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第六天魔 (6)
看着两个巨型九头怪物在面前相互缠裹“交|尾”的经验, 只怕鬼生中也不会有太多次……面前是早已分不清哪一个是哪一个的十七条纠缠在一起的蛇颈, 那些坚硬锐利连普通的天兵兵器都无法击穿的黑鳞反射着油腻的光泽,相互摩擦出湿漉漉中却又夹杂着一丝尖锐刺耳的金属声音。愆那不禁开始想象, 那些其他种群的生灵看着他们这些和人类形态比较接近的鬼或人类的交|媾行为时,会不会也一样觉得恶心和不可思议……
很快另外一个被同类的声音吸引过来的雄性相柳撕开无数魂结的腔肠, 看到自己相中的“新娘”已经被另一只雄相柳捷足先登, 九个覆盖着厚厚地衣苔藓的巨头长大扭曲褶皱的嘴,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它完全忽视了前方躲在几颗石头之后的渺小生物, 如黑色的旋风一般撞向另外的雄相柳。它张开的鳞片一路扫荡切割开所有坚硬的石砺, 若不是愆那和罗辛及时就地一滚,只怕会跟着他们两个之前用来隐蔽自身的巨大黑石一起被拦腰削成两段。
谢雨城和范章也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相柳, 那种金属相互摩擦或是与岩石摩擦时发出的声音仿佛某种无形的小蛇不断顺着脊骨往头脑中爬,另手脚都开始发软无力。再加上令人汗毛直竖的磨牙般的叫声, 就算没有眼睛光听声音也足够引起数天的噩梦了。
沙尘飞扬,呛得他们难以喘息。愆那用手臂掩住口鼻, 眯起眼睛全神贯注盯着面前仿若混乱的具象化的场面。从那三只相柳身上,散发出一股类似无数尸体堆在一起腐烂才会有的恶臭,闻久了会觉得自己也正在从内部渐渐腐朽崩塌。
那第三只相柳狠狠地撞开了另一只雄相柳, 但后者震怒起来,立刻又如巨大的章鱼一般扑将回来, 有四颗头的嘴狠狠地咬住了第三只雄相柳的喉咙,剩下的五颗头还在尝试互相绞杀。而那只雌相柳则有些烦躁地在一旁发出阵阵古怪的嘶鸣, 目前看上去没有要插手的意思。
两只雄相柳激烈地战斗,巨大的蛇尾横扫四方, 连稍微接近都不可能,更不用说从中穿过。愆那看到那两只雄相柳为了不伤到雌相柳,特意离她稍稍远些。所以他们唯一的机会,大概就是从雌相柳下方悄悄混过去。
他对另外三人比着手势,指了指雌相柳的方向。罗辛一脸都是“这不可能”的拒绝表情,愆那怒视,露出獠牙,用力一挥手示意他到他身边来。罗辛一边闪避着风暴般四处席卷的飞沙走石,一边四肢着地地爬了过来,饶是如此角上还是被狠狠砸了一下,砸掉了一个小小的尖。谢雨城和范章情况稍微好一些,他们身上自有一重仙力护体,不至于被到处乱飞的石头砸得头破血流。愆那道,“现在是最好时机,一会儿那两个雄相柳分了胜负就不好过去了!谢雨城,你们带着罗辛冲过去!”
罗辛刚想说什么,但是范章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条黑无常的锁链往罗辛脖子上一套,扯着就往前走。谢雨城紧随其后。两个地仙运起仙法,腾云而起,两条淡淡银光隐没在烟尘间,迅速飞向雌相柳,试图从她的蛇腹下经过。
而愆那也祭起斩业剑化作一道青芒跟在他们身后。
然而就在此时前方变故突发。雌相柳的一颗头看到了正从她“脚”下试图蒙混过去的谢雨城范章罗辛三人,发出一声怒吼。她有一颗头已经断了,半截脖子已经萎缩,也不知道是不是以前被天人的法器攻击过,所以竟对天人的仙力十分敏感。她的八颗头愤怒地喷溅着剧毒的深绿色汁液,向着如尘埃般渺小的三人当头压下。
“小心!!!”愆那大喊。
谢雨城最先反应过来,羽扇一挥,在头顶张开一道雪白的屏障,及时挡住了如飞堕直下的瀑布般澎湃的毒液。然而还是有一两滴及时漏过屏障滴在了他和范章身上,好在他们天人有仙法护体,这点程度的毒液应当伤不到他们。
然而范章的手臂被毒液溅到的那两点地方,立刻火辣辣地烧了起来。他的皮肤迅速变黑,细细的黑线向着四周蔓延。他咬紧下唇,不让自己痛呼出声,立刻默念天语心法,用仙力将毒液逼出。一股股墨绿的脓汁染湿了他的黑衣,消隐于无形,以至于谢雨城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点的异常。
可是被他的锁链拽着的罗辛却看到了,心中稍稍纳罕。早就听说地狱大部分生物的毒液对于天人来说是毫无用处的,却没想到天人也会被这点毒液伤到?那天人还和他们有什么区别?
怪物的八颗头颅随即而至,从各个方向迫近,血盆大口中散发出可怕的腐臭,一重重肮脏黑黄的牙齿上粘着厚厚的毒液。谢雨城手中羽扇骤然化成一柄白银宝剑,挥动间仙气迸发,横扫而过。那雌相柳的三颗头颅的舌头瞬间被重创,黄色的带有腐蚀性的血喷出,落在地上燃起一股股的青烟。而另一边,范章的锁链也如数条灵蛇,随着他手中咒印的变化而迅捷舞动,利落地将两个头颅绑在一起,另它们方寸大乱地在空中挣扎。他又抽出自己背在背上的宝剑,一跃而起,几个灵活到不可思议的闪避间,避开了另外两个头沉重恐怖的咬合,一剑刺入一颗如灯笼一般大的红色眼珠。
雌相柳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疼痛令她愈发愤怒。同时她的叫声也引起了另外两个雄相柳的注意。
罗辛抓着自己的骨刀左躲右闪,倒是趁着刚才的混乱成功地滚到了雌相柳的身后,可是他一回头,便看到一只雄相柳的头悄无声息穿过迷雾,可怕的大口在范章身后张开,而范章尚且无所觉。
罗辛大喊着“范章!!!”以为自己下一瞬就会看见那黑无常被咬成碎片的惨象,却在此时一道青芒划破长空,一把撞开了范章。那巨口在他们身后猛然合上,牙齿和牙齿相撞发出一声巨响。范章惊疑不定,发现若不是愆那及时推开他,他现在只怕已经血肉模糊地被那怪物吞到腹中了。
愆那仍然抱着范章,飞溅的墨绿色毒液全都溅在了青鳞鬼的后背上,一阵剧痛令他痛呼一声,背后燃起一道道青焰。
“愆那!!!”范章惊呼,说不出话来。
“范章!!!愆那!!”刚刚发生的一切太快,谢雨城看到时已经来不及去救范章,他几乎以为自己就要失去黑无常了。却没想到愆那忽然出现,救了他……
后怕的感觉如野火般燃烧在他的血脉里。他燃烧起自己体内所有的力量,对着愆那大喊,“你们先走!我断后!”他手中的剑光暴涨数倍,形成一柄巨刃,向着面前攻来的雄相柳劈过去。
愆那暗暗惊讶,谢雨城虽然是地仙之中修为较高的,但他也不知道他可以使出这样的招式。那剑光也太过明亮,几乎像是不遗余力一般。照他这样的打法,倒更加像是要同归于尽似的。
范章却急了,“这个疯子!”说着便要冲上去帮他,但是被愆那拦住了。
“你带着罗辛先走,我一定把他毫发无伤的带回去。”愆那语气坚定地说着。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青鳞鬼那沉稳坚毅的黄色双瞳竟给范章某种他不愿意承认的……安全感?
范章自己也知道,现在的他,跟以往不一样了……在牢里他们用了那鞭刑之后,他的身体就变得越来越沉重,时常没有力气,头眼昏沉。他的声音也开始变得暗沉沙哑,十分难听。昨天身上还开始渗出液体,凡人似乎称那种东西为汗液……但是这样的情况是不应该出现在天人身上的。
除非……那是五衰像……
他知道那鞭子并非普通的鞭子,留在他身上的伤痕久久都没有愈合……可他从不知道有一种武器可以直接另天人身上现出五衰相的。他心中隐隐不安,恐惧悄无声息地吞噬着他,可是他不敢告诉谢雨城。他不愿去想关于死亡的一切,毕竟他已经知道了太多。从前看着人类临死前的种种不堪,恐惧、不甘、愤怒、悲伤、眷恋、不舍……有多少人的死能称得上安详?不论生前有多少成就,不论有多么卑微,最后都要被他锁上锁链,拉入黄泉路,喝下孟婆汤,进入一个没人知道会变得更好还是更差的来生。一遍一遍,从出生到死亡,徒劳地在轮回中挣扎,一次次舍弃自己的挚爱……
从前他只是一个旁观者,他们天人的寿命长,长到那仿佛是不会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可是现在……现在死亡已经如可怕的诅咒一样等在了不愿的角落里。
现在他的身体可能正在一点点崩坏,他的仙力在流失,就算想要帮忙,只怕也只会帮倒忙。
于是他只好点点头,看着愆那提剑转身冲会那烟尘之中。
谢雨城的眼睛里闪过一抹红光,不断挥舞着那巨大的光剑,竟一举削掉了雄相柳的一颗头颅。另两只相柳被他的气势稍稍震慑,似有一瞬的退缩。但紧跟着却同时对着他吐出大量毒液。他不得不收起自己迸发的力量,张开屏障抵挡。然而就在这毒液之中,一颗头颅竟如蛇一般冲过毒雨倏然而至,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臂。剧痛令他惨叫起来,但仙骨毕竟坚硬如刚,那相柳一时竟没能完全咬断。就在此时一柄青铜长剑从上至下刺入那颗头的眉心,另相柳发出一声悲鸣,不由得松开了口。谢雨城的手臂早已被红色的血染透,他面白如雪,却还撑持着没有倒下。
此时十几个相柳的脑袋已经从四面八方将他们包围。愆那与谢雨城背对背环顾四周,一时只觉腹背受敌,避无可避。
谢雨城低声说,“你干什么要冲过来……”
愆那道,“总不能看着你送死。”
“你我并非朋友。”
愆那叹了口气道,“你救过我那么多次,我早已当你是朋友了。”
他这一句话,另谢雨城心中某处忽然一阵酸楚。
朋友啊……
当那些头颅同时攻来之时,一鬼一仙,竟配合得无比默契。青光与白光如烟花般绽放,与那些坚硬的鳞甲碰撞出绚丽的光焰。
范章与罗辛在稍远的岩石后紧张地看着,他的手死死扣进石头里,看得罗辛都觉得吓人。罗辛摇摇头,怀疑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要跟着趟这趟浑水。能为朋友两肋插刀到这个份上的鬼,恐怕全地狱也找不出来几个了……
正当范章有些等不住,想要抓起自己的兵器去帮忙的时候,只见一青一白两道光芒从烟尘中冲了出来。那三只相柳仍然在身后跑向,摧枯拉朽地追来。
范章和罗辛见状,也跟着他们一同飞驰。他们在魂结那如迷宫一般的罗网中东躲西藏,最后找到一处陷入地中的裂缝,躲了进去,才终于甩开了相柳。
四人喘着粗气,全身浴血,惊魂未定。谢雨城的右手臂伤的最重,袖子已经不见了,手臂也以奇怪的姿势反折过去。愆那虽然满身都是伤痕,后背的鳞片被烧掉一大片,在腰部还被扯下一大块皮肉,不过显然已经在愈合了。范章虽然没有受什么严重的伤,但是精气神最差,脸色也不好。额头上渗着薄薄一层汗液。
罗辛是情况最好的,不过只有一些小小的擦伤。他从地上挖了些泥土,全都抹在愆那的背上,那是恶鬼们用来止血和加快愈合的办法。而范章则帮着谢雨城将断掉的骨头接回远处,再用仙法将伤口愈合。
整个过程中四人都没怎么说话。
等到四下终于安静下来,愆那最先从裂缝钻出去,过了片刻伸出脑袋来说了句,“我们已经到了。”
另外三人从地缝中爬出来,便看到在一片魂结腔肠组成的红色“苍穹”下,延展着一片墨绿色的湖水。原本尚算干净的水现在已经有些浓稠发臭,显然也已经被魂结污染了。
不过那裂缝应该还在。
愆那将青红无常有时候会用的一对可以大致确定对方方位的符匆匆写在自己和罗辛的手掌中,同时问罗辛,“你会附身么?”
罗辛道,“我听别人说过,但是自己还没去过人间。”
愆那叹了口气,没想到成天捉鬼的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教别的鬼如何去附身……他便将一般的鬼附身的步骤详细说给他听,他们上去的时刻现在在人间大约是夜里,距离破晓还有三个时辰。他需要在三个时辰内找到一具凡间的身体,不论是人类还是动物都可以,如果找不到就要回到地狱里来,否则会有生命危险。不过他还是特意叮嘱,不要去附身年纪在十八岁以下的孩子的身体,也不要去折腾那些病入膏肓的老人。如果他敢胡乱糟蹋他附身的人体的话,他会亲自把罗辛踢回地狱……
罗辛翻了个白眼,“行了吧你,明明都不是青无常了,还这么操心。”
愆那严肃道,“你若不能答应到了人间听话,我便不能带你去。”
“知道了!我一定乖乖听话!”罗辛嘟哝道,“合着还是我求着去帮你了?”
愆那无视了他的抱怨,率先一头钻入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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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到人间,便察觉到了熟悉的吸引和拖曳。那是他的人身在吸引和召唤着他。他睁开眼睛,便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干净舒适的床铺上,身上甚至盖着被子。
他猛地坐起身,环视四周。月色从并未关严的窗缝里泻入,隐约照亮面前家具的轮廓。
简单的木质桌椅、衣柜、房梁上挂着一只箩筐、两侧垂着的青色帐幔……这是他和颜非在汴梁城外的柳洲茅舍。
波旬竟然将他的人身留在了这里……
他微微转动头颅,身体与他的鬼身严丝合缝地贴服,浑然一体,没有任何违和感。他掀开被子,发现身上穿的还是睡觉的寝衣,而一套干净崭新的道士袍就整齐地摆放在旁边的矮几上。仿佛他不过是刚刚从一场长久的睡眠中醒来。
檀阳子微微皱眉,难以想象当时波旬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做这一切。
他是想要留住什么?
檀阳子张开紧紧攥着的右手,掌心是两块他之前在战斗中,冒死从相柳身上扯下的鳞片。两片鳞片紧紧贴合着,中间夹着一块荧红色的东西。
他从床单上扯下一块布,将那相柳鳞片一层层包裹起来,然后他穿上衣服,将那布包放入怀中,站起身,走向大门。门口写着一些天语咒符,大约是波旬设下用来守护整间屋子的结界。他试探着用脚踏了踏,发觉并不会有任何限制或阻挡的感觉,想来这法阵对他是无害的。他用脚擦掉那些符文,推开大门,便看到范章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而谢雨城站在旁边,认真地看着范章手臂上的什么东西。听到房间响动,他抬起头来。
檀阳子站在月色中,银发如雪披散在肩头,看上去是和地狱中截然不同的清高肃穆。
谢雨城从前一直很好奇,为什么一个地狱恶鬼可以给人这样的感觉。后来他得到了前世记忆,便又觉得一切再理所当然不过。
“这里就是你和你徒弟在人间的家?”谢雨城环视四周,问道。
檀阳子沉默着,点点头。
老实说,谢雨城没有想到,原来愆那在人间的家是这个样子。
如此简单,如此……温馨……
这就是愆那想要的家么?
范章问,“接下来怎么办?”
檀阳子看了看天色,道,“罗辛还不知道有没有找到适合的身体。我们在此等他。你们两个也该好好休息一下。”
谢雨城点点头,扶着范章站起来。檀阳子原本想要让他们去颜非之前住过的房间去休息,可是话到嘴边改了主意。他决定他不想让任何人进入颜非的房间。
他侧过身,说道,“进屋来把,这是我的房间,你们可以在此休息。”
待谢雨城和范章进去后,檀阳子走到颜非的房门前,犹豫了片刻,才将手掌轻轻贴在那微微有些剥落破旧的木门上。他将门推开,一股长久无人居住的旧屋味道扑面而来,可是里面却还夹杂着一丝熟悉的、幽幽如梦的味道……
属于颜非的味道。
他有些怔然地进入屋内,环视着颜非房间里的一切。他曾经以为他十分熟悉颜非的房间,可是现在,他仔细地观察,却发现了很多以前没有注意过的东西。桌上烛台下点点的红色蜡渍、茶杯上一块小小的缺口、窗台上摆着的小时候他卖给颜非的金童玉女人偶、床头挂着某次七夕节他猜灯谜赢到的金鱼灯笼……他细细打量着每一寸,幻想颜非趴在桌上,脸下压着翻开的书熟睡。幻想颜非早上给窗台上的那一小盆已经枯萎的水仙花浇水。幻想颜非早上起来对着墙上挂着的那一小面镜子梳理头发。他渐渐走入内间,坐在颜非的床上,手轻轻摩挲着那藏青色的布料。半晌,他默默躺下来,将脸埋在颜非的枕边,深深嗅着遗留在那上面的气味。
一股淡淡的痛楚在他的胸腔中如烟雾一般蔓延开来。他做了一个在人前和颜非面前绝不会做出的姿态,他蜷缩起身体,将自己蜷缩在颜非的气息中,放任自己压抑了那么久的悲伤和担忧。他的眉头紧紧蹙着,手死死抓着颜非的被褥,全身绷得那样紧,像是在与身体中无形的力量搏斗。
如果波旬死了,他就真的要彻底失去颜非了。
上一次,他太过轻易地让希瓦离开……这一次,他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无论如何,他要抓住他还能抓住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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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间屋子里,谢雨城给脸色惨白的范章盖上被子。范章的体力已经耗尽,很快便失去了意识。
范章的鞭伤一直都没有完全愈合,而这一次和相柳的遭遇,另那伤口竟然又再次崩裂出血。
谢雨城坐在床边,望着范章没有血色的嘴唇。曾经那样红润的脸颊,此刻也已经凹陷下去。
范章的时间不多了。
阿须云告诉他,那鞭子上有他亲自调制的“无常药”时,他是不太相信的。就算药仙再怎么厉害,再怎么通晓六道众生身体的奥秘,也不可能制作出一种能够催发天人五衰相的药吧?天人各自有各自的寿数,若是死也都是在意外或战斗中枉死,怎么可能有人能提前缩短这寿数呢?
无常药,取世事无常之意。就算是福报最深厚、寿命最长久的天人,也无法逃离死亡的诅咒。
他原本已经下定决心了。可是在经过相柳那一战后,他的信心又再次动摇。
愆那其实没有错……错的是自己……
错在自己一定要去执迷于早已不可追的过往,错在自己轻而易举地被孟婆操控……
愆那承受的已经很多了,他实在不应该再次毁掉他的世界……
可是……若他不做,范章呢?范章会死的啊!
而且那不是什么痛快的英勇的死,那是漫长的、不堪的、另所有天人最恐惧的终结……
范章……一直默默跟在他身边的范章……总是臭着脸但不论如何都会帮自己的范章……他总是忽视的范章……
范章不应该那样痛苦的逝去……
怎么办?不论如何选都是错……若是可以牺牲的是自己该多好?
谢雨城霍然起身,离开房间。他从院子里的井中引出一些水来,用茶壶装了,从愆那的屋子里找到一些茶叶,草草地烹煮了一壶茶。他望着茶炉里跳动的金红火焰,手微微颤抖着,从怀中拿出一枚小瓷瓶。
他拔出瓶塞,面色苍白,手悬在已经被打开的壶盖上,任水蒸气灼烧着自己的手。
正当他狠下心,想要将瓶身倾倒的时候,忽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范章用担忧的双眸盯着他问,“你在干什么?”
谢雨城愣愣地望着他,神色大为不妥。范章一颗心向下沉,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瓷瓶,冷声问,“这是什么?”
谢雨城沉默片刻,才用嘶哑的声音低声说,“执念酒……”
范章的眼睛微微睁大,不敢置信和震惊失望交错着浮现在那漆黑的瞳仁中,“你要给谁喝?愆那?”
“……”
范章猛然一把揪住谢雨城的衣领,压低声音低吼道,“谢雨城!你他妈是不是真的疯了!!!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你真的可悲到这种地步了吗!!!”
在范章愤怒失望的眼神中,谢雨城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一双利爪狠狠撕开。
“前世是前世!愆那不想和前世的记忆纠缠在一起!你有什么资格强迫他!”范章的声音也在颤抖,伤心终究化成泪水氤氲在眼眶里。谢雨城心中终究还是只在乎前世的秦桑。范章曾那么努力地希望这,希望有一天谢雨城会从执迷中醒来。可是如今他已经开始现出五衰相,他的时间不多了,也没有力气再追逐下去了。可是谢雨城却做出这种令人不齿的事来。
范章只觉得自己是个傻瓜。
谢雨城闭上眼睛,沉声说,”可是我不这么做……你会死……”
范章一愣,“你说什么?”
“在牢里,阿须云对你用的鞭刑……那鞭子上有药……”谢雨城伸手轻轻擦去范章脸颊上的眼泪,却不知自己眼中也早已湿润,“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你……”
药……
看来自己忽然变成这样,果真不是巧合么……
范章呆呆地问,“这酒是阿须云给你的?”
“嗯……波旬从前从孟婆处得过一小瓶,后来波旬陨落,那酒便到了阿须云手里。”
“他的条件是……愆那?”
谢雨城沉默着点点头。
范章忽然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波旬对愆那有某种奇怪的执念,上一次愆那被他们救走,波旬抓到他们的时候竟那般愤怒,他当时几乎以为他们死定了。若是波旬知道谢雨城前世的身份,若是知道愆那恢复了前世记忆,并且还救了他前世的情人“私奔”了……会做出什么事来?
阿须云不想弄脏自己的手,所以便要借他们的手来做。只要除掉愆那,或是另愆那和波旬决裂,波旬便没有任何弱点了……
范章打了个冷战,忽然觉得那看上去清俊圣洁的药仙那样可怕。只怕他们能够顺利逃出孤独地狱,也是阿须云暗中安排……
凝望着面前状似平静却弥散着某种深沉绝望的谢雨城,范章忽然伸出手,紧紧抱住了对方。谢雨城的身体似乎还在微微颤抖,还未在选择的僵局中解放出来。
范章轻轻抚摸着谢雨城的后背。
谢雨城的身体微微一僵,泪滑下眼角。
“小黑……我该怎么做?我不能让你死……我不能失去你……”
范章轻轻松开他,抬起拿着瓶子的右手,轻轻松开。
清脆一声,瓶子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谢雨城呆住了。
范章那一向总是拽拽的面上,第一次露出笑容来。他的笑,竟如个少年人一般单纯。
“知道你愿意选我,我就已经很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