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相对无言。
小孩咬着指甲, 看的费奥多尔眼皮一跳，伸手把他手扒拉下来。
不学好的。
千间幕看了他一眼，勉强笑了笑, 手指扭在一起，咬着嘴唇。
大概是几乎从没有被阳光长时间直射过也从没吃过正常食物的缘故，这小鬼的肤色白的像雪，唇色也不太健康，咬下去后，反而磋磨出了几分血色。
孩子们被挑选这是摆在明面上的常识，就仿佛升学一样是要被公开鼓励人进步的东西, 稍微有才能的人都在为此而努力。
但凡事都有正反面，被挑选后下落不明的孩子去了哪里，没人关注也没人在意。
虽然平时成熟的吓人，但真到了这种生存空间肉眼可见的被压迫的情况，就算学力再强, 思想再成熟，被费奥多尔教的再好，也无法改变这铁打的毫无未来的命运。
无力, 哪怕是成年人也会感到窒息与无力。
逃跑吗？
北方育成院占地面积极大设施非常完备, 成年前没人需要出去，就算想出去, 也会因繁杂的申请留在院内。
如果换一个说法。
十六岁之前，没有孩子能逃离这里。
……就算逃跑也活不下去。
“费佳……”
那孩子伸出手, 小心翼翼抱住他的腰。他们其实很少肢体接触, 费奥多尔少见的宽容了这孩子寻求依靠的行为, 他垂下眸，目光冷静的出奇。
那孩子说：“如果被带走……”
“决定放弃了吗？”费奥多尔似笑非笑：“这样也不错, 和之前一样不是吗？”
“费佳会被夺走。”
“……”他突然沉默。
“被杀死，费佳就会被夺走。”
小孩的脸埋在衣服里，完全看不见表情，语气很轻，像是撒娇：
“不要……”
“所以？”
“所以，‘创’计划，在三个月后会招收一批实验体，年龄为6-8岁。”
那柔软的声音逐渐被理智的声音替代，小孩语气平静的说：
“可能会死，但那不再是被人夺走我的生命，而是我的主动放弃。”
“会活下去。”
被抱住的力度甚至让费奥多尔产生了某种压迫感，在漆黑的环境中，那孩子幽幽抬起头。
“不会让你走的，我会活下来，绝对，绝对。”
“……你对我的依赖性开始让我恶心了。”
“但你没有推开我。”
小孩仍然是那种丝毫不感到伤心的表情，缓缓地，缓缓弯了弯眼角：
“而且不是我依赖费佳，是费佳依赖我。”
“我知道，现在只有依赖我，费佳才能活下去。”
费奥多尔一窒。
他早就接受了这个现实——如果他在过去杀死了千间幕他极有可能也会一同死在此刻。
然而被千间幕猜到这件事，就如同家里的猫偷偷玩电脑一样在某一瞬间让人背后发冷。
那小孩又不知道从哪学会了坏心眼，欣赏了一会他的表情，又把脸埋在他的衣服里，语气很轻的承诺道。
“没关系，你可以依赖我。”
“费佳的话，一直依赖下去也没关系。”
……是熟悉的温柔且仁慈的某人的本性
***
向负责人提出申请，在负责人惊讶的目光中，千间幕的名字被登上实验体名单。
实验体有报名和抽选两个选项，有的人家会为了那万分之一的可能而把孩子送过去，有的孩子是单纯的对未来无望而主动选择，剩下的就是在适龄区间内的抽选，再剔除反抗特别激烈的部分。
抽选并不按照成绩，因为死亡从不会在乎一个人天赋的好坏。
死亡是公正且平等的，运气才是善于偏爱的。
站在一同准备离开的惴惴不安的孩子中，还没腿高的小孩微微侧过身，贴在费奥多尔的身侧。
费奥多尔不干涉他的选择，因为在他眼里这就没有一个能选的选择，也有他完全不想操心千间幕未来的打算。
手术很复杂。
要对身体进行几项极限检测，大概是要检测一个人对芯片的包容程度。多数人只能包容一个芯片，如果能包容的越多，就有越多可能。
很不巧，千间幕的身体，非常合适。
他的身体，极限是三枚芯片。
于是他从几万名孩子中被抽出，升入了更高一级的实验室，并植入了a级的‘创神’芯片，术后无反应，判断耐受极高，数值是孩童中的前列。
于是，同其他二十个孩子一起，被送往了最终实验室。
等待实验结果的过程非常辛苦，也非常恐怖。所谓芯片分为两种。
普通芯片如语言芯片，单纯只是链接大脑，如果植入过多大脑会被烧坏。
而‘创神’的这一套芯片，则是从天外来物的庞大造物上获取的超越本世界科技残骸，后又被证明此残骸价值极高投入运用——死亡率过高倒没有很多人在意。
这种芯片的使用原理是，芯片在植入身体的过程中会释放非常微小的微型调节器，这些机器以恐怖的速度接管人身上的细微反应，并疯狂衍化，聚集在四肢关节、大脑等重要部位。
如同一个连接在肌肉与血管中的计算机，会采用最高效率的计算来帮助宿主发挥天赋，就算不思考也会扩张脑域，就算不运动身体也会保持在巅峰状态。成功的实验体身体的开发程度往往惊人的完整，人脑计算机，人形兵器，就是这种实验创造的。
然而这种被侵入的程序，会造成各种各样的排异状况。
当机械过度增加，通道堵塞，于是大脑爆炸，或是脊椎四肢爆炸。
当机械引发了过分剧烈的排异反应，于是身体融化，腐烂，从鼻腔里流出脓液。
在没有测试最终耐受程度前，被放置在隔离仓的实验体全部被堆在一个房间观察。千间幕歪过头就能看见隔壁的那个少年炸开的脑袋。
大片白白绿绿的血色，哭声与哀嚎，尖叫，诡异的咔嚓咔嚓声，还有隔离仓内平静的滴滴检测声。
身体很痛，千间幕动了动手指，看向不远处站着的费奥多尔。
“再见。”
以防万一，要常说再见。
黑发男人看了他一会，莫名笑了一下，没说再见。
……
最终实验只有二十人。
芯片是从没成功过的最高等级的，又被称为‘主神’‘神之主’的芯片。
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没人知道。
植入后会产生什么样的利益？没人知道。
目前所能得到的信息是，低等级的芯片会本能服从于高等级的芯片，那是芯片中机械自带的阶级规划，那么最高级的芯片宿主，就注定是目前所有成功‘人造神明’的顶头上司。
会带来庞大利益的顶头上司。
“这样就足够了吗？”费奥多尔向他比出了口型。
那小孩眯起眼，笑了起来。
死亡注入了他的后颈。
第一次试验，20人中成功10人。
三日后，7人因排异反应死亡，剩余3人。
一日后，3人同时爆发急症，其中2人当场死亡，最后一人被紧急抢救。
费奥多尔站在银灰色的手术台前，看着一群仿生人和真正的人以及机器生死时速的救那孩子的命。
死亡。
抢救成功。
死亡。
抢救成功。
胸腔大敞着，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机器维护着他体内的正常运行，因为芯片不需要改动，所有人都只是在弥补漏洞。
哪里出问题就改掉哪里，哪里有问题就修正哪里，只是要让他熬过这难熬的排异，直到他的状态稳定为止。
仿生人和机器以及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类一同下场，人类轮流更换，仿生人则没有丝毫动容与疲惫的工作着。
21个小时，状态似乎终于稳定了下来，28小时，状态趋于平稳，但保险起见，仪器没有撤下，仍然连着他的器官。
像是腹中探出了巨型蜘蛛腿一样狰狞。
32小时后，病情再度恶化，数据表明千间幕的身体已经被摧毁了30%。
40小时后，千间幕病危。
死亡。
抢救失败。
抢救失败。
抢救失败。
疯狂抢救，各种各样的药物，各种各样的机器，凡是能派上用场的，全部被用在那少年身上。
费奥多尔盯着那大开的腹部，那小小的身体，表情如石刻一般凝滞。
又是一分钟，突然，仿佛奇迹一般的，费奥多尔看到一道粗壮的金色的锁链落下，捆在了那孩子的身体上。
一边捆着那孩子，一边则捆着天。
天仿佛被打破了，或许正因为他被排斥在世界之外，世界被打破的感觉格外清晰。他微微睁大眼，看到那金色的锁链将那孩子与天越缠越紧，而后，一道金色的丝线从锁链上落下，绕在他的手腕，扭缠数圈。
……？
“抢救成功。”
“状态变好了。”
“他怎么醒了？麻醉！麻醉！”
费奥多尔骤然扭头，看到手术台上的那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
空茫的金色眼睛，反反复复的寻找着，寻找着什么东西，他的唇微微开合。
“费……费佳？”
“……？”
费奥多尔走到他的面前，看到那孩子眯起眼，似乎看到了什么，又失望的转移目光，四处扫视。
“费佳？在哪？”
“……”
短暂停顿后，费奥多尔伸出手，在他的眼前挥了挥。
而少年却看不见一样睁大着眼睛，有些无助的寻找着，他的呼吸越发急促，硬是因情绪激动而再次病危。
“快注入！真的会疼死的！”
“可怜，哪怕是一瞬间的疼痛都会剥夺他所有的痛觉吧……”
“别说了！如果他成功了……”
“啊，会变成‘神’啊。”
“费佳……”
睁大的眼睛看不到眼前的人，用‘永远活下去’与世界交换的未来，扭结成无法开解的莫比乌斯之环，不需要顺理成章的因果，真正的永生是用悖论强行扭成的死结。
他的确死了。
因为他死了，他才能使用神权，为了‘永远活下去’。
因为他使用了神权，此时他的身体与灵魂，都被重塑重置。
他不再看得到费奥多尔。
就如zero的最佳算法，用最简单的不影响千间幕完整性的思路，在费奥多尔《罪与罚》的瞬间将目标转移给另一个时空的千间幕，因时空差异，费奥多尔无法融入这个世界也无法顶替千间幕的身体，但因为他与千间幕灵魂异常相融，所以能触碰到彼此。
而后，神权洗礼，千间幕死而复生，将费奥多尔与千间幕因《罪与罚》融合的灵魂分开。
同时，失去了灵魂的融合，世界之外的费奥多尔的一切存在痕迹都将从千间幕脑中清除。
千间幕不受影响，风波解除。
于是就造就了这样的场面。
被飞速清除的记忆，痛苦，为了什么而活下去的执着，找不到未来的无助，令那孩子硬撑着昏昏欲睡的眼，搜寻着费奥多尔的身影。
费奥多尔就站在他的旁边，手腕上系着不再属于千间幕，却属于千间幕与世界之中因果的金线。他目光沉沉的落着，看到一滴晶莹从那金灿灿的漂亮的眼珠中滑下，摔碎在钢铁的平面。
他想，这还是千间幕第一次哭。
手指微微震颤着，他敛眸盯着少年的昏睡后苍白的脸。
“稳定下来了？”
“损耗度超过50%”
“稳定下来就好……真幸运。”
在无人发现的角落死而复生的那孩子，在七日后宣告实验成功。
之后长达一年的为了修复身体的手术，令他除了昏睡外浑浑噩噩的麻木了一整年。
芯片的植入令他拥有超过常人的修复能力，只一年之后，那孩子就已经能够坐着轮椅出行，甚至能够勉强复建走路了，就连腹部胸口的伤疤都消失的一干二净。
而在真正稳定下来之前，还要走漫长的程序，和无数烦人的苍蝇见面。
上午，一如既往地，无人看到的费奥多尔坐在床上，看着被一群人围住的面无表情的少年。
“您还记得什么？”
“我是千间幕。”
“然后？”
“不记得了。”
“没关系，之后会恢复的。”
俯下身认真检查他状态的医生小心翼翼的说：
“痛吗？”
“不痛。”
“痛觉消失了……抱歉不能修复了。”
“嗯。”
经过一整轮的检查，最终得出满意的成果，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虽然暂时失去了过去的记忆，虽然失去了痛觉，虽然情感系统和其他‘神明’一样出现了问题，但新的‘主神’诞生了。
多么伟大，多么光荣，多么幸运的一件事。
费奥多尔撑着脸，讽笑着看着那女人对着一个失忆的小孩鞠躬。
“接下来您会转到中央训练所，在那里，您会享受最高等级的待遇。”
医生低下头，对他们手下的羔羊祈祷道：
“愿您保佑我们。”
“哈哈哈哈！！”
纵使看了无数次这个画面，费奥多尔仍然忍不住笑，他乐不可支的摇摇头，站起身来到那孩子身边。
一年的磋磨，元气大伤，比一年前的那个样子还要瘦，缩在白色的病服中，像是一只瘦骨嶙峋的奶猫。
“这是你想要的吗？”他笑着问道。
那曾经抱着他撒娇的孩子此刻连站都站不起来，听不到他的声音，也看不到他的脸。只能一个人坐在轮椅上，空洞的目光落在窗外。
费奥多尔不再问，跟在千间幕的身后，冷眼旁观着一切。
他差不多已经明白了，那些因果究竟指向何处，为什么横滨的千间幕不认识他。
他们的相遇，是千间幕被遗忘的过去，是费奥多尔还未发生的未来。
而接下来的一切，就是千间幕的人生。
他之前的所有选择，未来千间幕的所有选择，都是为了现在这个局面——为了把他送到现在。
而他，会把千间幕送往未来。
无限的环，接连的悖论，会在他的手下完成。
是他创造了千间幕的人生。
每当想到这里，他就无法忍住那歇斯底里的笑意。
……原来如此，原来是因为这个，幸也才会不希望他真的去死。
因为目前他唯一的死亡办法，就是终结千间幕的未来，和他同归于尽……
而真的能同归于尽吗？他不知道哦，千间幕能创造什么样的奇迹，他不知道哦。
被骗了，千间幕的身份幸也绝对知情。而幸也的异能力也绝没有说的那么简单。
大概是不再忧虑死亡，又或是长时间压抑的心情因千间幕苏醒而释放，费奥多尔的心情一时间奇好。
直到某一日，在平静的日常中。
有人突然看向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