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在这样的大雪中行进, 非常艰难。
无法分辨下一脚是雪坑，还是能够踩在上面的实地。
过低的气温让手指和脸颊尽数僵硬，去回收背包时还好, 再向前走，寒气渗透进四肢，那孩子的呼吸逐渐粗重。
这个年纪孩子的平衡感官还没发育好，在更难走的雪地里，每走几步就要打个滚，因为一直在摔倒，像是在雪里游泳。
他们的目标是遥远的只能看见一个直插云端建筑物顶端的城市, 因为太过遥远，甚至像是地平线处的虚影。
想要活着就要爬起来继续走，拼尽全力的继续走。
在自然面前，无论男女老少，无论年老年幼, 所有人都在平等的追逐一个活命的机会。
因为唇舌都被冻僵，除了那孩子的呼吸与踩上雪地的嘎吱声外，没有任何声音。
费奥多尔无法拿起很沉重的物品, 接触少年的重量或面积到了一定程度, 他们就会错身而过，他做不到任何事。
在枯燥的前进的某个瞬间, 费奥多尔自己都会怀疑他是不是千间幕的一个幻觉，是他幻想出陪伴自己童年的虚影, 他想那孩子应该也在犹豫, 也在迷惑, 甚至也在幻觉中迷茫。
小孩经常回头，用看不清的眼睛执着的寻找他的方向, 因为裸露在外的皮肤以及四肢都没有了知觉，五感也跟着朦胧，费奥多尔必须要费很大的力气去提醒小孩他还在这。
如果确定他还在身边，小孩就露出了安心的表情，然后拼命往前爬。
无数个暂时休息的六十秒的间隙，费奥多尔蹲下身去探他的鼻息，如果小孩昏睡过去，他就要用尽各种手段，近乎残忍的把他叫醒。
这样的行进，花费了很多天。
挖一个雪坑就算休息处，仅剩的燃料块被小心使用，千间幕坐在雪堆中，像是一只弱小的需要扶持的动物，慢吞吞蹭到他身边，抱住他的胳膊，或者直接靠在他身上，仿佛唯有这样才能让他安心休息。
费奥多尔终究不是那么冷酷的人，虽然无法为小孩提供一点温暖，但他还是会轻轻抱抱他，试图让瑟缩的身体停止颤抖。
不出所料，就在这么行进的第四天——仿佛奇迹一样的第四天，小孩发了高烧。
面颊红的吓人，身体抖的几乎站不住，费奥多尔真的以为他会撑不过去死在这条路上，甚至做好了终结他痛苦的准备，然而幸运的是，小孩遇到了几个旅人。
之后的事情仿佛开了二倍速一般前进，救治，转移，白衣职业者走进来进行评估，发现千间幕完全听不懂语言后，用画面形容了他的归属地，而后就在身体治愈的那天，于空中轨道疾驰整整一个小时，他们终于来到了未来的落脚处。
一处庞大的，如同城池一般高楼耸立设备完全的育成院。
铅灰色的高楼耸立在四个角，中央则是无数矮楼。一道透明的罩子照在整个城池之上，外面是大雪，里面的温度则恒定在零度，甚至有抗寒植物顽强的生存。
——国立北方中央育成院，几十万孩子的培养基地。
失去父母的、被父母抛弃的、根本不知道父母是谁的以及国家人工培育的凡是十六岁以下的孩子，都可以在这里免费享受完备的教育和医疗设施，并拥有一个正常的童年。
真的幸福吗？
智商诊断，情商诊断，身体诊断，仿佛称量一只家养的牲畜，那孩子被翻来覆去来回测验，来往的白衣人脸上时不时露出各异的表情，最终一个银色的手环被发放在他手中，如果不出意外，这是他未来十年的门卡，知识库，和他的世界。
“真是个不错的地方，是吧？”有些讽刺的，费奥多尔低声询问。
那孩子无时无刻不站在监控下，很聪明的没有做出任何举动，只是点开手环的虚拟屏幕，在那屏幕的最上方则是一个仿佛印章一样的绰号。
等级表注。
换算成英文，代表着A-等级。
而后，那孩子突然扭头，看向另一边。
一群白衣人正簇拥着一个白色长发的女孩走过，女孩面无表情的向前走，突然回过头和千间幕对视，面上出现了一丝惊愕。
然而她却无法抵抗这白色的浪花，被一层又一层推到了世界的另一边，千间幕执着的与她对视，她也执着的回望着，直到目光再也无法触及彼此的一丝痕迹，只剩下白茫茫的天地。
一个白衣胸口带着A胸牌的女人轻轻拍了拍千间幕的肩膀，做出跟她走的手势。
小孩仰头看了看女人，迈开脚，沉默的走入了这冷酷的白色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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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这庞大的教育基地相反的，是松垮的教学制度。
狭小的房间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子，32楼的窗口，向外望去能看到遥远的地平线。
除了一些根据兴趣自由选择的选修课外，十岁以下的孩子课程十分松弛，手环内的资料虽然配备了课程考核却没有成绩要求，提升自己全靠自觉。
等级代表了被领养的可能，每半年一次的测评会对等级进行测评，每年都会有上百的孩子被带走，或许是成为了什么富豪的养子，又或是悄无声息的销声匿迹。
但在上十万的基数下，几百的数据少的可怜。
从孩童开始未来就被一层又一层的筛选框住，天赋，基因，性格。他们被根据等级发放学习资料，根据学力评判等级，根据性格判断方向。聪明的孩子很早就会疯狂学习知识试图‘升级’，而除了这百分之三的学生外，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七的孩子都在虚无度日，一生学习一门技术以备未来没有饭吃。
孩子太多了，这个世界不缺人才，社会顶层的血液随时都在更新换代补充。
没有被选中的孩子，则注定成为被吸血的血袋，花盆的泥土，落在社会底层的螺丝。
没有看过外面世界的乌托邦里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要往上爬，但千间幕从外界一路转移到育成院，除却最初的昏迷时间外，他清晰看到了外面的世界的恐怖。
除了必要外出，会影响到‘交际分’的部分外，千间幕几乎把全部心思用来了刷级上。
“千安日说，下次考核是在一个月后，似乎是五岁的最后一次考核。”
某次下课，小孩说道：
“如果顺利的话，或许能升到s-。”
‘千’是北方育成院某一个年龄段的统一姓氏，这一类特殊姓氏是北方育成院的鲜明标志。而千间幕本人也被飞速塑造成了这个世界希望他变成的样子，在规则中寻求出路，在高压中呼吸，在近乎窒息的环境中汲取氧气。
“唔，等再等一年也不急吧？”被小孩卷到的费奥多尔吐槽着。
小孩没有说话，他抿抿嘴，表情中落下一道浅淡的阴影，金色的眼睛幽幽闪烁着，含着一种莫名的执着与力量。
这是他在面对困难时才会露出的眼神。
看热闹的费奥多尔一顿，他放下手，表情在微妙的笑容中变得莫测：
“你在外面听到了什么？”
“没什么。”浮空的屏幕出现，小孩没有回头，执着的盯着上面的数字：“我要学习了。”
费奥多尔并非时刻跟在千间幕身边，他神出鬼没，也就无法得知千间幕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回忆着千间幕的日程表，他目光逐渐幽暗，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闪烁的光幕，唇角缓缓拉平。
在那之后，千间幕几乎就没再出过房门，赶在考核的最后期限，他又刷满了两门课，因为过分疲惫再次昏迷了多天，才不得不爬起来去接受考核。
只是，这次考核之前，小孩被带去修饰了外形。
养育他的那个女人有着雪女一样绝美的外形，千间幕的外形自然也不差，只是被狗啃刘海遮盖了大部分。就费奥多尔观察的，千间幕则拥有万里无一的纯粹的金色眼睛，五官布置精巧，现在只能说得出是可爱，但看到的人都不会质疑他未来的长相。
改头换面的千间幕仰头了他一眼，似乎在等他评价。
于是他摸了一把小孩的头，跟着小孩走入考核楼。
依旧是翻来覆去的测评，身体极限，智力极限，情感极限，逻辑判断，手环内的资料早就被储存在的网络中，考试成绩和测评成绩转化为分数推着象征等级的卡点上爬，等整整持续了六个小时的测评结束，千间幕如愿以偿达到了s-。
但还没完。
甚至两人都来不及多交流几句，一些被筛选出的孩子就被带往了一个被无数摄像头包围的房间，以一种近乎于面试的方式，与机械问答。
千间幕的表情有点奇怪，金色的眼睛暗暗的垂着。
他背在身后的手微微握紧，似乎在面临某种困难。
……他居然会紧张？
仔细回忆起来，这种异样似乎在一个月前就已经时隐时现。
费奥多尔缓缓后退，他穿透墙壁，游走在这个房间的前后左右，终于在远离千间幕的极限距离内找到了类似中央数据汇总的房间，千间幕回答问题的画面出现在一个方块中，他未来的样貌模拟图在一个角落挂着，是他预想到的好样貌，而千间幕的方块后，是上千上万个平行的狭小方块。
每个方块中都是各种各样的图标，诡异的图案闪烁着，其中有一些甚至是育成院资源的供给方。
“眼睛不错。”一个人说。
“要买下来吗？”另一个人说。
“评级s-，还在升，资历不错吧？”
“太聪明了，服从性又低，养了也是祸害。”有人做下决断。
“当宠物养也不错。”一个女人笑了笑。
“s-也不错了，年纪还小呢，再等几年。”
坐在房间中的身穿制服的中年人语气平静：
“所以诸位的选择是？”
“过两年服从性还低破红线我再来。”
“我不需要宠物。”
“服从性太差，等长开再看看。”
“驯化一下会乖一点？”
“建议少给点资源，服从性上不去学太多更麻烦。”
“洗下记忆的事，你真麻烦。”
雪白监狱中恶臭血液肆无忌惮的于光天化日之下奔流不息。
努力毫无意义。
聪明的服从性高的家犬会被培养为看门狗。
聪明的服从性不高的野狗，只是昂贵的玩具。
本质上，和商品没什么不同。
在他面前，在屏幕中，被虚无的边框框起来的孩子勉强的笑着，成长被数据明码标价，未来被言语牵扯四肢，哪怕用自己的聪明抵抗规则的洪流，也只能提高自己被贩卖时的价格。
费奥多尔仰起头。
他嗅到空中难以抹灭的人性的恶臭。
然后，突然想起那片无边无际的辽远雪原。
哈，还不如死在那片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