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定风波【4】
江懿觉得他那小徒弟黏人得很。
原本他当时收徒也是一时兴起,觉得在这偌大军营中有个伴也挺好的,却并未料到裴向云竟这样依赖他。分明已不再是刚相识的时候,半天不见后却仍会沉默地等在他营帐外直到他回来。
“这样不太好,”江懿头疼道,“我不是教给你读书识字了么?你去与他们在校场跑马也是好的,作甚等在这里?”
裴向云兀自在他桌案边坐下,听见他说的话后手上动作顿了下,低声道:“我怕你不要我。”
江懿眉心微蹙,轻叹一声,也确实怪他怪不起来了。
满打满算,自将裴向云捡回陇西后已过去三年多,春去秋来,又要到新一个冬天。
少年不似刚见面时瘦削虚弱,在陇西每日伙食不错,身量拔节似的窜高,估摸着再长个一年半载就要和自己一样高了。
“不会不要你的。”
江懿觉得自己这学生倔得要命:“你好好做自己的事,整日跟在我身边像什么样子。”
裴向云抬眸看他,一双黑眸中满是固执:“为什么不能跟着你?”
“因为……”
江懿话说了一半却被他打断了。
少年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是我给你丢脸了吗?”
江懿挑眉:“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或许是骨子里的自卑作祟,裴向云总觉着自己带着的那半乌斯血统定然会给人添麻烦,所以格外在乎旁人对自己的看法。
可他却并没说出来,只咬着牙垂下眸子,带着股抵抗的意味,根本听不进去江懿说的话。
江懿惯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见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心中也多了股火气,低声道:“你这样如何能成大事?我不养没用的草包。”
他说完便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好像有些重了,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更何况他还算是裴向云的长辈。
江懿看着少年的面色倏然白了几分,动了动唇正欲补救,却听他轻声道:“我知道了。”
……他知道什么了。
裴向云深吸一口气,慢慢从桌案边站了起来,别过脸去不看他:“是我打扰师父,我走了,不给你添乱了。”
江懿刚想再说点什么,却见少年似乎负气地转过身,径直离开了他的营帐。
这是生气了吗?
后来接连几日,裴向云都不再如往常般黏在他身后,不过每日按时来做他布置的课业,而后便生硬地与他道别,似乎多留一下也不愿意。
似乎是这么长时间来两人第一次吵架。
江懿确信他在和自己闹别扭。
他原本想找个机会与裴向云好好聊聊,可临近年终岁尾,军中事务繁忙起来,接下去几日他甚至连裴向云写的字帖都来不及看,动辄早出晚归,见自己那学生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直到彻底忙完,还没来得及去寻裴向云,他便先染了风寒,高热不退。
估摸是前几日累的,又偏生赶上骤然变天降温,他身体实在撑不住了。
想来裴向云应该还在生着气的,这几日都没看见他。自己当时的话确实说得有点重,对方毕竟年岁不大,带着些少年气盛,或许心中是难受的。
江懿昏昏沉沉地缠绵病榻,白日却仍强撑着看些文书,可没看几页便又头昏眼花,胸闷难受得很。外头的寒风吹进营帐中,分明放在平日都不算什么,眼下却让他本就难受的身子雪上加霜。
他强撑着将所有文书看完,而后终于得闲躺了下来。额上热意阵阵,可周身与双唇却冷得很,宛如身处冰火两重天一样。
昏昏沉沉之中,江懿好像看见帐帘似乎动了下,像是被谁撩起来了似的。
他眼前模糊,看不清是否有人进来,只能凭耳朵听见轻轻的脚步声传来,最后停在床边。
“师父,”那人轻声唤他,“对不起。”
江懿心中一动,想听听这徒弟要准备和自己说什么。
裴向云说完后没听见回答,像是忽然慌了起来,微微提高了声音:“师父!”
江懿听着他话中的惶恐,在心里暗叹一声,到底还是没舍得继续不搭理他,微微睁开眼:“嗯?”
“师父,你还难受吗?”裴向云在床边蹲下身,黑眸中满是焦急,“我……”
他似乎想起了先前两人之间的不快,眸中的亮色熄了几分,踟蹰着不再继续往下说。
“怎么了?”
裴向云咬着唇,低声道:“我错了。”
江懿挑眉:“什么错了?”
“师父先前教训学生教训得对,学生不该和师父怄气的。”
裴向云的声音中似乎蓦地多了几分哭腔:“你不要生病好不好?
“你别离开我,求求你,我以后肯定听你的话,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不要生病?
江懿略一思索,想起来先前裴向云好像和自己说过,他父亲便是因为染了风寒高热病逝的。
怪不得他眼下竟担心成这幅样子。
他轻叹一声,从被褥下抬手抚上裴向云的额头:“我没事,休息几天就好了。”
“可你已经休息许久了。”
裴向云不依不饶地与他计较:“前些日子学生来时,师父便病着。学生怕打扰师父休息便没进来,想着等师父病好了再来道歉,可是一等就等了这么久。”
他说完后顿了下,声音轻了些:“师父的手好凉。”
江懿还未答话,裴向云便擅自捉了他的手焐在怀里。
少年的怀中炽热,烫得他一时有些失语。外面冷风呼啸,帐中除了灯花的“噼啪”声以外只余一片寂静。
“没有生你气的意思,”江懿慢慢道,“只是想教着你独立勇敢些,如此往后的路才能走得坦荡顺遂,这样说你可懂吗?”
裴向云点了点头:“懂了。”
江懿看出来他其实根本没懂,但为了照顾自己的心情却非要说懂了,有些无奈地轻笑一声:“我没事,你回去吧。”
“我在这儿守着你。”
裴向云仍旧紧紧将他的手焐在怀中:“师父,你会没事吧?你的病会好的,对吗?”
他一直觉得老师无所不能,却是第一次见到老师虚弱的样子,像是下一刻便要消失了一样。
让他无端想起先前父亲生病时,似乎也是这般模样,于是经年不见的阴影再次席卷而来,灼得他整日惶惶。
“会好的,”江懿闷咳了几声,面色苍白,“大抵过个五六日便好了……你怎的穿得这么少?”
“太想师父,所以就这样直接穿着单衣过来了。”
裴向云趴在床沿,微微歪着头和他说话:“我不冷的,往年在乌斯时我便只穿这样少,不怕冻。”
江懿看着他像小狗讨欢一样,没忍住笑了:“上来。”
“啊?”
裴向云没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一时愣在了原处:“……什么?”
“都多晚了,外头还那么冷,”江懿轻咳一声,“在我这儿将就一晚上,明早在回去吧。”
裴向云脸上蓦地发烫,却全然不知自己为何心跳得这样快,囫囵应了一声后险些同手同脚地爬上那人的床去。
他将外衣外裤先脱了,而后慢慢靠着老师躺下,老师身上那淡淡的墨香再次撞进了他的鼻腔。
许久未闻见了。
兴许是在最难捱的时候闻见了这香气,所以他一直在心中念念不忘,着了魔似的追寻这记忆中的味道,有些贪婪地偷偷往江懿身边又凑近了些许。
江懿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轻声道:“挺晚了,快睡吧。”
裴向云鬼使神差道:“师父往后想寻个怎样的师娘?”
“唔?”江懿有些惊讶,“你竟已知道师娘是什么了?”
裴向云脸上红了下:“……听他们讲的,好奇。”
江懿了然,定是军营中那些人将自家学生拐走聊天,要从他这儿套点话出来。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少年的黑发:“师娘……我不着急,你倒是替我着急上了?燕都有许多世家千金,不若你帮为师参谋参谋?”
裴向云被他摸得身子发僵,声音有些不自然:“为什么要学生参谋?”
“是你问的啊。”
少年的身子很热,贴在身边暖烘烘的,让他比方才舒服了不少。
“我就问问,也没想要师父真的找个师娘回来,”裴向云小声嘟囔着,“师父不要找师娘好不好?”
“嗯?”
江懿侧眸看向他:“不找师娘,我跟谁过一辈子去?”
裴向云舌尖抵着后槽牙,堪堪将带着莫名冲动涌到唇边的话咽了回去。
江懿见逗他逗得差不多了,掩唇打了个哈欠:“不逗你,睡了。”
裴向云忽地开口道:“我会听你的话,用功读书习字练武。师父你等我长大了,我便一直待你好,一直护着你。”
“好,这是你自己说的。”
江懿压根没将小孩说的话放在心上,胡乱应了:“那以后就靠你了,别让我失望。”
他并未睁眼,就没看见少年眸中隐隐燃起的执拗与渴望。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半晌,裴向云轻声道:“我想和你……”
我想比别人更有资格和你站在一起。
他自知往后的话不能说出来了,于是便停在了此处,只掩了眸中的野心,往那人身边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地方躺好,让淡淡的墨香将自己包裹住,而后终于安心地陷入了睡梦之中。
这夜裴向云第一次朦胧地意识到,他似乎并不只想江懿做自己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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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端午安康~今天两更if线结束!恰粽子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