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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风邪(上)

第162章 风邪(上)
这是……月光?

无窗无灯的黑暗地下,不知从何而来的光芒却令一切明亮,荧荧光辉将室内布设镀上苍银的光泽,使人肉眼的视觉也呈现为胶片或监控中才会映出的景象。四角排放的杂物,顶棚裸露的管线,还有空气里隐约的潮湿寒凉,显示这逼仄的房间应是某栋建筑的地下堆房。挂锁的铁门锈迹斑斑,紧紧关阖。门边倚靠的俊美男人,面若冰霜。

贯山屏垂目,看着脚前一步远的地方。

虚假的月光悄然化作此间舞台打落的聚光灯,将本该藏于昏黑的罪恶照得明晰透亮。在粗糙地面,大片血泊渗出的细绒边缘,宛如蔓生的赤藓一样。

倒在血泊中的人已然咽气。

断裂的肢体拗成扭反关节的形状,缠缚于身的锁链散到地上,末端拖出的道道血痕,尽是这人濒死之际的挣扎与反抗。后脑的可怖凹陷,恐怕正是致命之伤,然而那赤裸的身躯伤痕鳞鳞,又叫人怀疑他其实早已失血而亡。鲜血汩汩不尽,尸体的脸磕在地面,完全被赤猩的液体浸泡。

此处像是一个尚未拉起封锁带的凶案现场。

但这一次,在场的检察官并没有催动心力分析现场的讯息。

他甚至不愿俯身,多看一眼受害者的状况。

——金属触感冰冷,快要冻伤他的手掌。

贯山屏紧握着撬棍。先前迸溅到这个男人衣上的血雾,残留作撬棍弯头上黏附的皮肉残渣。

证据确凿,杀人者立于当场。

这一次,检察官便是凶手。

不过贯山屏并未惊慌。

毕竟——毕竟,前一秒还身困陌生溶洞,后一秒就回到自家地下室,任谁也会立刻反应过来,眼前诸多纷杂,不过皆幻梦一场。

但贯山屏还是会下意识屏息。

此刻他鼻中不仅嗅到血气浓重,还夹杂着海水的腥咸味道。那时的确不该贸然靠近溶洞小厅里的油画,检察官不免有些懊悔,多年来只一次冲动行事,即付出如此代价。早在他救下昏迷的王久武之前,四周闪烁荧光的洞壁,便不时变成漆皮剥落的砼墙。

不想在那个青年面前露出惊慌失措的模样,贯山屏始终强令自己维持镇定自若的外表。两人再遇不多久,他便又神色自若,表现得仿佛丝毫未受“汝梦”影响。就连那个昼光基金会出身的顾问,虽也似乎看出检察官隐有不对,却不曾往其它方向深思细想。

这几乎让贯山屏相信自己具有某种表演与伪装的天赋,恰如混血儿舞会当夜,仅用半首舞曲的时间,他便成功演出了“亚历山德罗先生”的角色一样。

不过,在幻梦中,贯山屏可以放松片刻,不必再扮演平时那个“最好的检察官”。

俊美的男人靠着墙壁滑坐在地,静待幻觉自然消退。

然而,到底正对着一具亲手杀死的尸体,他的思绪自是不可能完全放空,依然萦绕在脑海的可怖片段之上。“汝梦”的幻毒可憎得真实,他清楚记得自己都是如何将受害者残杀。血腥的场面跟着反复在眼前回放,贯山屏用染血较少的左手按了按胀痛的太阳穴,作呕之余,不由寻求起动机;身为检察官,他习惯性地想要知晓,究竟是怎样的刺激,能让一个以冷静著称的检察官这般发狂——

他回忆起每段幻觉中自己痛下杀手前的一秒景象。

锁链缠身的受害者,口中喷着血吼骂:

“疯子!放我走!你这个疯子!疯子!”

——疯子。

不管过了多久,这个词敲进耳里,还是会引起刺痛。

男人从不觉得自己疯狂。

但在更早的青年时期,在他还不是“贯山屏”的时代,这个“称号”却一直跟随着他。

在他的认知里,只有连自己的行为都无法把控的人才是“疯子”,他显然不是这种痴者。但他少时便发现,凡是思维异于常人者就会被唤为疯狂,大多数人对“疯子”的定义,与他截然两样。

“我当然可以跟你做朋友,但我听说朋友之间也会吵架,而我讨厌争吵,所以能不能先请你把自己弄成哑巴?”

他记得小学自己第一次被骂疯子的时候,彼时一起闲聊的同学早已模糊,但那个嫌恶的眼神至今令他难忘。自那之后,类似的对话与冲突又上演过几回,每当他与人亲近,无需多久,便会收获众人惊愕的目光。

多数时候,他仅是道出心中所想,并未付诸行动。

但他的一些想法已然畸异得不能为世所容,于是他成为了人群中的“异类”,相貌“怪异”、品性邪恶。

更糟的是,即便他选择缄口不语,还是会有许多人围堵上来;他逃跑,却被追逐,可一旦他开口,紧随而来的,不是辱骂,便是嘲弄。

少年恐惧众人投来的眼神,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怪物,努力地避开人群,自卑地藏身影中。

直到某一日,他被父亲的仇人袭击,一个警察救下了他。

如果没有那场刻骨铭心的恐怖遭遇,没有就此立志也要成为赤忱的刑警,这个墨瞳的少年,或许永远都会在黑暗角落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如有一束阳光照来,那个警察安抚他时展露的耐心友善,让他再次本能渴望起与人相联。

他开始试着学习表现得像个“常人”。

幸好,虽然改变的过程异常艰难,但他确有连本人都未意识到的绝佳天赋。数年之后,已成青年的人学会了在“常人”应该悲伤时悲伤,在“常人”应该愤怒时愤怒,更重要的是,他不再轻易将真实想法宣之于口——像一只混迹于人群中的怪物,自行剪除利爪、掩藏面目。久而久之,连他自己都快相信了,以往的邪念不过是年少混沌,正直善良才是他的本来品貌。

“你是很好的人,但行事可以灵活一些。”

二十岁后的某一日,听到导师的随口评价,青年想其他人大概也都已经如此想他:固执、古板、苛察。

毕竟他所言所行都是从教科书纪录片中学到的范例,自然那副对外的美好形象会苍白单薄如纸张。

但他只能如此生活,只能安慰自己耿直一词挑不出错。

如果真的按他的本心行事……

——动机理清,贯山屏放下手,眸中一片寒色。

是了,他绝不想再被叫作“疯子”。

不仅因为这个称呼于他而言无比扎耳,更因为会如此唤他的人,想必已识破他包藏在臻美外壳下的畸形面目。这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好不容易他的生活才逐渐走向所谓的正轨,即便依然无法完全融入人群,起码落在他身上的声音终于不再只有非议与毁谤。

更何况,今年深秋,他还在破落的竹林中遇到了一个褐眼的青年,同样温和友善似暖阳。

他想继续现在的生活。

一阵尖锐的钝痛突然又在太阳穴鼓动,贯山屏不由怔愣。

……为什么?

不必捞起受害者的脸去辨认糊在血污下的五官,单看那一头被血染成朱殷的棕色发丝,检察官也知道这是谁倒伏在地惨死痛苦。

他杀了王久武。

在周而复始的可怖幻觉中,一次又一次,贯山屏挥动撬棍敲杀那个青年,一遍又一遍。鲜血解渴,如此甘甜。

可,为什么?

按照油画中德文诗所示,“汝梦”理应给吸入者呈现美梦,如此方能达到洗脑信徒的效果;

为何他对于那个青年的“梦”,却这般残酷?

……

地面猛地一震,一股冰凉的液体扑面而来。

俊美的男人惊醒回神,下意识抬手擦了擦脸,却不小心扯到几处伤口。

那飞溅上他脸颊的液体并非鲜血,只是略带咸味的地下河水;那将他意识赶回现实的颠簸亦非地震,仅是地下河曲折间改换了方向。沿途已不知经过多少河汊,他们仍困于溶洞,漂流在暗河之上。

方才照亮一室的苍银光芒自然也不是月光。洞顶有一片岩壳剥离大半,辉水母化石暴露,投下了更为耀目的荧光。偌大光瀑垂坠笼罩,检察官条件反射闭眼,不由在这短暂的黑暗中叹了口气,竟有些怀念平时见惯了的夜空与明月;尽管他也清楚,月光总会让人疯狂。

下意识地,贯山屏回头,随即再度露出一个庆幸的表情。

——和数小时前在溶洞小厅与王久武重逢时一样,贯山屏庆幸自己尚未将幻梦与现实混淆,没有真的杀死了他。

原本逆流的木舟如今顺水而下,这对之前一直撑船的检察官来说算是个好消息,他得以放松酸胀的臂膀。从船头坐回到狭窄的船舱,贯山屏小心地坐下,但手中还是紧握着木制的船桨。对着另一侧船舷边的那个身影,此时此刻,他竟有几分紧张。

“岩壳受侵蚀程度加重,海水的腥味却在变淡,我们也许离溶洞出口不远。”

没有回音。

难堪的数秒沉默后,贯山屏继续开口,尝试和坐在自己对面的青年攀谈:

“不过,这一路未免有些过于顺利——之前沉海秘社的巡逻频次非常之高,但自我们离开幸礼所后,居然再没有看到哪怕一个无相使徒。我担心‘事出反常必有妖’,王顾问,你觉得呢?”

依然不得回应。

没有如以往一样同检察官分析现状,对面的青年只是缓缓抬头,用冰冷的眼神将他打量。眼下血渍未干,赤裸的上身肌肉虬张,青年用脱下的罩袍裹着奄奄一息的苏麻,将妹妹紧紧护于怀抱。他那双褐色眼瞳不再清透,戒备地望着面前的男人,眉目中敌意显彰。

偏在此时,河道洞顶俯低,贯山屏不得不跟着做了一个向前倾身的动作。

他立即收到了王久武一句低吼的警告:

“再靠近我就折断你的手!”

“你不要表现得这么紧张。”

抬手示意对方放松神经,贯山屏说着也坐得离这对兄妹更远了些,不过狭小的船舱最终只让他往侧旁挪动了两三公分。见他神色平静,褐眼的青年咬了咬唇,恨恨说道,“你为什么能表现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

青年合抱中露出的那一痕苍白颜色,虚弱得几乎快融进四周荧荧辉光;看他一脸恨怒表情似要杀人,贯山屏再次对着苏麻郑重道歉,却于事无补。

“贯山屏,”基金会顾问第一次直呼他的姓名,“你不会觉得几句抱歉,就能一笔勾销吧?”

“我没有恶意,”检察官试图解释,“我只是想让你冷静下来,不要留在那里无谓送死。”

往素总让王久武心喜的淡然声线,此刻却令这人激愤无比,“让我冷静——你拿我妹妹当什么!你用她的性命要挟我,就只是为了让我冷静?!”

“是的。”

“你敢再说一次!”王久武将苏麻抱得更紧,额角青筋暴起。

“我不是没有试过用自己的安危,”贯山屏重提更早时分两人的争执,“但你并不在意,我不得已采取了更有效的手段。为了防止我真的把这个姑娘丢下,你才同意与我一起乘船离开,不是吗?”

“呵,”王久武怒极反笑,“所以,都是我的错咯?”

“我不是这个意思。”贯山屏声音低了下去。

脸上冷笑不改,基金会顾问望着他,微微眯起双眼:

“你该庆幸——如果是在两个月前,我现在肯定已经拧断你的脖子。”

检察官目光一动,下意识追问:

“两个月前,和现在,区别在哪里?”

“没有区别。”

褐眼的青年咬着牙,一字一顿,“不再有了!”

一种悲哀的表情,浮现于这张俊美的脸。

片刻之后,墨瞳的男人再度开口,声音竟几分生颤:

“不要这样,王顾问,我对你……我真的不想和你争吵。”

“那就闭嘴。”

“马上我们就能回到地面了,你我继续和以前一样,好吗?”

“这跟回不回地面有什么关系?”

软语相求,王久武听在耳里,却觉得讽刺可笑。他看着检察官颏尖的残血,轻轻摇头,“贯山屏,你是真的觉得什么都没发生过……你是不是已经疯了?”

“不,”对方竟语气认真地反驳,“我一直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以我没疯。”

眼前一幕恰如几月之前,只是此刻照亮贯山屏双目的,并非某间包厢里的水晶灯罢了。这双墨色的眼瞳映着荧光,和那时一样暗焰延烧。不同于青年眼下血泉流淌,男人眼底只隐有淡抹赤血殷红,仿如本色一样。

“疯子。”

褐眼的青年甩来两个字。

“……”

检察官再未出声,仅是深深多看了青年几眼。

当他改而望向远处黑暗虚空的时候,洞顶光瀑明莹似月光,却任由阴影在他眉间洒落。男人这时才感觉到脸上被青年殴打的地方开始发痛,越来越痛,最终痛得他扯出了一个难看的微笑。

他笑自己,不管怎样努力维持良好形象,不管怎样认真作出诚挚举动,到头来还是会与自己珍视的人走到如今地步。曾经读过的书篇无有解答,本性混沌之人茫然不知如何挽回;意识到两人关系恐怕就此无法弥合,他笑像贯山屏这样的人,居然也曾奢想久留王久武身旁。

所以他突然明白了。

明白了自己对于那个青年的“梦”,为何那般残酷。

因为别无出路。

明暗不定的溶洞,像极了幻觉里的地下堆房;梦中锁链缠身的青年,现实也同样怒目。

而贯山屏不想再听到一声和着血的“疯子”了。

【“我沉入梦幻,他在梦中出现于我面前,梦想成真……”】

是了。

与其回到地面后决裂反目,不如在地底就令一切及时止步。明亮的地面或许已在近前。检察官却已决定让青年永留黑暗深处。

男人摩挲着船桨,掂量起重量。

粗糙的木刺划破他的掌心,血涂抹在握杆之上。

——又见染血的撬棍在他手中,静静等待落下。

作者有话说:

熬过了年末加班与年假走亲,终于可以快乐码字更新啦!

这一章写完的时候,我脑子里蹦出一句尬骚话,与大家同乐,“我对你的爱汹涌似杀意”。

妹想到吧,最大的危险不是沉海秘社,KO NO老贯哒!

让我看看有多少人以为老贯是本文少有的“正常人”,贯王江阴正反主角,能和小江老阴对对碰,怎么可能完完全全伟光正嘛!

对比起来,老王是好人但会做坏事,老贯是生而为恶却想当好人;老王曾受恩于一个保有人情味儿的检察官,老贯则曾受恩于一个温和友善的警察(本来想设定老王是刑警的,觉得俗就改了;报复袭击的事会在第五卷讲)

哎呀好久没更新,忍不住说了一大堆,在作话碎碎念真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