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定命
幽蓝火焰驱散了它附近的浅灰荧光,提灯里充满恶意的颜色,就像是雷娅灰蓝的双眼正在燃烧。她的眼睛也和狼的很像,而她和船头其余几人站在一起时,更是狼群在将猎物打量。
没有人面对这种险恶的视线还能无动于衷,王久武立即就想起身,却被贯山屏一把按住,他要他继续坐在船舱的甲板上。青年投去不解的眼神,希望能在对视中领会这人的意图,却只看到贯山屏发丝凌乱的后脑。检察官转身,下意识挡在王久武与妹妹之前。可惜的是,河道上的那条蜈蚣船首高昂,还是看清了木舟中的状况——
苍白的女孩睡在青年怀里,对四周的危机再无反应;荧荧辉光徘徊在她身边,女孩悄然化作永夜里的月光与星点。
——灰色的新娘已经死去。
消息口耳相传,地位低下的无相使徒们对这一事实表现出莫大的畏惧,虽没有听到有谁胆敢惊呼,但大船两侧的锁链都颤栗着哗啦作响。船头地位更高的信徒比他们看得更远,有人仅是摘下了兜帽面露震惊,“新娘,祂的新娘,你们做了什么!”有人则是直接呵斥怀抱新娘的青年,“可耻的杂碎!你怎么敢触碰祂的新娘!”
毫不意外,从检察官身后爆发出反击的怒吼:
“去你妈的疯子!她是我妹妹,不是什么狗屁新娘!”
贯山屏立刻打手势示意王久武冷静,然而在此等绝路,冷静与否似乎不甚重要,何况青年的叫骂已彻底激怒对方。
“雷娅嬷嬷,他在亵渎我们的灰新娘!”那个信徒立刻转向,“只是让他们淹死未免过于仁慈,因为他,祂失去了新娘……该用他的血!祂的怒火必须被平息,用他的血!”
信徒被浇了盆讥讽的冷水。
“是平息你的怒火吧。”
雷娅的反应可谓冷漠,“再过两个小时就是伟大婚礼,她却不想多坚持一会儿。可悲,受我们多年供养的新娘,到头来并不适格。”
——沉海秘社的“精神领袖”猝死,但沉海秘社的摄灯人没有任何称得上惊恐或震怒的情绪。她不冷不热地谈论这件事,仿佛那曾在坐辇之上的不是一条鲜活的生命,而是一具如今损坏的木偶泥胎罢了。
听到王久武齿根磋磨的声音,贯山屏被迫更加舒展身躯,以藏住这人膨胀的杀意。他不得不这么做,现在木舟全靠一根垂垂欲断的船桨支撑,想令他们葬身深渊,只需蜈蚣大船轻轻一碰。
但贯山屏心里也清楚,即便不再激怒沉海秘社,咔咔作响的船桨迟早也会崩断。
还有逃脱的机会吗?
“我们需要灰新娘。”
雷娅近旁的人突然说道。
检察官一直在来回打量船头站着的几个信徒,这句话立即让他的注意力集中于一人之上。那是一个瘦高的男人,听起来也已有些年纪,嗓音沙浑,不过吐字清晰。低扣的兜帽完全挡住了瘦高男人的脸,只在下沿处隐约露出一个蓄着精修胡须的下巴。这证明他的地位足以保住自己的面目,否则瘦高男人也不会就站在离雷娅仅半步远的地方。
同时贯山屏还留意到,瘦高男人的腰背挺得很直,两条手臂始终分别置于身前背后,全然一副古典绅士的讲究派头,说话时却有低头的动作,显出某种谦卑的仪态——也许他身上穿着的该是一领黑色燕尾服。
不过,他那件灰色罩袍也确与其他信徒的不同,隐隐绣着暗纹。
贯山屏小幅度偏了下头,在丝线反光的角度,赫然认出辉公馆的徽标。
猩红狂乱的记忆残片霎时涌入脑海,检察官呼吸一停,恍神间便错漏了船首几人的冗谈,仅在最后听到雷娅说了一句:
“灰新娘不重要。”
“是现在的灰新娘不重要,”瘦高男人跟着出言纠正,“雷娅夫人,灰新娘很重要。”
不待雷娅回应,方才被她讥讽的那个信徒像是急于寻回面子,插嘴代问:
“赫夫曼,你想说什么?”
“一个简单的问题,没有新娘的婚礼,还能称作婚礼吗?”
雷娅再度开口,“我知道伟大婚礼应何时开始,也知道完成仪式该需要何物,不劳提醒。”
她语气中的怒意就和她手中提灯里的火焰一样,在黑暗幽寂的地底是如此醒目,但相比之前的直白讽刺,她对赫夫曼的态度还算客气。贯山屏猜测雷娅大概有些忌惮赫夫曼,不由望向这个也许身份特殊的瘦高男人;然而赫夫曼完全不与人对视,像是对木舟里的情况根本不感兴趣。
他只一心催促,“伟大婚礼不能没有新娘,我们必须尽快定下新的人选。”
雷娅愈发不悦,“现在是我掌管沉海秘社。”
“您掌管的是戈尔德玛赫家族,”赫夫曼不依不饶,“沉海秘社不只属于戈尔德玛赫,另外,容我多言,您只是暂代而已。”
“注意你的语气,赫夫曼,不要忘了谁是你的女主人。”
“我侍奉戈尔德玛赫家族,而非某个特定的人。”
“是吗?”雷娅冷笑,“你最好是没在侍奉某个特定的人。”
赫夫曼岔开话题,再次强调,“祂需要一个新娘。”
“祂当然需要一个新娘。”
“您也可以去侍奉祂。”
“赫夫曼!”其他信徒叱骂,“雷娅嬷嬷是提摩泰希的妻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请原谅,看来是我误会了,我还以为夫人是想自己去侍奉祂。”
赫夫曼欠了欠身,语气愈发恭顺,兜帽下的双眼却直勾勾地盯着雷娅:
“否则,您为何明明可以在这两个入侵者抵达暗河前就抓住他们,却要放任他们玷污幸礼所呢?雷娅夫人,恕我直言,如果不是我误解的那样,您为何坐视他们带走灰新娘?您明知现在的灰新娘身体孱弱,根本经不起颠簸。”
雷娅扭脸瞪视赫夫曼。
全无变化的面部朝向,赫夫曼丝毫不肯退让。
提灯中幽蓝火焰爆燃,照得赫夫曼袍上辉公馆的徽标无比鲜亮。荧光飘散,这两人的裂隙明显到几乎空气也在他们之间分了界线;狼群纷纷亮出利齿,预备着互相撕咬啃噬。
——沉海秘社中果然存在不同派系。
先前的猜测得到证实,检察官脑中飞速运转,试图找出利用这帮上位者分歧的方式。
蓦地,青年怀抱中的那痕苍白,如刺刀般扎进他的脑海。
他闭了闭眼睛,而后几乎没有犹豫地,朝着蜈蚣大船喊话:
“伟大婚礼在即,你们现在急需一个‘新娘’,对吗?”
狼群暂停争执,数只凶恶的眼睛望向他。
“这里就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贯山屏抬手,指向自己。
摄灯人手中提灯一晃,光焰遥遥而去,竟径直照在他身上。四方昏暗间,连浅灰荧光亦争相涌至,用星辉似的光影勾画他俊美面庞。
信徒们低声议论。
而检察官昂首立于木舟,朗声应道:
“我是灰新娘亲自选定的伴娘。事已至此,我愿代她。”
……
“贯检?”
完全没料到贯山屏会说出这种话,王久武下意识地小声询问,但现在情势危急,他自然得不到任何解答。然而,何需解答,轻唤出声的一刻他便已明清个中缘由,立刻抱着妹妹站了起来:
“不,不行!就算要做,不如让我——”
保持着背对的姿势,检察官伸出一臂将青年格开,不准这人继续说下去。他自己则望着大船,不卑不亢地补充:
“但你们要先满足我的两个要求。”
“要求?”
像是听到什么可笑的话,雷娅嗤了一声,尖刻的目光滑过贯山屏颧骨的划痕与下颏的烧伤,“亚历山德罗先生,你真的应该更加珍惜自己的脸。”
“你可以不同意。”
说着贯山屏抬脚站上船尾单薄的木板。暗河在他脚下咆哮,叫嚣着要他跃入自己通往断崖与深渊的湍急怀抱。
摄灯人挑眉,“你觉得这能威胁我?”
“只要你们满足我的要求,我就任凭安排,心甘情愿地成为你们口中的‘新娘’。”
检察官竖起两根手指,“两个要求,如此而已,我想你们那位神也会同意,祂总不会喜欢强迫别人做自己的‘新娘’吧。”
“你怎敢——”
“你是东检新任的那个副检察长,贯山屏,是吗?”赫夫曼打断雷娅,同时第一次看向了他,“什么要求,说来听听。”
见雷娅表情阴鸷,赶在这个女人可能的出言制止之前,贯山屏立即提出第一个要求:
“回答我的问题。”
说到这里时他忍不住吐了口气,希望自己接下来也能保持克制冷静,但仇恨的怒火依然无可避免地炙烤起他的唇齿:
“‘冬节系列案’前,我从未明确负责过沉海秘社的案子,甚至不曾知晓你们存在。于公于私,无冤无仇——你们为何杀我妻子,伤我女儿!”
“你妻子和女儿是?”
“江媛,贯水楠!”贯山屏咬着牙。
“完全没有印象。”
雷娅执过话柄,说着扫视身旁那几位高阶信徒,他们也都回以摇头的动作,“看来并不是我们。”
“撒谎!”检察官低吼,“她们身上遍布特殊的方形伤口,是三棱开刃的锐器留下的!我亲眼见到你们的人用过那种匕首!”
深渊般的墨黑眼眸终于又有光亮,却是暗焰灼烧,似是短发护士手中匕首的寒芒又映于上。
“她们有吸食‘落海’吗?”雷娅突然反问。
“当然不!”
“那我们更没有理由这么做。”
狼一样的灰蓝眼睛闪烁着残忍,沉海秘社的摄灯人给出冷笑,“而且,听起来你女儿现在还活着?你要知道,如果真是我们所为,处决异教徒的时候,我们怎么可能留下活口。”
“不是你们……还会有谁!”贯山屏攥拳,手背青筋暴起。
然而,回想起以往案卷中那些残缺不全的尸体,他虽愤怒至极却无法反驳雷娅的言论,最终不得不接受了她的说法。
这时,支撑木舟的船桨发出一声可怖的脆响,半截崩裂,几缕木片纤维堪堪相连。
检察官语速飞快,急急提出第二个要求:
“让我的同伴平安离开,带着这个女孩。”
“哦?这个小伙子果然不是你的保镖。”
他看到雷娅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你主动提出当‘新娘’,就是为了保他的命?他是你什么人?你为什么想用自己的命换?”
她状似无意地开始追问,灰蓝眼睛投来的目光却蓦地令贯山屏脊背生寒。那道视线里掺有嫌恶,还有某种他不能理解的嫉恨。这些负面情绪并非针对他,却也扩散至他身后的青年。
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检察官想要开口周旋,赫夫曼却已摆手招人上前。紧接着,一条狭窄仅容一人通过的木板,从蜈蚣大船伸出,轻轻搭上木舟。
沉海秘社的信徒们示意贯山屏上船。
“让我的同伴先上,我会跟在他后面。”
“聪明人。你担心自己上船之后,我们就撤掉木板?”
那张苍老面容上的笑容跟着扩大,却全无欣赏之意,陡然转为凶狠。
“很遗憾,但我并不在意你是否上船。谁说你可以谈条件?亚历山德罗先生——贯检,你可不是唯一的人选。我听闻凌先生正在戒毒医院,现在请他过来,正好赶得及伟大婚礼。”
“不要牵扯凌教授。”
“那就上船,”沉海秘社的摄灯人傲慢地指了指木板,“或者用它把你们的船掀翻。”
检察官张了张嘴。
却再说不出什么,舌尖尝到的只剩绝望的滋味。
他意识到,自己试图握住的唯一谈判筹码,不过是这帮人随意践踩的沙土尘埃。面对真正的狼群时,猎物的百般挣扎,无非是让最终的命运由撕成碎片转为咬断喉管。
“……给我一分钟。”
这回雷娅十分慷慨。
贯山屏慢慢转身,面对王久武。
“对不起。”
像是不愿回应,也像是不明白男人为何要道歉,褐眼的青年此刻紧绷着脸。
怀里紧紧抱着妹妹,从方才起王久武便一直默默听着,眉眼间一片冰寒。船桨崩裂,水流击石,甚至自己的心跳,他都已经听不见。越过贯山屏肩头,王久武瞪着蜈蚣大船上的人,更多的细小血点又在他巩膜浮现。
他肩上一痛。
是检察官抬手按住他的肩膀,用力到指节泛白。
“王顾问,现在别做傻事,没有意义。”
“那现在还有什么有意义?”青年反问。
“听我说完几句话,好吗?”
王久武没有回答,视线移到木板,计算起需要几步才能跃上大船。
“就几句话,”深吸一口气,贯山屏的声音有些发颤,“在我走之前,我有几个请求,想拜托你。”
看到青年闻言立即扭脸望向自己,他感到一丝喜悦。
但喜悦随即化作心口的疼痛,为青年脸上错愕神情中的绝望与悲哀。
“……您说。”
“请去检察一部找李采科长,告诉她有几份案卷我还没有审结签字,她知道是哪些。”
“也请和我的女儿见一面,不要告诉她我的事,代我叮嘱她,听家里的话,好好上学。”
“王顾问,接下来的这个请求很自私也很过分,你没必要真的去做,但如果有可能——”
说到这儿,贯山屏咧了咧嘴,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
“请代我追查杀害江媛伤害囡囡的凶手……给我写封信吧,把他的名字和动机,烧给我。”
王久武瞳孔紧缩,“贯检!”
“再见。”
贯山屏踏上木板。
王久武想拉住他,却无法放下自己的妹妹。
王久武想出声挽留,但话语出口前便反应过来,同留木舟不过是共赴黄泉。
“……再见。”
检察官脚步一顿。
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这次转身迅速而果断。
“贯检?”
看到贯山屏再度向自己走来,王久武有些惊讶,不知这人是不是心意改变。
检察官俯身。
从蜈蚣大船雷娅他们的视角来看,这一反常举动不过是男人猛然间又记起什么,于是悄声和同伴作最后的道别。
只有褐眼的青年知道。
那是一个吻。
一个放纵却仓促的吻。
唇上的温度仿若幻觉,青年瞪大双眼。
而检察官已转回身,不愿被他看清自己失去冷静的脸。
匆匆一瞥之间,王久武只看到贯山屏动了动嘴唇。
但检察官的话还是足以突破周围一切的恶意与噪音,清晰送进青年的灵魂与脑海:
“活下来”。
这是贯山屏对王久武最后的请求。
……
检察官登上蜈蚣大船的同时,支撑木舟的船桨彻底断裂。暗河狂笑着扼住木舟的脖颈,拖它一起跳下断崖深渊。
贯山屏不敢回头去看。
一道灰纱蒙住他双眼。
作者有话说:
“那是一个吻,一个放纵却仓促的吻。”
写了将近60W字!都没敢太亲密!为的就是!衬托这一句!
以老贯那克己复礼的德性,就是哪天送老王登上离开东埠的车,估计也就憋出句一路顺风有缘再见
所以要逼到生死之际!这时候谁还管是不是合乎周礼啊!
嗨呀这下就是坑了也圆满了(←开玩笑的)
PS:一个不放心的预警,接下来有些情节会有些“癫”,毕竟主体故事沉海秘社相关已近尾声,大家的精神状态也都已经相当可观。
小江:坏了,我成理性担当了.jpg
PPS:无人在意但还是要说明,老贯能俯身亲到老王,是因为他站在船尾上而老王站在船舱里,我没忘谁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