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灯叙

▶专注收集耽美小说网站

第166章 if线·早团圆

第166章 if线·早团圆
季瑛踉跄着跌进牢房, 他重重地咳了一声,觉得自己的嗓子嘶哑得不成样子。

眼下的这一幕让他觉得荒唐的有些可笑。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好一会才适应了诏狱暗不见天日的灯火,铁黑色的墙壁和栅栏, 上面有上一位居住者残留下来的血痕。

至于这个人现在在哪儿, 季瑛不关心——他没法再关心更多东西了, 想象这里或许也关押过他的族人只会让他感到近乎麻木的疼痛。

体内未消尽的蛊毒附骨般一点点蚕食着他的神经, 他扶着墙壁缓缓坐下。

身上是苍白的囚服,季瑛已经失去身着那身盘踞着毒蛇的深紫色官袍的权利。连着好几日没有休息,在幽暗的牢狱中,他的脸色仍旧肉眼可见的糟糕。

“呦, 这不是季大人么?”

有人哑着嗓子,满带恶意嘲讽地在对面喊道, “哈哈,这倒是不冤枉,你为陛下当狗无恶不作的时候, 有没有想到还有今日这一遭?”

季瑛抬头一看,原来那也是在朝堂上朝夕相见的一位大臣。

他并非季瑛的政敌, 姑且能算作某个他的同伙,和他一起干了许多伤天害理的勾当。连同现在诏狱里的许多人都是这样, 这些人曾经功名加身,富贵非常,如今只是阶下之囚。

他们见了他, 就像是找到能够对照的参照组那样找到一点慰藉,嘲讽季瑛如今的境遇。

你看,当年无所不为的季瑛,如今甚至比我们还要凄惨。

这样的人, 季瑛只感到轻蔑。

昔日是在陛下的授意下必须打交道,如今对方和自己一并失去价值,季瑛倒是随意抬起眼睛,冰冷而讥诮地看了对方一眼,浓重的嘲讽仿佛预示了对方凄惨的结局。

对方的脸色难看起来,瞪着他不说话了。

季瑛缓慢地吸了一口气。

他对自己此时在这里倒是没有什么想法,无非是求仁得仁。他甚至感到了一丝释然。

他被剥夺官职,打入诏狱,成为一个罪人,最大的原因是陛下今天终于死在了殿里。

自从楚怀存领兵谋反后,皇城风雨交加,人人自危,前线的战报一封接着一封送来,传信官的脸色总是比死人还要难看,陛下那双浑沌的眼睛里更是充斥着疯狂和恐惧。

几日来,季瑛没日没夜地处理各种军情。

老皇帝显然意识到他身边有且仅有他能用,并且认为楚怀存若是打进来了,季瑛绝没有一个好下场,所以愈发信重他。

今日早晨,甚至告诉了他一个秘密。

局势不容乐观,楚军已经兵临城下,陛下打算悄悄从皇宫中的密道逃到城外,只打算带着他和一个亲信的太监,等待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

季瑛站在空荡荡的大殿中,看着身上只穿着寻常人家布衣的孱弱老人,掐住手心,按捺住想要疯狂微笑的冲动。他缓步走到密道前,柔声对那宦官说:

“我来搀着陛下吧。”

或许是他的眼神太过于诡谲,那宦官浑身僵硬,下意识松开了扶着陛下的手。

下一秒钟,季瑛便上前一步,将预先准备好的匕首插入了老人的胸口,陛下只来得及瞪大眼睛,口吐白沫,一边诅咒着他一边没了气。

皇帝死的太轻易,季瑛想,但一个老人死去,这本就是天下最微不足道的事情。

然后他颤抖着跪倒在地上,刀哐当一声掉下。杀死蛊主的反噬铺天盖地压在他身上。

……太痛了。

他蜷缩着身子,身边那个太监惊恐万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捡起了地上的刀。

此时,殿门忽然被推开,所发生的一切都暴露在外面的来人眼中。

身边的太监再次爆发出了一声尖叫,季瑛把嘴唇咬出血来,才维持一点清醒,听见来人和颜悦色地问那太监:“陛下是谁杀的?”

“是……”

太监想指指地上的季瑛,看着对方的眼神,却忽然变了话语:“是我。”

季瑛感到胸口漫上一层辛辣的讽刺。

他想要笑,却觉得浑身没有力气。

陛下既然已经死了,那群最会见风使舵的朝臣会做什么呢?东宫在楚怀存掌控之下,端王早就被楚怀存逐出帝都,陛下又没有其余的子嗣。此时最好的选择,当然是立刻调转风向,敞开城门,向着新王俯首称臣,同时立刻反戈一击,把应当被放弃的人作为象征忠诚的战利品和投名状。

他恶名昭著,孤身一人,正是最好的祭品。

果然,来人的声音愈发温和:

“你杀了那昏君,有大功,可随我们一同迎新帝入京。至于季瑛其人,阴毒刻薄,到此时还不忘维护暴君,实在是小人本性。来人,把他押到诏狱,任凭新帝发落。”

季瑛终于把他的声音对应上了人脸,霎时间便能说出五六件这位大臣做过的荒唐事,其中一些甚至比经他手的事情还要脏。

不过他此时痛到不能说话,此后想来也没有说话的机会了。

对于这人来说,杀死老皇帝的功劳当然不能落到季瑛手上。

随后,季瑛的意识断断续续,直到在诏狱中喘息着靠墙坐定,才终于逐渐习惯了痛楚,找到了一点可以思考的间隙。

他知道自己眼下的状况很糟糕,天底下能救他的人太少了,他只知道一个,但在这样的战乱中,对方一定早就逃之夭夭。

那么,他就只好去死了。

季瑛平静地想到死,随后不知为何想到楚怀存。

他的瞳孔忽然又颤了颤,在平静的裂隙中流露出数不尽的痛楚与遗憾。他难以形容自己于年初终于以站在陛下这边与权臣抗衡为借口,换来一个重见天日的机会,却猝不及防地撞进对方清冷眼眸那一刻的惶恐。

在那一刻,他甚至来不及带上面具,也无法说出哪怕一句话。除了在朝堂上无穷无尽的唇枪舌战,季瑛尽量避开楚怀存,恐惧让对方看见自己的这副模样。

即使他清楚,自己如今的这副模样没有什么好惶恐的。

就算最开始会让雪衣凛冽的权臣有些疑虑,在他第一次手上沾上鲜血的时候,在他于朝堂上颠倒黑白的时候,在他流露出连自己都无比厌恶的那副虚伪笑容的时候,对方眼中的疑惑逐渐湮灭无踪,想必是看透了他漆黑的本性。

他现在正是这样的人。

和他身处于同样牢狱中的人,大多都干过许多不光彩的事情,这里正是他的位置。

想到这里,季瑛甚至古怪地产生了一点宽慰。新帝上位后,包括他在内的这些人不会有好下场,妄图瞒过他的那些人也不会有好下场。

而关押在宫闱深处的蔺家人或许还有重见天日的可能。

只不过那时他已经死了。蔺伯若是明智,会知道自己的名字最好不要和蔺家扯上关系。楚怀存会安置好一切,楚怀存——

他锋利如那柄冷水一般的剑。

那是他年少时喜欢的少年,他怎么会不了解呢?他怎么会不为他感到骄傲呢?

季瑛一边想着,一边觉得许多许多的回忆漫了上来。

他记起冷冰冰的少年剑客只对自己笑,记得他们在青鱼湖畔慢慢地走过,相约过一个未曾发生的未来;记起那时的大火,他最后看着楚怀存被火光照亮的双眼,将他推出火海,梁木砸下来,隔绝了对方想要冲进来的身影。

他记得他当时对楚怀存说:“不要忘记我。”

但他现在后悔了,他看到楚相的那一刻就彻彻底底地后悔了。楚怀存用十余年习惯他常穿的白衣,用他最爱的熏香,身上佩戴着一个没有主人的玉佩,在春日的大雾中孤身前往深山,在无名的坟前等待一个注定回不来的人。

重来一次,季瑛想,他会对他说:不要等了。

这只是一个待罪之人在诏狱中颠三倒四的念头,他又重重地咳起来,觉得自己的意识有点模糊,他开始计算城门大开,楚怀存进军京城、改朝换代还要多少时间。

算着算着,他便失去了感知其他一切的能力,短暂地陷入了昏迷。

*

意识再次清醒起来,是听见了牢狱中传来的一阵骚动。

季瑛重新获得了对身体的感知,他迟钝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的同时,感到胸前的肋骨像是折断般钝钝地发痛。

他还没完全弄清楚现在的情况,只觉得遥远处好像透进来一点光,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便疑心自己看到了幻觉。

是他太想要再看对方一眼了么?

不。季瑛很快冷静下来,他估算自己大概昏睡了两三个时辰,这时间足够楚怀存把王城收入掌心。

新帝此时前往诏狱,或许只是想要审视一番他们这些待罪之人,判断还有哪些人仍旧需要处置。要不然,他想不到其他的可能。

楚怀存一步步走进深不见底的诏狱。

季瑛在意识到这点时,几乎忘记了疼痛,只觉得连呼吸都停止了,

季瑛甚至没敢想象自己的余生还有见到他的机会。

楚怀存如今已将是天下至尊,却仿佛来的仓促,那身雪衣上还残留着战场上的血迹。他的腰间仍旧永远有着那一柄佩剑,寒光闪闪,颇有一点凌厉的意味。并且,那枚温润的玉佩,也仍旧被帝王小心地珍藏着。

太好了,季瑛想,糊里糊涂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念头,只觉得太好了,太好了,全部都是甜味,只有基底仍旧是苦的,他凭什么苦涩呢?

楚怀存走到他眼前的时候,他几乎舍不得眨眼。

他生怕眼前的一切是幻觉,但又强撑着把自己往阴影里挪了挪,不愿让新帝把此时的自己留在眼中,他漆黑的瞳孔藏在黑暗中,贪婪又大胆地看着楚怀存。

他是不是瘦了,他身上有没有伤,他所经历的一切是否足够顺利,他看上去为什么如此……

作为季瑛,他从未见到过眼前清冷如冰雪的人流露出近乎于惶恐的神色。

但十几年前的那场大火,火光照亮了对方眼眸时,对方的表情却和此时一模一样。

那一刻,强烈的惶恐同样席卷了季瑛的内心,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心脏是为了什么而颤抖,却来不及避开新帝的视线,正正地对上了对方的目光。他想要像往日那样飞快地躲开,却仿佛被定住般固执地与他对视。

……若这是最后一眼,任性些也无妨。

季瑛想,同时努力忽略自己眼眶的滚烫。可不能在这种时候掉下泪来,明明已经忍耐了许久,等待了许久,心怀宽慰地走向结束,直到现在。

此时若是哭了,岂非显得像是恶人死到临头的忏悔,反而更显得自己虚伪狠毒,丑陋万分。

他眨了眨眼,吞掉眼泪,喉咙干涩。

他逼迫自己在黑暗中短暂地冷静了一瞬,随即睁开眼,却发现楚怀存还没有走。

不仅没有走,那身白衣朝他而来。

他近乎是暴力地破坏了囚室的门锁,在他身边的狱卒战战兢兢,连钥匙都没来得及递上,便看见门锁被锋利的剑刃削成两半。

而今日方才成为天下新主的楚怀存神情专注到可怕地推开了牢门,随后毫无犹豫地半跪下去,伸手触碰到了被关押的奸佞的肩膀。

他的叹息甚至显得很轻:“找到你了。”

一身雪衣冰冷而温柔。

季瑛茫然地陷入了一个预料不到的怀抱,带着一点冷意的血腥味和浅淡的熏香席卷而来,让他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觉。

楚怀存的身上冰冷,他迟钝地蹭了蹭,只觉得因高烧而滚烫的额头感到了一点清凉。大概是这点清凉,让他怔怔地反应不过来,好不容易咽下的眼泪又漫上来,眼眸之中又可悲地潮湿起来。

“你……”

季瑛方才吐出一个字,又觉得不对。他的理智艰难地将自己拉回现实,即便现实让他根本分不清眼前是什么情况。

他咬住嘴唇,用了最大的意志力将自己摘离了对方的怀抱,强撑着改变了称谓:

“陛下是否误会了,罪臣……”

他看着面前的楚怀存,说到一半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新帝来不及戴上他的冠冕,来不及审视他的朝臣,来不及俯瞰他的胜利,此时却在他的面前,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楚怀存那双眼睛仿佛凝固着亘古不化的雪山,可此时却融化出一点冰冷的水珠,悬吊在倒映着自己的眼眸中。

他不管不顾,似乎看见自己就是某种心有余悸的庆幸。

“我差点……”

楚怀存顿了顿,“我差点以为我来晚了。”

季瑛无可奈何地察觉到自己的理智再一次熄灭了,他颤抖着伸出手,先是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新帝的肩膀,继而缓慢地向下,到快要牵到楚怀存的手时,反而被他抓住了,抵在自己的胸口上。季瑛觉得舌头一时打了结,半响才说:

“我没事,你……你是在担心我吗?”

他说完意识到自己早就把敬语忘得一干二净。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他早就放弃了弄明白现在的情况,只希望眼前的人不要流露出任何不安的神情。

被他这样看着,季瑛忽然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但在毒药暴露出自己狰狞内里之前,糖衣倒是轻飘飘的。他忽略掉浑身时不时的剧痛,安抚面前的君主:

“真的。我现在就在你面前。”

他不知道自己的谎言有没有被看穿,但这几句话说的确实太过于失了规矩。诏狱里并非空无一人,楚怀存刚刚走进时,此处还喧闹不已,现在却死一般地寂静。

新帝身边的狱卒显然还在艰难地理解着这一切,牢房的钥匙还被他可怜地紧握着。

而对面牢笼的那位他过去的同僚显然已经完全失语了。

改朝换代之际,每个人都在费尽心思地和楚怀存攀上哪怕一点关系,但楚怀存虽说对内护短,对外却是一等一的冷淡,最后人们绝望地发现能和新帝谈得上交情的人简直是万分之一,而那一点交情也不知道能抵得上多少作用。

现在看来——

他们不会把最有关系的那个人关进诏狱了吧。

楚怀存一时并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感受着掌心传来的那人的心跳。心跳声虽然还稳定,但却有些虚弱,有时候悄然到只剩下一点微弱的颤抖。

但季瑛却还是勉勉强强地笑着,苍白地弯起唇角,仿佛戏谑般轻轻说,极力不让他听出声音里藏着的惶恐:

“我不知道——陛下,我没有想到你对一个待罪之人会这样看重。我以为我们只是敌人。”

“是你杀了老皇帝。”

楚怀存低声陈述,而季瑛仿佛了悟般眨眨眼睛。

“哎呀,”他换上了那副惯常的笑模样,“那我可真是……受宠若惊。那些人绝对不希望你发现的,但那又如何?我这种两面三刀之人,或者本来就对主子积怨已久,择时杀之而后快;又或者正是为了以此时向新帝邀功。现在看来,好像还起到了一点作用。”

季瑛用余光瞥了对面牢房的人一眼。

对方拼命对他眨眼,显然想象不到他在条件如此有利的情况下说出这么一通乱七八糟的话,把自己的功劳摘得干净,还让自己平添了几分贪婪阴毒。他看起来恨不得冲过来代替季瑛向楚怀存谢恩。

季瑛咬了咬舌尖,咽下一点恶心,坦然自若地说完了这一番话。

但楚怀存显然不为所动,他接着说:

“替陛下筹划战事的是你——但在皇宫中送出情报的人,也是你。你对各地起义军的消息了如指掌,说明你一定在陛下身边做事,是他的亲信。为什么要帮我?”

这个问题对于季瑛来说就很难回答了。他没想到楚怀存居然真的能往他身上想。

他默了默:“谁知道呢,或许不过是看楚相面善。我做事随心所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缘由。”

现在对面的那个人开始用有点敬畏的眼神看着季瑛了。

此人在陛下身边,却早早地反了。草蛇灰线,直到现在才露出伏笔,背叛效率之高,实乃他们这帮见风使舵之人的楷模。

楚怀存忽然说:“你的心跳乱了。”

季瑛垂着眼睛,让自己的神色笼罩在一片阴影中。他暴露了太多,楚怀存越说他越觉得心惊。

他最担心的就是楚怀存知道他的身份,虽然这不可能,但若是他猜到了——若是他猜到了,他想象不到自己应该以何种心情面对楚怀存,也无法启齿他身体的真正情况。

那时候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便是货真价实的死亡。

不行,巨大的恐惧令他的指尖都开始颤抖,楚怀存已经等他一次了,不能再陷入没有边界的等待中。

该怎么办,该怎么说,才能让他不往那个名字哪怕转动一个念头。

在过度的惶恐中,楚怀存重复了第二遍,季瑛才听见他这么问:

“你方才是不是说:‘看我面善’?”

“那只不过——”

季瑛跳过思索的那一步直接反驳,连声音都打颤,又立刻被楚怀存打断。

“既然如此,季大人为什么总是匆匆而去,不愿意同我单独见面?除了在朝中,我没有其他能找到你的地方,就算找到了,季大人又为什么从来不看我的眼睛?假如我们曾经见过,或者让季大人想起什么人,你便不该以这般态度对我。”

“又或者,”

楚怀存仿佛已经做好了陷阱,循循地等待着猎物落网。他那双冰雪般的眼睛此时明亮而不容躲避地望向季瑛:“我让季大人想起的,是一个你很讨厌的人?”

“怎么会。”

这句话轻轻从舌头上挣脱,直到在空气中消散,季瑛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他觉得自己的伪装在楚怀存的面前一点点被剥落,又有点难以想象对方原来那么早就对自己有所关注。他绞尽脑汁地想要想出什么用来反驳的话语,却半点不敢触碰自己内心中的少年,说不出糟糕的话。

对面牢房里的人已经开始用敬畏的眼神望向季瑛了。

最开始是他错看。现在想来,季瑛这一手欲擒故纵使得恰到好处,想必新帝此时已经被迷惑得神魂颠倒,绝不会对他下手了——哎,要是自己也有这么高明的手段就好。

季瑛说不出话来,便又见楚怀存弯了弯唇角。

平日里只是遥遥地望一眼也好,或是在朝廷上势同水火也好,他还能克制住自己。

但面前的雪衣客就这样轻轻地对自己笑一笑,仿佛初春时方才解冻的河流,一点春水温和的水波映照在自己面前,季瑛的心跳就这样漏跳了一拍,恍惚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到底有多久没有……已经许多年只在梦里看到他对自己这样笑了。”

而就在这时,楚怀存微微向前俯身,他们的距离一时间离得很近,近到呼吸都能清晰地让彼此听到。重重叠叠的衣裳也再一次覆盖下来,仿佛一寸薄薄的雪。

他打碎了所有藩篱,直截了当地说:

“渊雅,我知道是你。”

*

这是一个消失在世界上很久的名字。

季瑛的神色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瞬即逼迫自己流露出一个困惑的表情,要开口辩解些什么。

而楚怀存就这样维持着一个随时随刻可以拥他入怀的姿势,心里只剩下“谢天谢地来得及”,挡掉了季瑛所有要说的借口:

“我很早就知道了,花了一段时间,但或许比你能想象得还要早。这已经是我认定的事情,现在反驳也无济于事,我想你还是不用再对我说谎了吧。我说过的,我能够认出你,就算你不愿意让我发现,也没有关系。反正你对我来说……”

季瑛张口,仿佛要阻止他说下去,却只低低地叫出了这个名字:“楚怀存。”

“你对我来说比一切都重要。”

楚怀存放开了按在季瑛心脏上的手,轻声唤他“渊雅”,与此同时伸手去擦他的眼泪。

修长的指节有一点冰冷,季瑛必须咬住嘴唇,才克制住自己浑身的颤抖,听见新帝继续说,

“我总能认出你的。”

就在那一刻,一切伪装溃然崩塌。只剩下楚怀存凝望着他的眼眸。

——你说不出口的一切,我都明白。

——你受过的所有沉冤和委曲,我都明白。

——就连你本身,刻意掩藏的那个伤痕累累的你,在我眼中也永远如初。

他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埋进了面前人的肩膀,只觉得眼前一片令人安心的黑暗,身体上的疼痛在如此激烈的情绪下倒是几乎微不可感了,只觉得要克制住自己不哭到脱力是很不容易的,因为太苦了。

他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生还能有这样一个机会,竟因此判断出不是梦。因为他已经不敢梦到这样好的东西了。

楚怀存轻柔地摸着他的头发,一点点用手抚平他起伏的脊背。

但他们毕竟不能在这里再耽搁下去了,季瑛身上仍有蛊毒未消。让他发泄了半响,新帝才温存地按住对方的肩膀,望着对方的眼睛:

“其他的事情我之后再告诉你。渊雅,你现在的情况很糟糕,必须先接受治疗。”

……治疗。

季瑛迟缓地开始考虑这个他刻意逃避的问题,只觉得身体和心神又慢慢地沉重起来,他难以对眼前一无所知的楚怀存启齿,他身上的毒恐怕在这个世界上唯有寥寥数人能解开。

但找到他们要花费时间,而他杀死了蛊主,遭遇反噬,必然是等不到那个时候的。

他颤抖着眼睫,竟有些不敢去面对。

他原本根本没有想到要活下来,但此时却太不甘了,不仅不甘去死,而且害怕留楚怀存一个人活着。

他勉力勾了勾唇角,想小心翼翼地斟酌一个稍微乐观一点的措辞,同楚怀存解释他现在千疮百孔的身体,却在抬头的那一瞬间愣住。

他不敢置信地望向楚怀存身后的那个人。

——一个背着手飘飘然站着,留着一撇山羊胡子,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老人。

“……方先生?”

半天季瑛才找回声音,“您怎么会在这里?”

方先生一副吹胡子瞪眼的不虞模样,听见他问话,只是略有一点恼怒地瞪了瞪他:

“我一般不治不听话的病人,尤其是治到一半自己跑去送死的那种。”

季瑛迟来地觉得自己的行为对自己的医生来说确实十分忘恩负义。若非他的人偶然寻访到方先生,又请动了这尊大佛,以“半面妆”的烈性,他现在早就死了。

方先生为他治疗了几个疗程,想不到他竟就这样跑去把蛊主给杀掉。他没有当场被反噬,都算是多亏身上的蛊毒已经消了小半。

“抱歉,”

他只能垂着眼睛恭恭敬敬地说,然后又迫不及待地暴露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先生,您和怀存……”

“我和他师父是旧识,是楚相请我被你‘偶然’发现的,”

方先生看他态度良好,勉勉强强地接受了他的道歉,接过他的手为他诊脉,

“也是他拜托我留在京城,继续治疗你的病症,并且在纷乱的局势中保护好你。我上了年纪,不是很懂得年轻人的心思,一时疏忽。本想着今天一切便结束了,谁想到季大人非要把自己折腾到诏狱里——”

楚怀存面不改色地打断道:

“渊雅没事就好。”

方先生却没怎么领略新帝的暗示,“哼”了一声转向他,继续说:“抛下那一群人——虽然都不是什么好人——但陛下找人找的莫不是快要疯了,听说是在诏狱,连求证都忽略了,就往诏狱杀过来。我这把老骨头都来不及跟上。季大人,你也说说他。”

这回轮到楚怀存愧疚了,他停顿了一下,干脆什么也不辩解地看向季瑛,任由他履行方先生所谓的谴责他的责任。

季瑛慢慢地眨了眨眼睛,轻声说:

“还好你没事。”

楚怀存带着兵出京的缘由本是平叛。老皇帝治下,各地都有起义军,这一次情况尤为严重。楚怀存就是和这些起义军合作,将他们并入自己的队伍,同时又不知怎样说服了西北军,就这样浩浩汤汤地打到了京城。

这过程说起来简洁,但每一步都令人沉甸甸地心惊。

刀剑无眼。季瑛担心他在战场上出事,这几乎成了他噩梦的新内容。他无比惶恐,甚至差点信了神佛,想要去平安寺为楚怀存求一只符。不过他最终还是意识到他这样的人去了也只会玷污佛门清净,求到的符说不定还有反作用。

太艰难了。

他们走的路都太艰难了。

楚怀存今日登基,无名无份,改朝换代。他面对的质疑和非议如何安抚,朝臣中死谏的和投诚的如何区别,天下众民的悠悠之口究竟如何平息,都是需要慢慢去解决的问题。

但他们现在终于找到了彼此。

这一切便可以共同去面对,既然他们还会有很多时间。

季瑛半倚在牢房冰冷的墙壁上,却感到自己从未觉得世界如此光明。他已经许多年没有涉及到的那个明亮的世界,终于再次对他打开了一角。

“如今蛊主已死,季大人现在的身体极虚弱,只差一点就无法逆转。好在这儿有我。”

方先生并无自夸之意地陈述道:“只是反噬极深,必须要慢慢调养,方能不落下病根。”

医师蹙着眉瞪着他,但还是尽职尽责地摊开了那排被豆绿色包裹包着的长针,而楚怀存这一次将手递给他。

楚怀存自然而然地将手递给他。

季瑛的内心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们都已经不是年少时的自己了,但两人的肢体接触却比什么都自然。方才他失控般伏在楚怀存肩上时,嘴唇轻轻擦过他的脖颈,就像细碎的吻。对方似乎毫无抵触。

他停顿了一下,握住了楚怀存的手,缓慢地十指相扣。

而楚怀存此时也忽然心念一动,看向了季瑛,不知为何,他找了许久终于找到的月亮耳垂微微泛红,却毫无迟疑地一点点与他分享着两只手之间的温度。

这一刻,他们两个人心中都浮光掠影般想到了“爱”这个字眼。

还有许多事可以提起,比如季瑛从牢狱中慢慢走出来,被日光照亮了满眼满怀,又比如是妄图冒名顶替者看见他活生生站在眼前,表情之精彩,难以言喻。亦或是他们并肩定朝纲,平离乱,治天下,望江山。河清海晏,四海无波。

还有此后的某个晚上,季瑛情难自抑,恰好与一身霜雪的新帝吻在一起。

不过,这都是之后的故事了。

——便交给漫长的时光,替他们慢慢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