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大棋
内侍庭紧急接手章遮看押审问。他受刑两日, 将对赵氏的憎恨吐了个痛快,口口声声要趁皇上出行,断了国本根基。
而与幽州百姓大举围逼都城相比, 赵岐被刺杀未遂的事情也并不至于让邺阳塌下半边天。
两件乱事一勺烩, 以八百里加急向赵晟追报而去, 皇上溜溜达达并未走太远, 回信迅速、意思明确:这点小事不用朕回去,让晏初平叛。
赵岐已经无语了。他越发搞不懂父亲想做什么,一面希望天下太平做明君, 一面又笃信风水做甩手掌柜。
而且王父早就领旨去幽州了, 他怎么连这事都忘了?
……
忘了……?
赵岐脑袋里冒出个诡谲猜测,把自己吓出一身白毛汗。
会不会上一道旨意根本就不是父皇下的?!
有人假传圣旨军令!
他急召景平入宫,将事情说了。
景平安静听完,与赵岐面面相觑片刻:“殿下想要下官说什么?”
他平静得像个旁观者, 在台下搬凳子、坐看皇室自取消亡。
赵岐噎了下:是了,贺大人向来谨慎。他与王父私交再好, 置喙此事也是僭越了。
不过事由十万火急,或许明日百姓就要“兵”临城下。
赵岐捏着眉心沉吟片刻,下定决心道:“贺大人着人拿孤曾给你的玉牒, 去临镇檀华当找大朝奉, 他有东西给你。咱们以备不时之需。”
“下官知道了。”景平躬身道。
“百姓围城贺大人有何见解, 孤把王父召回来如何?”
赵岐直言相问。
景平眼波流转, 心道:信安之后, 他确实不太一样了。
“蒙兀乱边, 百姓围城, 若里外乱局都牵系在王爷一人身上,金刚罗汉也要累坏的, ”景平端定平和,与李爻的临阵不乱异曲同工,“待庄大人到城外,下官去与他谈一谈。”
他顿挫片刻,沉声问:“下官将临镇的东西拿来之后,殿下希望下官把事情做到哪一步?”
赵岐心惊:他怎么好像知道我要他拿的是何物。
他突然笑了:“从前只道贺大人与王父情谊深厚,一心护着他,不愿他往危险的地方去;而今你却宁可他留在北关,也不要他回来,不正是断出都城乱象将出,或许比阵前更加险恶么?”
似答非答,似是哑谜。
景平依旧看着赵岐。
“也罢,”太子殿下站起来了,“诚如贺大人所言,内忧外患不该压在王父一人肩上,希望待他凯旋时,孤与大人能以都城春来好风光为他接风洗尘。”
这是景平需要的答案。
景平心照不宣对赵岐深施一礼,转身出去了。
他出宫回府,让松钗去取东西。
果然与景平所料一致——那是辰王之乱时,皇上为保万全留,准许赵岐必要时登位的密诏。
众人自信安还朝后,赵岐没将密诏上呈封存,而是称那玩意在乱局中遗失了。
而今看,自赵晟萌生舍下大儿子去昭揭辰王野心时,那个傻乎乎、过于善良的皇嫡长子就在慢慢死去了。
但大事当前,景平一定要确认赵岐有决心和野心,才好动作。
第二日晌午,幽州口官军和近十万百姓在庄别留的带领下,驻足邺阳北门外。
庄别留有少文采,以血为墨,请陛下给被坑杀的降民一个说法,他们是这十万百姓的儿子、兄弟、丈夫、父亲……如今亡魂的亲人们来都城要一个交代。
景平得知消息,即刻与花信风一起出城。
小队人马刚出城楼小门,便听城上一阵乱声。
花信风是阵前老手,不用看就知道城头上了重兵,暗道不好。
果然,回头见鬼。
内侍庭禁卫总管铎戌面白如死、探头探脑往下看,跟着着人喊话:“花都统、贺大人,二位速速回城,陛下有新旨意到!”
但凡没彻底傻,就能断出所谓“新旨意”不欲讲和。
否则何必让自己人回撤。
更要命的是,城上的旨意是真是假都需明断而后论。
铎戌见二人迟疑不动,派人顺滑索快速下城。
内侍庭太监近前卑躬低声道:“二位大人快回吧,陛下的新旨意是给花将军的——劝退不回者,以暴/民兵谏论,格杀不容。”
景平在鄯庸关与铎戌打过交道,知道这老太监是个囊膪,也仅限于囊膪。
“近来圣上旨意发得蹊跷,或是有乱贼挑唆,劳烦公公转告铎公公若不想尘埃落定时莫名背锅,就请通融半天。”景平道。
小太监只得回城传话。
铎戌抖楞着手,打开旨意一个字一个字看,见到“即刻”二字,还是不敢抗旨。
可又暂时不能扯开嗓门喊。
寒风凛凛中,他急出一脑门子虚汗。
景平看他那虚不胜补的模样,心道:我要是你,干脆原地装死,正好把这破事妥开。
可那老太监,生怕事后被责年纪大了不顶用,连装死都做不出。
景平不乐意看他那风吹芦苇、左右摇摆的衰样了,干脆不理他,要策马去找庄别留。
庄别留定马十几丈外,看出城上、城下眉来眼去,朗声喊:“城上何意?陛下同不同意?”
他不问还好。
一问倒给铎戌点了火——没你们来裹乱,咱家能受这夹板儿气?
他进了水的脑袋一热,直接沸腾了,站在城上着人喊话:“陛下让大人回去,否则以暴/民兵谏论,格杀不容。”
景平脑仁嗡嗡的,暗骂铎戌当年该在搁古大营里吓死才好。
这不纯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么。
庄别留已气得七窍生烟,冲城上喊:“陛下让庄某安抚百姓,可庄某身为地方官员不能向百姓拔剑,只得来天子脚下为他们求一说法,陛下就是这样对待子民吗!”
话音落,他身后发出一声爆喝,带着怒意,震得邺阳的九丈城门震了三震。
话已经挑开了,景平向城上道:“铎公公,此间有误会,给我半日时间……”
铎戌扒城头一声长叹打断景平:“这不行啊贺大人,你们快点上来,”说着,他一摆手,“花都统刚刚上任开印,难不成要所有禁军兄弟陪你一起抗旨掉脑袋?”
随即,内侍庭数十名弓弩手搭弓拉箭,瞄准景平、花信风,意图明确——快点进城,否则与反叛同论。
花信风怒意暴涨,冷冷甩给铎戌一眼。
目光如利剑,直戳铎戌喉咙,把他看得咽着吐沫星子、下意识想躲开对方目光所及处。
“半日够吗?”花信风低声问景平。
景平知道师父想做什么,点了点头。
而不待花信风有动作,城上又起骚乱。
蓉辉郡主一身戎装登上城楼,二话不说腰刀出鞘,冷寒架在铎戌脖子上。
“收箭。”她冷冷道。
她是郡主,内侍庭、禁军皆认识。
一名离得近的弓手道:“郡主……怎可违抗掌武……”
话没说完,蓉辉手一甩。
弓手腕子剧痛——尺长的匕首钉穿了他的手。
“收箭!别让我说第三次。往后若圣上怪罪,蓉辉一人承担。”
没人敢跟郡主动手,更没人乐意再做挨揍的出头鸟。
“贺大人去吧!”蓉辉朗声对景平说完,又扬高了几分声音对庄别留喊,“贺大人心向百姓,你们伤他分毫,便什么都免谈!”
景平向城上抱拳,策马与花信风一道往流民阵营去了。
讨说法的“大军”人数众多,却寒酸无比。
即便是庄别留的“中军帐”,依旧缝缝补补,没得炭火盆,只为了有口热水,架出一小堆篝火,烧了几根破木头。那破帐子四下透风,倒也不怕拢烟。
庄别留与景平未有交道,只知对方是信国公世子,其余都是东一耳朵西一耳朵听来、不知真假的事情。
景平进帐子笑道:“庄大人,景平早闻大名,有礼了。”
说罢施礼。
花信风在一旁,看他好像看见西边升太阳,心道:这小子会川剧变脸么,常时露个笑脸那么难,现在笑得跟花儿似的。
再转念,想来他四处“卖/军/火”,自有几分生意人的奸猾。
庄别留也一愣,示意二人坐破板凳子,还礼道:“庄某与大人素未谋面、更没交集,贺大人不用攀亲近,有话直说吧。”
景平端起开裂、崩口的粗瓷碗,不吝地喝口热乎水,呼出白雾,笑道:“还真不是攀亲近,景平听康南王讲过他与大人的儿时旧事。”
他悠悠然,见庄别留听到“康南王”几字眸色忽闪,继续道:“王爷讲的事情令人感慨、心酸,他说眼见庄大人面不改色地吃活蝎子,心生畏惧,怕那东西好久。”
花信风知道李爻少年时看见蝎子就炸毛,但问了几次,那臭小子不是胡说,就是岔话,他无情腹诽:那厮定是拿这事儿哄得景平更大的好处,惯的见色忘义!
庄别留苦笑:“少不更事闹出的荒唐事,若非是李老将军讲情,只怕我爹能让我跟那喂蝎子腐尸一个被窝睡觉。”
景平话锋紧跟:“所以眼下景平要替太师叔拦一拦庄大哥。”
称呼都变得丝滑。
庄别留听他一圈绕回来,脸色一沉。
景平只当没看见,话匣子打开便竹筒倒豆子:“庄大哥一路未走官道,想来是为绕过路上哨位,出其不意,同样这导致有些事你不知道,”他放缓语速,一字一句道,“我太师叔已经前去了幽州,你们走岔了。”
“阿爻……王爷当真没在都城?”
庄别留本还寄希望于李爻能在御前帮百姓说话。
“确实没在,否则依他的性子,怎会避而不见,”景平语调不经意柔下几分,跟着又转为无奈,“不仅他不在,陛下也不在。”
庄别留:……
“你们为何偏选这般时候来都城,系列因果当真是巧合么?还是庄大哥早被有心人暗中推措怂恿?近日接连有军令下,细想疑点重重,无奈我暂时没有证据。可若当真如我所猜,那人是要是让你和十万幽州百姓,为他狼子野心血奠!”景平揣手端坐在椅子里,停顿片刻,见庄别留面色冷沉,又道,“两日前,有奸人谋刺太子殿下未遂,你紧跟着围逼城下,皇上、康南王皆不在,事情‘巧合’至此,庄大哥以为,往后将如何发展?”
庄别留思路直接,也看出“刺王杀驾事败”之后,幽州变成了一道吸引火力的大旗。常与他暗中联系的苏大人却一直安抚他等待时机。
前些天幽州传言四起,他明接圣旨、暗收苏禾“锦囊”——大人要他借安抚为名,带幽州口百姓到都城要说法。
可对方为何隐瞒圣上离开的事实,这说法找谁要?
事情周折太多,闹到最后他和这十万百姓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前来都城的意图。分明已有被当炮灰的苗头了。
“你说有人挑唆,这人是谁?”庄别留问。
景平谨慎至极,摇头道:“这暂不能说,”他摩挲着衣襟上的香樟扣子,“庄大哥带百姓退开十五里,我会着人送衣裳、粮食,十五日之后,定给出百姓满意的说法。”
庄别留低头没说话。
景平看不清他的目光。
花信风看向景平:眼下动手制住他,是好机会。
景平微摇头,不同意——制住他百姓大概会乱,不能让晏初爷爷豁出名声维护的人们再历血光。
一人都不要。
“可以,”庄别留抬头定声,“我信你,但十万百姓的生死只牵系在你我二人身上,我不能放心。”
他嘴角渗出几分悲凉的笑意:“王爷同你说过吗,他娘亲曾偷偷对他说‘能平安过日子就好,别去做英雄,没有好下场’。”
这话李爻从未提过,景平讷了下,摇摇头。
“可他还是要做英雄,听说你跟在他身边多年,你也要做英雄么?”庄别留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递给景平,“喝了,我即刻退开十五里,事成、百姓得平安给你解药,若不成,你留下英名、给十万百姓陪葬吧。真到那一刻,我们有的是湘妃怒,和邺阳一起上青天!”
显然,那是毒药。
他要拉景平彻底入局,李爻的心思才会更多地偏移给他们。
景平在与庄别留对视的须臾间,知道他没开玩笑,接过药瓶笑道:“我做这些可不是为了当英雄。”
他正拔开瓶盖……
“且慢。”
一声凛喝传来。
帐帘翻动,与天光和寒风一起进来的是个少年身影——很高挑,只是骨架尚未宽阔,也不健壮,才显得清瘦至极,像被风吹进屋子的纸片。
“太子殿下……”
景平、花信风同时见礼。
“殿下何必以身犯险?”花信风低声道。
赵岐从来玉质金相,笑微微地拿过景平手里的药,自言自语似的道:“这是什么?我大晋的将军居然也使江湖手段?”他不等回答,清嗓子朗声道,“孤是来维护大晋英雄有好下场的。论喝毒药,孤在大晋怕能排到前几。孤信贺大人能将事情查清、也信庄大人不会罔顾百姓性命,所以不担心毒发。”
说罢,他扬手就喝,眼看要一饮而尽。
景平抄手去抢。
庄别留同时凛声道:“殿下喝了不算。”
下一刻,景平捻住了药瓶,使巧劲拿回手里,他明白庄别留的打算——对方相信李爻的不遗余力,却不信赵晟能因儿子多给百姓几分情面。
“殿下的心意下官心领,”景平终是将药喝下,呲了呲牙,“啧,有蜜饯吗?庄大哥,这药也太苦了……”
众人:……你知道这是毒吗?
太有康南王的风骨了。没心没肺能传染?
“开个玩笑,”景平把众人稳住,“哈哈”一笑,问赵岐道,“殿下怎么来了?”
他当然不信赵岐是为了来跟他抢毒药喝。
赵岐前一刻想叫传御医,后一刻念着景平医术可圈可点,皱眉端详他,见他面色没变化,向小侍点手。
对方呈上个锦盒,里面是封黑绒锦皮奏书,看规格是密奏。
火漆印早启开了。
“大人想为被坑杀的降民寻说法,孤现在给大人答案。大人知不知道,陛下遇刺不久,就有人密奏你勾结山匪,意图谋逆?是康南王察觉内有蹊跷,让孤去暗查的。无奈孤身体不佳,拖到现在才查清。”
庄别留当然不知道,眼角狠狠一抽。
他将奏书打开,见内容果然是参他玩忽徇私,时常接济山匪,意在拉帮结派,明为命官,或许暗中意图谋反。
而那奏书署名是“苏禾”。
他被这名字狠狠砸在心口,差点一口气噎过去。
一直以来,苏禾暗中怂恿他为边关苦难百姓发声,只要事情闹得够大,圣上为了平息舆言,总会给恩典。
可……事实呢?
对方说一套、做一套。
他和幽州百姓在对方看来不过是件工具?
暂且不论对方的真实目的,那一万前来投诚的弟兄们,白白祭了。
刚刚景平的猜测转眼一锤定音。
事至此时,苏禾的暗中筹谋彻底被叫破。
景平则在吃惊另一件事——再怎么说,苏禾也是赵岐的外公。
依着赵岐从前待旁人的绵软性子,此等大义灭亲之举,是咬碎牙齿也狠不下心去做的。
郑铮曾说二殿下不是皇上亲生,父亲是谁未可知,母亲则是苏家远亲。
可观苏禾这般殚智竭力,二殿下当真是个生父不知是谁的野孩子么?若真如此,他为何不扶持亲外孙,却要扶持一个旁系宗亲的儿子?
皇后娘娘那句“二殿下与景平沾亲”,在此时细思颇有深意,好一个“沾亲”……
只怕赵屹该是姓苏?
霎时间,景平想通了很多事。他一直觉得有另一股力量搅乱朝局,他以为是牵机处、是豫妃、是皇上不作为树敌颇多的反噬。
原来不是。
是苏禾目的明确地搅闹朝纲。
章遮、扶摇、庄别留……甚至晏初,都是他棋盘上的棋子。
好一盘偷龙转凤的窃国大棋!
“殿下,”景平躬身,将话题扯回当下,“左相苏禾监主自盗,怂恿百姓围困都城,祸乱朝纲,庄大人便是人证,请殿下即刻下令羁押丞相待查,说不定丞相府能搜出一枚冒牌的掌武令。”
赵岐神色俊肃道:“事关重大,交由花都统与三法司即刻去办,”他手中的暖炉冷了,随手给身边侍人,又揣手转向景平,“如今局面崩危,北关变故日日不同,王父独自带人支撑或有个马高镫短。掌武令还在父皇手中,孤只有八个半枚的梼杌符,孤想悉数交予王父,让他自行斟酌使用,以保万全。”
侍人有眼力价儿地托出描金盒子,打开来看,里面是梼杌符。
景平私心巴不得应承差事,亲自带着东西飞去李爻身边。
可他不能。
他不能时时刻刻黏在太师叔身边,让南晋疆域的四梁八柱压在晏初一人的骨气上。
景平暗中筹谋、苦候时机,要让李爻彻底的安生,而今机会近在咫尺。他定声道:“还有件更重要的事情需得殿下定夺,才能确保梼杌符送至王爷手中令出法随。”
赵岐略有莫名:“何事?”
“暂废掌武令。”景平一字一顿言罢,撩袍跪下,“近来诸多信令蹊跷,若苏相当真仿制掌武令,未知他还发出过什么,只有暂时将其废去,才可保方隅皆无忧。”
赵岐一愣,他没提“查清再论”这话,自他让景平取密诏时起,二人就已经暗结同盟。景平借题发挥,直接又含蓄,无异于大声密谋——掌武令的兴废岂是代政太子可以做到的?
何意?
废令之前,要先行废帝!
都城暗潮眼看翻成滔天巨浪,北关炮火也未停歇。
李爻一路快马加鞭,本想尽快赶到登平,但绕城的暖水河结冰,又结不结实。调船渡河太慢,他只得带人绕路。
将到登平时,探子来报,燕北关连番遭受攻击,蒙兀搭台唱戏,示形迷敌,挖通地道打了官军一个措手不及。
好在,常老将军已经炸塌了地道。
眼下大批蒙兀士兵散在城内,抢占民宅、以百姓为质,天天跟常健打巷战。
守关军被鞑子里外夹击焦头烂额,正勉强维持支撑。
李爻细盘手中两万人,力敌太过凶险,但若伺机而动,尚有一战之力。
他与常健暗通计划,带龙翔军绕至燕北关西城门外安营扎寨,把帅旗、军旗全收了,营中官军着便装,帐务刻意散乱,教人打眼看不知他们是官还是匪。
三日之后,狂风发脾气,把乌云扔得到处都是,白日暗得像黑天一样。
李爻知道时机来了。
傍晚时分,他喝水似的灌下一碗药,亲兵来报,都城有令使前来。
待人进帐,发现来人是杨徐。
“杨大哥怎么来了?”王爷也有掐指一算,没算准的时候。跟着他又惊喜,杨徐一直被他藏着呢,能差动杨徐的,只有景平。且景平叫他露面,想来是前些日子御前的危机解了。
“太子殿下得知边关急变,担心王爷应对调兵不便,着卑职将八个半枚的梼杌符给王爷送来。”
说罢,他将符令、政令、太子手书悉数奉上。
就事论事,这几样东西如及时雨一般,但李爻看出都城定出了变故。
他把东西收好。
杨徐跟他不见外,拿起桌上水壶自便,饮马似的连喝三碗:“多谢王爷。”
看那模样是一抹嘴想即刻告辞。
“杨大哥留步,”李爻往椅背上一靠,轻咳几声,笑眯眯地看他,“给我讲讲吧,都城到底出什么事了?庄别留堵城门撒泼了?”
杨徐离开都城前,景平跟他交代了,事情定瞒不住王爷,但又不能全部据实告知。
杨统领当时就认怂了——要不贺大人另请高明吧,我忽悠不过王爷那张嘴,不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景平当然知道他家晏初“严刑逼供”的花活甚多,像杨徐这种耿直憨憨,三句话就能给绕进去……
此刻果不其然。
杨徐暗道:幸亏早有准备。
他面色沉静,慢悠悠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递给李爻。
是景平写的。
信中将庄别留、苏禾一系列事由因果三言两语说完,后面洋洋洒洒好几页纸,都在夸赞“太师叔机敏”,早让太子殿下暗查密奏,否则想揪出狐狸尾巴,他还得做局演戏,没有这般快刀斩乱麻的痛快。
信纸最后落着一句“离君如折翼,失君如剖心,让我怎么活,万要珍重再珍重。”
落款是个六瓣雪花,映着景平的小名“玉尘”。
李爻哭笑不得,偷眼看杨徐规规矩矩、没有偷瞄,也还是把这臊人的话掩了掩,嫌弃地想:太不要脸了……
他自己则更不要脸,忍不住摩挲落款的雪花。
当着杨徐,他不好过于没羞没臊,将信叠好揣在怀里,背着手在屋里踱几圈,道:“庄别留暂时退后十五里,定是约定期限了,多久?他要什么结果?还有什么附加条件?”
几句对话过,杨徐已对贺大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按照对方交代的第一个答案道:“卑职一直隐藏行迹,具体条件实在不知。”
李爻端详对方。
他一双眼睛如被冻在春寒冰水里的花瓣,好看却教人心里凉凉的。
杨徐禁不得王爷这般盯视,头发起立、要把头盔撑起来几寸过风,紧张得咽了咽——我最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摊上蒙骗王爷的差事。
他谨记景平的叮嘱,“咬死了一问三不知,他不会拿你怎么样的,一定不能告诉他有限期,阵前分心焦愁,易生危险。”
杨徐祭出此法,闷声行礼:“卑职确实不知。”
“统帅,该启程了,否则午夜赶不到城西门。”
杨徐正被李爻看得满头包,卫满进来了。
好时机。
李爻笑道:“罢了,杨大哥有天时地利人和,回都城交令吧,顺便帮我带句话给贺景平,让他安生等我回去,家法伺候。”
杨徐如蒙大赦,赶快退出军帐,一溜烟跑了。
他骑在马上咂么滋味,王爷跟贺大人是同僚、是同门……
这家法……从何论起的?
李爻放走杨徐实在是时间赶,但他心难安,依着他对庄别留的了解,这里面定然还有些别的事。
他抓空细想今年一系列变故,不自觉又去摩挲左手的腕带——
一摸之下手腕是空的。
这些天衣裳厚重,赶赶落落,那小东西居然不知何时丢了。
要命的档口没空去找。
李爻莫名心慌,眼皮一跳:“小庞!”他将人叫进来,从容自若地笑问,“嘴皮子利索了吗?”
小庞确实好更多了,只是突然被统帅叫号,略有紧张:“王、王爷,我好、好多了。”
“有个顶重要的任务给你,大晋的山河太平约是扛了一半在你肩上。”李爻依旧在笑,却没人觉得他开玩笑。
小庞立刻郑重起来,立正得笔直。
李爻摸出怀中私印给他:“给景平送去,顺带捎句话给他,之后不急回来,在他身边做个人证。”
小庞听李爻全部说完,半懂不懂其中深意,却知道事关重大,接令凛声道:“得令!”
紧跟着自己也诧异了——居然没结巴。
李爻拍他肩膀:“恭喜!快去吧。”
他话毕又在咳嗽。
小庞从怀里摸出常帮李爻揣着的银乌面罩:“统、统帅……您在意身体,外、外头风凉,别冲了。还有……”北关风疾,李爻咳嗽确实又严重了,他昨天见统帅在手臂埋着针,想啰嗦总这样不好,可与在阵前发病相比,只得两害相权取其轻。
小庞紧了眉头,把话咽回去,行一军礼,转身走了。
于是这日小亲兵与大军分道扬镳,一个往南回头急奔,一众拔营启程往登平城去。
是夜。
乌云遮天,伸手不见五指。
常健抓住机会,命前锋营裴安点突击刀手,夜袭盘踞城中的蒙兀士兵。
双方刚刚交手,城池西面“轰隆”一声响。
地面颤了颤,房檐上的冰溜子给震到地上,落地摔八瓣。
登平西城门军号长鸣——
敌袭!
这把前锋营和鞑子都震懵了。蒙兀大军在北,西门怎么回事?
晋军令官快马赶来:“裴将军,西门被袭,常将军令你速归!”
裴安虚晃一招,吹军哨撤退,急问道:“来人什么路数?”
令官在呼号的西北风里扯着嗓门喊:“天太黑了看不清,许是乱匪,但火力又不像!”
“妈的!”裴安大骂一句,飞身上马带人往城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