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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衣上酒痕(6)

第164章 衣上酒痕(6)
“也该走了罢。”紫袖道,“我要去找解药,找方子;天下这样大,不信找不到一点办法和头绪。”他顿了顿,语气坚定地说,“我做错的事,总要亲手去补偿。我要把从展画屏那里偷走的寿命,原原本本还回去。”

王爷本来半垂着脸庞,此时抬起头来看他,面现惊诧之色,半晌说道:“我猜你不会放过这事……可展画屏这些年未必没有打听过,也不见甚么起色。”

紫袖想起自己初进魔教时误吃的菩提丹,便道:“魔教虽不明详情,却大概知道他带着伤,的确应当找过,王爷想必也暗中有所留意,只是始终没有寻到能与回雪镇魂丹媲美的良药。可大乾国土辽阔,到处隐藏的能人异士尚不知有多少。就像十贤这样的高手,此前罕有人知,若非这一回挑明了,谁又知道他们?因此我想,即便再无回雪镇魂丹,只要肯去寻求,总能有点收获。”

王爷听闻,默默不语。紫袖又道:“展画屏要养腿伤,一时半刻走不开,我却不能坐视不管。这一桩事上,我和王爷从来都没有不同。王爷此前担惊受怕多有费心,这回总该轮到我了。”

王爷勉强一笑,朱印便道:“以他目前身手,这倒不是大话。”

“难怪。”王爷应道,“功夫成了,殷大侠更加没甚么可怕。”

紫袖原本坐得挺直,此刻忽然卸了劲,朝后倚在椅背上,闲闲地说:“怕还是怕的。这几年下来,我总共有三怕。”他伸出指头来一比,“第一怕,是练武的时候:在山上比武输阵也好,下了山挨打也好,每当我力有不逮被人压着打,心里总会怕。”

朱印道:“武力压迫直截了当,着实令人心惊。”

紫袖点点头道:“第二件,是我做了捕快,见过一些被歹人糟蹋的妇人和孩子,个个抖如筛糠,噩梦连连;及至后来,我也遇上过这样的事,即便有惊无险,那一刻还是像被甚么牢牢困住,骇得几乎不能动弹。”

朱印略微有些吃惊,王爷却淡淡地说:“被人用强,自然譬如白日见鬼,惊惧许久。还有一怕又是甚么?”

紫袖便对他说:“第三件,就是魔教复仇的时候,明明人人会武,又做了准备,面对你那至高无上的皇兄仍然毫无胜算,一举溃败。这叫我又想起在池县时,曾因为捉拿一个浑人,被县衙打发回家,不用我了——那时发觉身在公门却无处讲,可笑得很。回头琢磨,魔教一事不正是如此?非但无可讲,比人数、比兵刃火药这些装置,都远远不及你皇兄,如何不败?甚至一如王爷所言,压下这事便渐渐无人议论,早晚风平浪静。”

他不等两人发话,便接着说:“这三怕,在我眼中竟然极像,都是力道高低悬殊,弱者被强者压制,乃至一巴掌拍扁。江湖豪客,邻里街坊,还有朝廷的事,可见也并非泾渭分明。许多时候,你,我,或是我们两个都不认识的哪位张三李四,都怀着相似的畏惧烦恼。”

王爷沉吟道:“你向来害怕弱了就被拍扁,因此才要不断变强。”

“没错,我是这样想,也试着这样做。”紫袖十分认真地说,“在师门中,武艺差被人嘲笑;下了山来,武艺差就要挨打。待我练武略有所成之后,能做到的事便多起来,因此难免一心想要变得更强。可是现在,我倒有更多不明白。”

他转向朱印道:“十贤身手过人,固然都强得很,默默做过许多事,却又被默默抹杀。”他眼前闪过燃烧的《十贤图》,仿佛过去一切荣辱成败,都随那火苗消失在岁月长河中。他不禁问朱印:“他们不知在多少场合都是强者,为甚么又弱得不值一提?”

朱印没有回答,紫袖又看着王爷道:“展画屏武艺卓绝,也不能令魔教在复仇一事上顺心如意;你皇兄权倾天下,还是不敢同他们正面对质,用了一招暗棋——分明是万乘之尊,为甚么他也会害怕?”

他没有再问,只是端着自己的茶碗道:“十贤也好,展画屏也好,甚至皇帝,都逃脱不了被人算计。变强又能怎样?即使最强的人也要在命运面前低头,强者也有强者的苦恼。”

书阁中悄无声息,微微暖意包裹在周身。紫袖对着空前耐心的两人,只管将许多话一吐为快,再也不需闷在心里,深觉舒畅。他想了想又说:“金错春说人要向高处走,可我在皇宫也觉困惑。皇帝要坐那张龙椅,要做万民之主,可是被他牵连杀去的人,不正是他的子民吗?这又是怎么一种强法?”

王爷终于说道:“宫里的事错综复杂,只言片语难以尽述。”

“我知道。”紫袖说,“十贤一事尚且如此,宫变背后涉及更多勾心斗角,是我不懂的。我这些时日都忍不住想,武人练武文人做官,都是为了甚么。毕竟攀至巅峰仍然还有烦恼,再强的人总有做不到的事,我又想要些甚么?”

王爷眼神变得幽深,叹口气道:“你发的这些问,哪里是一时能说完的?”

紫袖笑道:“从前在池县,反而有个武艺平平的兄弟同我说过,要是只想着变强,人就完了。我许久才回过味来,如果把变强看成解决问题的唯一出路,兴许倒无路可走……或者他想同我说,武功也好,权势也好,真要变强不能独独局限在一两处。我有许多问题没有答案,才要去慢慢寻找。京城和王府都太小了,不是我停留之地。”

王爷望着他,神色有些复杂地说:“你这颗脑袋,几年来总算也想了些正事。”

“佛经中说,求道之人有如浮木随水流去——如果不被两岸阻拦,也不被人拿去,不被种种外事干扰,自身又不腐坏,浮木自能入海,即如人能悟道。”紫袖慢慢地说,“我倒觉得,下山诸般经历亦复如是。我瞧见了许多人,跟着看了许多事,却也不过就是那截木头,在水上漂过时看见岸上诸多风景,可那毕竟是旁人的事,我只是路过而已。我时常有这样的感觉……那些江湖前辈,恩怨情仇,与我总隔着一小段,我即便想要帮忙,也没甚么插手的余地。

“如今再看,江河终要入海,我虽经历未丰,却即便绊在某处,也总不会久留,仍被那水朝前推着。也许我漂近海中,才知道眼前能有多么宽;也许终我一生都不能到达尽头,置身汪洋。可唯有脚下这一片地方是我的……做错的事如何弥补,前头到底有些甚么,得由我自己去试。”

脑中往事纷纭,他一时陷入沉默。王爷开口说道:“有一点说得不错。’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走到最后,也不过是你自己。”

紫袖没有应声,朱印又道:“众生是道场,不离世间觉。走得远些,自然参悟更多。”又问,“以后会去偷偷找你师父么?”

“不去。我没脸见他。”紫袖道,“再说我跟着他时间虽短,却像走完了一辈子,我想要的都要来了,谁也拿不走。”说罢将喝空的茶碗放下。

朱印也端起茶来一口喝干,随即手腕轻转,竟将茶杯朝他掷来。紫袖离得不远,伸手欲接,却觉劲力如刀又急又快,一掌之力蕴含在一掷当中当面扑来,显然并未留情。当下不敢小觑,十指成网,意随心动,拦着茶杯一拨,同时连椅子朝后滑了一丈有余,这才将那只瓷杯拨回案上,好端端落在自己那只旁边。瞬息之间接掌、卸劲、还击一气呵成,这一招接了下来,他心中尚算满意。

朱印面露笑意,温声道:“少年历劫,又能闯过情关,此后天高地阔,任你遨游。”

紫袖也不挪椅子,坐在原地说道:“展画屏告诉我,智者不应被无常所困;我方才在上头也看过了那本经。我不能尽数明白,只看好坏喜乐总是转换不休,如果能平心静气应对,想来就是增长了些许智慧。”

朱印一招既已接过,他看向王爷,见那杯茶还满着,又道:“王爷从小身不由己卷在一些事里,颇受了些苦楚。只是你一直甚么都不做,成了那群人里的一个。可你又能留多久?”

王爷也不看他,只冷声道:“自己刚想明白,便来教我了?”

“不是的。”紫袖道,“你收留我,兴许是在我身上看得见展画屏的影子;可展画屏有他要做的事,我也要去做我的事。”他不知自己是在劝解还是安慰,“你跟我本来不一样。你生来金贵,却也要面临皇族的险境。幼年不得不依从旁人求生,是没办法;如今的手腕,却足能自保了。而你幼时遭遇,睿昭太子的遭遇,在你陈家也许还要发生许多次;到处有人吃苦遭罪,王爷也有能出力的地方。并且……有些事,只有王爷做得到。”

王爷像是有些意外,又道:“你不用说这些好听话,我又不求你甚么。”

紫袖看他执拗地不肯喝那碗茶,不由笑道:“我是很感激王爷的。你要印哥救我来府中,我一直欠着你的情。我只想告诉你,这几年没有白吃你的饭、白领你的俸银。你和印哥,甚至你的皇兄,都教会我不少……”

“你感激我甚么?”王爷抢白道,“我成心把你弄进宫去,就为了对付展画屏。把他关在地牢里,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你还感激我?他保住性命我自然欢喜,看见你和他分开我倒更欢喜,饭都多吃半碗。”

“可你还是出手救了他。”紫袖道,“你救了他的命,也许是要他看一看,你也不再是原来的陈麒枢。人世多变,八年之后,你不用等他自行寻上门来藏着,你也不需再站在谁的阴影里活下去。你要向他证明,你和那时候甚么都不做的自己毕竟不同了。”

朱印垂下了眼帘,王爷喉头滚了一滚,盯着茶碗说道:“都要走了,还这样多废话。你是言而有信的人,我可不是。一切都等你找着解药再商量。”他面色仍是冷冷地,“你若敢偷着去见展画屏,我叫朱印把你的头拧下来。”

紫袖微笑道:“你已伤了他的腿,若是再寻他的麻烦,即便有印哥在,我也不会放过你。”

王爷将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清俊面容板得死紧,随即站起身来。走过他身边时,却又迟疑着停下,犹豫再三才伸出了手,第一次轻轻拍了拍他的头顶,用那叹息一般的声音说:“你和他这样像,又这样不同。”

紫袖仍然坐着,任凭身后脚步渐行渐远。

离京之际,他转至城西,来到白霜坟前。

丁曦选的地方极好,原本幽静,此时却有个人在那里:浅蔷薇色的衫子,倚着墓碑,一副快要入睡的模样;看见有人也只掀一掀眼皮,略微点头。紫袖轻轻招呼道:“三哥。”

吴锦三身边供着几碟池县常见的果子点心,慢悠悠烧着纸钱,懒洋洋地说:“我都听小丁兄弟说了,他不想回家,就给他找个新家罢。”

紫袖在墓前略作祭拜,吴锦三打量着他,仍慢悠悠道:“心里记得就是,别怪自己。”

紫袖料想他从丁曦那里听说了些,便也不遮掩,直白说道:“我虽在京城,却没能照顾好白霜,枉自听他叫一声哥。”

“白霜太年轻了。”吴锦三道,“在这种地方,有些错犯不得。”

紫袖像被大棒敲了一记,隐约有些懵,半天才说:“三哥说得对,有些错当真犯不得。”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紫袖想起一件事来,便对他道:“我见过吴二哥了,还同他以命相搏,最后是我赢。”

“斗来斗去的事别告诉我,白霜也不爱听。”吴锦三面不改色道,“下回见着老大,你们单独说去。”

紫袖朝他行了一礼,转身要走,却被吴锦三叫住道:“喂,剑呢?”他这才想起手中拿的已不是常明剑了,便答道:“叫人砍崩了。”

吴锦三诧异道:“谁这么狠?”紫袖自然回想起千帆院外与金错春一战,被他折断常明剑的一幕犹在眼前,口中却告罪道:“实是我技不如人。”

吴锦三撇嘴道:“若是连你也打不过,这人砍坏一把剑,也不算难事。”随即十分豁达起来,“罢了,不过是把剑,都是唬人的。常明常明,凡尘俗世中,哪里当真能够常明了。”

紫袖接连赔了数次不是,又问:“三哥,常明剑当初从何处得来?”

吴锦三看着白霜的墓碑,长叹一声,笑眯眯地道:“三哥小时候,遇着过一个小伙伴。模样那叫一个好,一对短枪耍得极漂亮,就是犟得很——他伤得那么重,创口生蛆也忍着一声不吭,竟不睬我。”他啧啧赞叹,朝着紫袖挤挤眼睛,“三哥是甚么人?死缠烂打,偏要和他结交,那剑就是后来从他那里讨的。”

紫袖心知这小伙伴便是少年的金错春了,与他相遇之时,说不准也是在为千帆院卖命。一边听着,便又赔罪,吴锦三却道:“不打紧,是他自己不要了;那对枪也毁了,他嫌不够霸道,自有新兵刃可学。”他对着虚空笑道,“人太要强,就没了趣味。原本能做个伴,可惜走散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他的眼睛半睁半闭,显出一点温存之意。紫袖从里头看出一个身影,这身影长久烙在他的眼底,以至于他总在寻找相似的人。

可金错春再也不会回来。紫袖自去皇宫中转了一遭,便对这位金掌院更解了几分——他知道得实在太多了。金错春跟随寿王多年,这份从龙之功令他飞上云霄,却也预示着有朝一日必将暗中折翼。兴许是明白千帆院末路不远,他才无比期待能与展画屏一战罢:既然注定没有好下场,反而放手一搏,只有天下第一才能给他最真切的慰藉与满足。

紫袖怔怔地望着远山,决定将金错春的事埋在心底,就让吴锦三只记得那一段青涩往事,算作是常明剑的回礼。

他同吴锦三告别,轻声道:“三哥,我已跟人说了,你教导过我的。”

“好得很。”吴锦三拍着他的肩膀,满意地说,“殷兄弟,你是要有作为的,三哥再看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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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袖说的浮木那一段出自《四十二章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