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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雄鹿

第167章 雄鹿
他还活着。

起码在这一刻,他还活着。

……

坠崖的冲击如此之大,王久武一瞬晕厥,再清醒时,已被流水夺走了紧抱怀中的妹妹。

他想去寻找,然而冰冷彻骨的暗河卷住了他。王久武拼命想攀抓什么,万年寒潭却在他与世界间拉起了一道残酷的障壁,到最后竟然连根水草都不肯向他伸出援手。想要呼吸,涌入口鼻的不再是空气;睁开双目,眼中看到的只有水波粼粼,王久武就快感到绝望——不,甚至连绝望感都已弃他而去。

用最后的冷静来团起身体,褐眼的青年努力让自己能继续浮在水面,但湍急的水流还是簇拥着他奔向绝境。冰冷的河冲入肺部,酸胀的痛磨钝神经,王久武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是如何被一点一点抽离这具身体。每次呼吸只是咳入冰水,每次浮沉都是遭受水刑,寒冷中的溺水俨然一次漫长的处刑,冷、痛、无力,死亡的过程漫长似拉锯……

不放手吗?

基金会顾问怎会不知,这种时刻选择放弃,反而不会如此痛苦。

只需放松身体,周遭刺入骨髓的寒冷,很快便会化为死神微凉而温柔的手掌。暗河此时正是这样在褐眼的青年耳边低语,邀请他长眠于死亡黑暗而安稳的怀抱:

放手吧。

这是一种仁慈,一种解脱。

需要你做的,不过是放任自己,随波沉入水底……

但青年还是一次次伸出手,即便已被岸石磨得血肉模糊的十指痛得钻心。

——越过无边无际的水声,他的耳中还回旋着那个声音:

“活下来。”

活下来。

我要活下来。

……

不知已多少次被水流从扒住的石缝中冲走,蓦地,他已近麻痹的指尖触到了冰冷暗河以外的东西。

像是一条水蛇,也像是一条藤蔓,那长软的东西突兀出现在他身边,似一条鞭子鞭中青年神经。条件反射擒住它,王久武而后才迟钝地意识到这是一根布条,一根由衣物撕成的布条。不等他寻出这根布条的来历,更多布条已经丢了过来,落在水中,水流将布条冲到他身边,又裹挟着布条远去。下意识地,王久武尽可能将这些布条都捞在手里,在他绞紧布条的同时,从另一头传来拽扯的力度——

有人想救他上来。

好不容易有了着力的东西,本能驱使王久武一圈一圈将布条缠上手腕肩臂,哪怕皮肉都快因摩擦与拉拽撕裂开去。自然,暗河哪肯轻易放过他,席卷咆哮,欲向深渊敬献他的身体。青年数次沉下河底没顶,也数次撞向岩壁昏迷……万幸,最终抛扔布条的那群人把王久武拉上了岸,赢得了与暗河的角力。

至于他们究竟有多少人,王久武根本无力分辨。

他只模糊感觉到,自己接着被安置在一个陌生的膝盖,有一双手不停拍打起他的后背。苦涩的味道随之自肺胃碾过喉管,他开始呕吐,吐得如此厉害,河水争相从他口鼻逃出,错乱的踩踏令每次换气都附带剧烈的疼痛。太痛了,王久武甚至觉得自己呕出的不只是水,恐怕还有几件内脏,他多希望自己被拽上来时依然昏迷……但,与方才的溺水相比,此刻的窒息简直不值一提。

控水之后,王久武被放回铺了几件衣服的岩地。

他的周围站起一圈人墙。

想看清这些人是不是赶来支援的警察,但王久武的眼前蒙着一层未消的迷离水光。这些人开始脱掉他身上仅剩的单薄衣裤。他甚至连一根手指都无法移动。

“有意识,能自主呼吸。”

褐眼的青年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准备按在他心口的一双手掌收了回去。

空气涌入口鼻,肺部鼓动,他确实渐渐可以自行呼吸。然而,比起闭气,此刻更可怖的是足以阻断神经的麻痹。疼痛不祥地远去,晕眩飘然间浮起,王久武快要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

“失温。”那个沙哑的声音又报道。

有几个人形物体跟着贴了过来。

也可能那就是人体。他们干燥而温暖,权当是将各自皮肉拢作一方厚毯,覆盖了褐眼的青年。

然而,他们带来的温度仅能停留在表面,无法驱散快要潜入骨髓的酷寒。

寒冷是一把尖锐的刀,正刺进王久武身体深处缓慢地搅;等它向上慢慢移动至心脏,他便难逃死神的魔掌。

冷,好冷。

眼泪自王久武眼角滑落,这点儿微弱的热量都能将他冰冷的皮肤灼伤。“苏、苏麻……”褐眼的青年恍惚地哭泣,“对不起……”

一片黑影在他眼前罩了下来。

像是检察官那双墨黑的眼瞳……不,像是死神那件漆黑的袍衣。

但其实,是有人用力挤开其他贴着王久武身体的人,四肢并用爬了上来。

感觉到身上覆加的重量,青年茫然望着身上的男人。他记不清是否在哪里曾见过这张肿胀变形的脸,只呆呆地看这人抬起手中握着的匕首,锋利刃尖寒光闪闪。

这把匕首接着移到了他眼前。

王久武没有感到恐惧,只期望这人给他一个痛快的时候,下手能利落点儿。

他闭上眼。

男人挥刀。

下一秒,这把匕首刺进男人喉间。

赤猩喷溅青年一脸,伏在他身上的男人倒了下来,颈前的伤口正贴近王久武嘴唇,腥甜味道漫开在他齿间。

浓重,黏稠——温热。生命。

褐眼的青年开始吸吮。

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也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哪怕日后想起时就会尖叫就会呕吐,他还是大口喝了起来。温热的液体由唇舌灌下胃肠,可憎的暖意在深处膨开,方才动弹不得的四肢,渐渐又有了知觉。

抬臂紧紧钳住身上的男人,即便对方完全没有挣扎。

活下来。

青年的嘴唇完全覆上男人的伤口。

我要活下来。

……

……

王久武撑着自己,慢慢坐了起来。

他的体温正在恢复,而分给他生命的男人则倒在一边,逐渐失了温度。

人群继续围着他,却一改方才温和的态度。十几只手伸来压着他的脖颈、抓住他的头发,逼他朝一个方向低下头颅。

但青年硬是梗着脖子,抬眼直直看向他们不准自己直视的人物。

——有一刹那,他几乎脱口而出“苏麻?”,误以为是妹妹离开自己的怀抱后,又被架上打造成步辇的华丽牢笼。

那一头垂至腰际的长发,那一身如月苍白的肌肤。

灰色的新娘就在几步之遥的地方。

“你……”王久武哑然。

他震惊地看着,那个曾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年轻人,此刻高坐在步辇之上,栖于一条婚纱式样的浅灰裙装。

真正的灰新娘,不必佩戴灰纱藏起面容,年轻人脸上醒目地点画着瑰丽的花纹,赭色的海娜更向下从颈部锁骨蔓至双臂指尖,似吸饱了血的花藤一样。像头顶落了只张开骨翼的恶魔,也像自发间生出了纠若枝桠的鹿角,他戴着一顶巨大的珊瑚冠;相比之下,苏麻的那顶只能称作精致的发饰,他所戴的才是浅海的王冕,难以想象这具纤细孱弱的身体是如何支撑得住。就这样,以一种傲慢的慵懒,苍白的年轻人倚靠着步辇的软座,低眸冷冷回望着褐眼的青年。

灰色之王。

王久武记起了异教徒们喃喃的名号。

——他是从黑暗森林中信步踱出的雄鹿,皮毛闪耀着罪恶却华美的光泽。

灰色之王。

王久武怔怔望着全然陌生的年轻人。

——他怎能再属于文明的世界,这人形的浅灰深根地底,化进长夜万古。

基金会顾问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昔日的搭档。

不过,当他下意识把脸上的余血也擦进口中的时候,青年瞥见灰色之王有一瞬露出了一种可谓欢悦的神色。

但那人旋即恢复面无表情,轻轻抬了下右手食指指尖。

傀儡仆役们松开了王久武。

那个短发的护士从步辇边闪出,捧来一身衣物。这些衣服曾属于某个医生,白色的衬衫与大褂上遍布已成棕黑的血污。

“安德里欧——安德里欧·戈尔德玛赫。”

在仆役们七手八脚给自己套上衣裤、包扎伤口的时候,王久武喊出在画像背面看到的名字。

“不准这么叫我,”灰色之王脸色一变,“你不该知道这个名字。”

“那叫你什么,‘阴阑煦’吗?”

青年自己都能听出自己语气中隐含的挑衅。“死”过一次后,他突然就觉得再没有什么值得忌惮与惊恐。不过,当意识到灰色之王并没有否认这个假名的时候,他还是笑了一笑,仿佛在这群魔乱舞的黑暗地底又抓住了一缕熟悉的感觉。

那苦笑刺痛了步辇上的年轻人,他不再看他,收回目光:

“你走吧。”

浅灰微焰应声近来。

一个傀儡仆役提着提灯,走到王久武身前。王久武睨眼,看到这人眼下彻底凝固的血柱,只觉得自己正在打量一具尸体。

仅仅时隔一日,受阴阑煦控制的这些人便愈发枯槁,在辉公馆包厢中的他们还是木偶般的人,现在的他们则更像是人样的木偶。竖在王久武眼前的这具身体中似乎不再有生命存在,那涣散的瞳中无有一星光彩,魂落深海。

救不回来了。基金会顾问悲哀想道。

肢体被某种力量牵引,仆役举起手中的提灯,僵硬地示意王久武跟上自己。

王久武没动,转脸对着他的主人问,“你呢?”

阴阑煦没有回答,不过他身上新娘的装束即是解答。

“‘伟大婚礼’?我也要去。”

青年平静地要求,自然得就像以往向搭档提议两人下一个目的地。

“是为了那个姓贯的检察官,对吧。”

王久武并不惊讶阴阑煦知晓在这地底发生过的一切,仅因为他接下来的话微微皱眉。

“你难道看不出他和江河清的关系?为何还要执着于他。”

在褐眼的青年作答之前,苍白的年轻人就面露嫌恶,摆手呵止了他。

见此情景,王久武站起身,缓步走到仆役面前。

“你走吧。”阴阑煦再次重复。

——青年手中寒光一闪,仆役颈边爆开血泉。

他的衣上溅到了新鲜的血,而他的手中,是那个男人刺穿自己咽喉所用的匕首。基金会顾问在垂死之时也不忘将利刃悄悄掩于掌下,可笑的是居然没人戒备与察觉。

“现在,你手下又少一个人了。”

其他傀儡仆役围了上来。

但在发现王久武没有持刀挟制自己主人的意图后,他们就只是麻木地站着,看他从倒地的尸体旁捡起提灯。

“我猜,你是要对付雷娅——凭你身边这些人,够和她对抗吗?”

不再多言,王久武朝阴阑煦伸出双手,左手高举为他引路的提灯,右手紧握因他染血的利刃。

青年等着看年轻人的反应。

“哈。”

他听到欣赏的轻笑。

“哈,哈哈——哈哈哈!”

灰色之王大笑起来。

在他疯狂的笑声中,那袭浅灰裙上满缀的赤红晶链亦随之颤动,似他一身血海翻涌。无从分辨主人是被取悦还是被激怒,傀儡仆役们在笑声中颤栗着跪了下来,任由苍白的年轻人踩着他们拜伏的脊背,走下步辇。

“你早该意识到这点。”

带起一阵浅灰荧光,阴阑煦款步走到王久武面前,“有你的话,我根本不需要他们,也就不必有这诸多麻烦。”

灰色的新娘抬起一只手搭在青年颈后,要他低头看向自己浅灰的双眼。

阴阑煦的语气少有的温柔,娓娓道来:

“毕竟,你本就是昼光基金会指派给我的搭档,是我的——共犯。”

“……是的。”

“所以,来。”

咬破指尖,阴阑煦细细把血涂上自己的唇。

他向王久武凑近,准备予他一个猩红的吻。

一个吻。

褐眼的青年身体一震,扭脸避开。

“我不需要这个,”王久武掩住嘴唇,眼前恍然是那双墨黑的眸眼,“你……别。”

苍白的年轻人却不听他的拒绝,“你需要。”

轻轻揉着青年后颈,阴阑煦感受着掌下肌肉在紧绷中震颤。他离青年如此之近,清晰看到那含在青年眼眶中的无法流出的泪水,已将这人一双褐瞳映得无比晦暗。浅灰的灯焰跃动着,打在青年脸上;青年抿着唇角,面如死灰。

——他曾嗤笑青年献上的身体与生命,也不屑再与青年作任何交易交换;

所以青年献出了自己唯一保有的东西,一种由理性、共情、原则和其它美好品质杂糅而成的,或许可以称为“灵魂”的东西。

这一次,褐眼的青年虽未向他折膝,却是彻底伏在他的脚下,一败涂地。

——他终于回到他身边了。

“你难道真的觉得这是自己第一次杀无罪之人?”

显然,阴阑煦并不懂得如何安慰他人。

于是他抬指揩去王久武终于流下的眼泪,然后将和有血泪的手指点在青年唇边。“你需要这个,”灰色之王轻声低语,“它会助你带来更多死亡和鲜血。”

褐眼的青年垂目,而后含住那苍白的指尖。

毒与蜜的新娘赐下甘露,腥甜的血燃烧他的感官。

王久武也笑了起来。

数次发作之后,他早已不会再被“落海”控住意志,暴力的冲动根本爆发自他本心——幻毒麻木的只有人心,他确实是需要一个借口罢了。

“去吧。”

欣喜于青年眼中杀意沸腾,苍白的年轻人退开一步:

“为我开路吧。”

作者有话说:

额啊最后几段好中二啊,但就是想写!

老王:我认路吗就让我开路?

——

以及这就是前面作话提到的“有争议”的剧情,不知道大家什么观感,我自己写的时候其实是不舒服的。

但我大学时选修过一门写作课,老师教给我的几句话至今影响着我的创作——

【完整的角色必须经历死亡,这种死亡可以不是肉体上的毁灭,但至少要是他精神上的死亡与形象上的颠覆】

所以之前的595死在了这一章

之后的595会是怎样的……就是第五卷的事了

——

另,可能有人疑问,这才几天啊,怎么老阴就长发及腰了?

嗨呀,当然是假发(划掉)艺术效果需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