方没讨到便宜。
蒙兀多是骑军,他们在山巅搞突袭、游移到数十里外声东击西,各种招数都用过。
最后发现,最实际的还是剑指登平。
登平城外有高山,但山口没彻底合围封闭,开出个小小的“凹”口,这凹口被登平城宛如崇阿的高墙死死封住。
也就在李爻下令继续北上的这天夜里,第一个蒙兀士兵像鬼魂化形,突然出现在登平内城寻常百姓家的院子里。
户主人家听到院里有异响,推开屋门就被亮闪晃了眼睛。
来不及惊呼,被一刀劈倒。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看到蒙兀士兵狰狞的脸、甩在对方身上的热血,还有院子里不知何时被挖开的地道中虫子一样泛涌而出的鞑子。
顷刻间,一家五口悉数杀。
蒙兀军不着急反攻,悄悄把院子作为据点,集结满了。
一个多时辰之后,信箭直冲寒夜,爆开一朵惨烈的星花。
呼应似的,城外自己打自己的蒙兀大军冲锋号即刻吹响,兵合一处,调转炮口,“轰隆”一声炸向登平。
突袭开始了。
燕北关防御号角急响。
“报——”令官直冲中军帐,“将军,敌袭!敌军合拢、迅速奔袭,很快会兵临城下,粗看有七万!”
“城内怎么了?”常健问。
令官是从城上来的,答道:“靠南的民宅中刚刚放出一道信箭,详情不明,卑职去查。”
常健是身经百战的将领,初来登平已经看出蒙兀有蹊跷,但着斥候探查又没察出不妥。
今日城南突然乱了……
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可怕的答案——地道!
果然……大半年来的讲和、借兵、观望都是虚招。
对方狗咬狗一嘴毛的真正目的是给挖地道的队伍打掩护!
且寻常的攻城地道多是挖到城墙根,出其不意便罢。
蒙兀军队居然一路挖到了城内。
厚重的积雪成了隔绝异响天然的掩护,实在是——天要亡大晋么?!
老将军脑海中瞬息千万个念头。
也又在瞬息将所有衰催甩飞。
“传令,右前锋营城下集结,敌人入城了!随我去巷战!并传令城上守将,防御城外兼顾背后敌袭!再急追一道军报,直接发至康南王府,这事不能通过兵部了,需得直接报给王爷知道!”
令官听过连串吩咐,浑身凛起生死攸关的豪气:“得令!”
成败、生死、关内百万疆土,一时间系附在城内不足两万的官军身上。
常健心底莫名生出个念头——康南王若面临此境会如何去做?
紧跟着,他嘲笑自己是年纪大了,竟这般担不得事了么!
王爷也是人,除了见招拆招、死守到底,还能有什么他法?
不足两刻钟,常健率军城中肃列。
敌军的地道点位城南两处、城东两处。
城南集结兵力最快,如阴兵复活迅速从地下翻爬出来,颇有算计地保护着他们的“泉眼”。事发至今只半个时辰,已经集结过千人了。
地道口所选位置精妙,皆是深巷大院内,易守易囤难攻。
常健老谋深算。深知若只有一处洞口踩点精准,或许是对方的狗屎运;眼下四处皆如此,要么是蒙兀早有探子入城,摸清了地形,要么就是——有人卖国,将登平内城的图纸送了出去!
但此是后话。
当务之急,需得将四个地道口彻底封死。
火炮进不去。
怎么办?
这一刻他想起远在数百里外的儿子常怀,又要结同心索么?
“将军!”清凛的声音冲破牵念,“末将右前锋营统领裴安,愿立军令状,捣毁地道出口,保城内百姓平安!”
这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将军,端站在常健面前,明知要赴危难之局,一双眼睛依旧坚定明亮。
常健顿挫片刻,道:“点弓/弩手外围占据高地掩护,带轻身功夫好的兄弟们去,不在拼杀,只要炸毁洞口就行!”
裴安凛声应答:“得令!末将定不辱命!”
老将军确是年纪大了。
他令出如山,但看裴安转身离去的背影心下难忍悲意——活着回来。
否则,世上怕又多一位伤心老父。
可国家养兵千日,为得便是关键时刻迎难而上。
若血肉之躯能令万家灯火温暖长明、令寻常老人膝下有孝子、黄口小儿父母得双全,我辈亦为有子如此无怨无悔!
这风雨飘摇的世道,终归是有人任蹉跎,有人强撑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