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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麻木

第167章 麻木
夜来风凉。

景平在收拾屋子。

整理杂务可以收心, 这些小事他不乐意假手于人。

边关大捷,或许晏初快回来了。他希望对方快回来,又希望可以慢一点, 容他来一次最狠的快刀斩乱麻。

在景平看来, 天下事、宫中人, 就如房间里的东西, 从哪来、到哪去,有自己的位置,便看着顺眼。

有些东西没用了, 就该扔掉;有些人不该活, 就得深深埋进地里去。他把李爻支到边关去是劲力保护着对方对旧情的顾念,但伺机、筹谋,好不容易换来的局面不能被付之一炬。

景平一边狠心地想,一边狠心地把该扔的扔了, 停手时发现扔的全是自己的东西,与李爻相关的, 半件都舍不得丢——没出息的样儿。

他从柜子里扯出李爻已经穿得很旧的睡袍,袍子边角好几处跳线。

他把烂绦子仔细剪掉,将袍子在脸边贴了贴, 旋即也觉得自己是有点毛病, 坦然正视这毛病片刻, 确定改不了。遂已就已就地贴着衣裳细细嗅到熟悉的香味。他笑话着自己、把衣裳仔细叠好放齐, 关上柜子门。

“咔哒”一声轻响之后, 院子里汪兄“嗷嗷”叫唤几声。

动物有自己的语言习惯, 长久相伴之人是能听懂狗话的, 滚蛋的“嗷嗷嗷”意在告诉主人它有重大发现。

景平推开门,见狗子在老梧桐下刨出个大坑。

汪兄又“汪”一声:兄弟快来看!

坑里确实有东西, 土兮兮的像是个布包。

梧桐树是晏初爹娘去边关前栽下的,之后二位没能活着回来。

那年晏初也就……七八岁吧?

景平想到这,心头一紧,难不成是二位留了什么东西给他?

他思量再三把东西启出来了。

布包不大,沉甸甸、硬邦邦的。

正巧,胡伯在院外路过,景平赶快喊一声,捧着东西追上去。

老伯顿步回身:“哎哟,公子,你不出声我都没看见你,实在是上岁数了老眼昏花。”

话毕,老伯的昏花老眼看见景平手里的东西:这是什么?新药?够埋汰的。

“汪兄在树下挖出点东西,您知道是什么吗?是不是将军和夫人埋下的,若是晏初不知道,我怕他见了心里难受……”

胡伯愣神反应片刻,又哈腰细看景平手上抱的东西,认出来了。

他大“咳”一声,指着滚蛋:“你这狗东西!让我说你什么好?”

狗东西听老伯语调不善,意识到自己可能惹祸了,一缩脖子、“呜呜”两声,倒退缩在景平脚边即刻认怂。

闹得景平更加莫名了。

胡伯看看布包,看看景平,叹道:“公子打开看看吧,看完收好,重新埋回去,莫让王爷知道。”

这让景平朦胧意识到东西或许是李爻埋的,会是什么呢……?

他满怀恭敬,将布包请到院中的石桌上,小心解开。

油布里是个墨玉匣子。

玉面光滑,没有任何雕纹刻印。因为油布包得仔细,墨玉未遭泥土沁染,在月色下仿佛一面黑镜子,泛着幽光。

景平废了好大劲儿,才将严丝合缝的玉盖子打开。

先入眼的是一对玉坠子,似佩似珏,能对出整个图案。

景平对金玉之物没研究,不明白上面雕纹是何意思,但看那对东西雕工精巧,一只拴在竹扇上做扇坠,另一只挂在笛子上、甩出个很夸张的络子,也就猜出八/九不离十。

除这两样东西,盒子里还躺着个油毡布缝制的袋子,像信封,里面鼓鼓囊囊不知塞了什么。

他请出袋子,小心翼翼把里面东西抽/出来——那是很厚一沓子纸。

景平不知纸张里“夹带私货”藏着一片布,展开纸,布片往下跳。

又被他一把抄住。

一晃的功夫,景平看清布片上劲力松散的几个字“吾儿福气绵长”。

年轻人的心被狠狠揪了一把。

他听李爻讲过这段过往,今日亲眼所见,依旧为之动容。

他在这一瞬间万分确定,盒子是李爻埋下的。

这是衣冠冢吗?

埋了晏初对爹娘的思念。

景平把布片好好放在玉匣里,展开厚厚的纸张看,再次傻眼——

纸上密密麻麻,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我爹娘死了”。

字体尚且幼稚,隐约能看出李爻后来笔走龙蛇的筋骨结构,头几张纸上满是皱褶,是泪痕洇花了连片墨迹;往后翻,湿痕渐渐少了;最后几张纸已是平平整整,字也工整、冷静了太多。

胡伯见景平看得皱了眉,轻叹一声。

他隐约知道这二人的关系已不能用“匪浅”来形容,才想着让景平知道这段往事也好。

老人真心实意希望有人能疼他的小东家。

“公子看出来了,这是王爷小时候写的。”胡伯道。

景平陡而回神,深吸一口气,点了头。

当年他得知爹娘没了之后,在姨婆怀里嚎啕大哭,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想起这事就会掉眼泪。但起码有姨婆不厌其烦的安抚。

晏初这是在做什么?

为什么要用痛到麻木的方式让自己接受事实?

“南晋定都第一年,将军和夫人就没了。当时老将军在朝中惹人非议,四面楚歌,他担心先帝会寻个机会将李家满门灭了。我第一次见他对小东家严厉……他们隔辈亲了那么多年,那一刻老爷子可能真的心碎了。”

依着胡伯讲述,小李爻得知爹娘战死的消息不吃不喝好几天,每天都在哭,爷爷回府就缠着对方问“爹娘真的死了么”、“爷爷最厉害了,你让他们回来”。

老将军丧子心痛,看着年幼的孙儿心痛之余又不得不狠下心。

“小东家当时还不到八岁,有一天他又不吃饭,老将军让他站在桌边看着自己吃。老朽看得出来,老爷子是拼尽力气才咽下心疼、狠下心……”胡伯缓缓地讲,思绪飘回那一刻。

“老将军吃完饭,不急要老朽收拾碗筷,而是转向少东家,从未有过地严肃对他说‘我再和你说最后一次,你爹娘,我的儿子、儿媳,死了。以后不许反复来问。再过几年爷爷也会死,那时只剩你一个人,你也不活了么?你依然要活下去。所以你要知道,死亡很正常,只有软弱的人才会被悲恸迷了心。你若不想被左右,首先要去面对,接受了生老病死是事实,反而不会那么痛了。李家只剩咱们两个,爷爷需要你来撑起半个家’,”胡伯说到这叹了口气,“道理没错,但大人都难迅速接受的事,教小东家一个七岁多的孩子怎么接受?七岁啊……咳,正是似懂不懂的年纪。可自那次之后,小东家真的在瞬间长大了,他不再缠着爷爷,白天去给皇子做伴读,晚上回来多是将自己关在房里,甚至还给爷爷端茶倒水、嘘寒问暖。老将军怕他心里藏着事憋出大毛病,有一日偷偷去书房看他,见他哭着在纸上写满了‘我爹娘死了’。他心疼,但是没管。后来小东家写多了真的麻了、不哭了……最后他收敛将军和夫人的随身之物,连带娘亲的嘱托,和这一沓子事实,在树下挖坑亲手葬了。那以后,老朽再没见他掉过一滴眼泪……老将军没了的时候,他没来及见最后一面,赶回来只是在撤空的灵堂里静坐了三天。”

景平翻着割心、冷冽的字,发现每页纸都被小李爻写了日期和页码,一共一百多页。他阖了阖眼睛,仔细将顺序捋齐——所以晏初不爱哭啊,怕是短短数日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

“怎么……”景平捋到一半,奇道,“怎么中间少了些?”

他拿给胡伯看,页码在某天中断过,第二十七到三十五张不见了。

胡伯也皱眉,摇着头想不明白:“许是损了吧。”

景平将所有东西重新放进黑玉匣子,仔细包严、埋好,对着埋东西的方位端正深鞠三个躬:二位放心吧,往后我会陪着他。让他平安喜乐、福气绵长。

他折腾完这些也没心情收拾屋里了,去洗漱、换了衣裳,进书房安坐着理思绪。

李爻打磨的无相香樟小木球静静躺在桌子上,景平随手拿来摩挲着。对方在他面前惯的没溜儿,到正事上又永远可靠。他悲怜地想:我少年无助时,好歹江湖逍遥,有姨婆伴着,后又得他哄着、逗着安慰;可他少年时,身份被多少人窥觑,身边有谁哄呢?

心疼孩子的人总希望子女孙儿在自己的庇佑下成长得慢些,当年李老将军是有多少力所不能及的无奈,才对这块心头肉这般狠心……

而后造就他一将功成、满身疮痍,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又后不后悔?

事非经过不知难,景平不知。

他怔怔出神,房门被敲响了,常怀推开门、身后跟着个中年儒士。

儒士进门拱手作揖,景平先一愣,闪念间知道他是松钗。

“常大哥去歇吧,我跟先生叙话几句。”景平道。

他请松钗随便坐,熟络地摆弄茶具沏茶。

松钗微笑看着:“公子与王爷越发像了。”

景平茶斟半杯,坦然承认:“我不过是爱屋及乌。”

松钗会意地笑着,言入正题:“宫中和左相府外多处有异动,若放任不管,乱事就在这一半日,是即刻上报压下来,还是……”

景平还在摩挲那块无相把件,动作温柔如研磨思念细细伴茶,表情却渐渐阴恻起来:“让他们闹,而且……”他看向松钗,“咱们得适当给予便利、暗中推一把,才好赶在晏初回来前斩草除根。嗯……护好赵岐,他终归是仁义。”

松钗点头,将事情抓重点细说,与景平勾兑得当,端茶喝干,起身走了。

如李爻所料、如豫妃所言。

太上皇威仪犹在,且就事论事的话,赵岐登位说得好听是应急之举,说不好听就是某朝篡位,乱臣逆子。

如今赵晟回来就被软禁,太多人看得明白——“待到社稷安稳,还政于太上皇”是句屁话。

左相府周围一直有禁军守卫。

苏老爷像只困兽。他只是暗自庆幸,近来乱事太多,外孙大概还没腾出手来发落他。

他打点关系,给闺女发了两封信,石沉大海。

实在不知是守卫的小子收钱不办事,还是女儿得知他的算计,压根不想理他了。

老头儿的花白头发又气多了不少。他暗骂闺女想不开,外戚转正,岂非更好?

更深露重。

苏禾打发老管家去睡,独自坐在窗边看天上的圆银盘子发呆。

猝不及防间,他余光见暗影一晃,以为自己眼花,定睛细看确实有个黑衣人进了屋。

黑衣人端身行礼,将面巾摘下来。

苏禾看清之后,惊喜又戒备起来:“你我合谋复刻掌武令之计已经败露,还来做什么?老夫事败,即便抄斩也不会说出你跟扶摇,放心吧。”

“相爷这就放弃了?”

来人是福禄,他声音轻轻的:“露不一定败,如今赵岐篡位,皇上生大气,身子更要不行了,大人若能借机匡扶社稷,把名不正言不顺之人扯下来,往后的江山,就彻底是二殿下的了。”

苏禾眯了眯眼睛,让父子二人鹬蚌相争皆损?

甚是狠毒啊。

“我深陷乱局自有道理,你又是为何?”

福禄弯起嘴角,表情居然有一瞬的温柔,与前一刻阴毒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心里荡起一湾涟漪:折腾到头只为了给她演一场热闹,让她看见我。

但他不能这么说。

他躬身道:“自然是想得高官厚禄。富贵险中求,大人随奴才去见陛下,这之后一场大戏唱好了,一劳永逸。”

苏禾皱眉道:“我是阶下囚,即便出得丞相府,皇宫大内怎么能进去?”

福禄笑道:“陛下年幼时,曾与康南王在宫中的废弃宫苑里挖过一条出城密道,之前填死了。眼下奴才又让人挖开,不仅大人能进去,更有高手已经入宫了,咱们去瞧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