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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丝竹管弦迎风起, 抬花辇的人于码头前足尖一点,向前凌空飘去,而后稳稳落在湖心的花船上, 时妙曳手持花枝, 踏浪而舞, 身姿曼妙,犹如玄女天降。

第168章
  丝竹管弦迎风起, 抬花辇的人于码头前足尖一点,向前凌空飘去,而后稳稳落在湖心的花船上, 时妙曳手持花枝, 踏浪而舞, 身姿曼妙,犹如玄女天降。
  沿岸的观众时而喝彩, 时而附声歌咏。
  王谧租了一条画舫, 内室中空宽敞,十个人尚不嫌拥挤逼仄, 竹席上呈着小桌与火炉, 茶具酒器是应有尽有。
  看刁氏的人在湖边搜寻无果,垂头丧气离开, 王泓这才定心, 忙让掌撑杆的蓑翁把船给靠上去, 换到王谧的画舫上。沾了水,脚下湿热难耐, 他也不客气, 将两靴一脱, 挂在船头上, 赤脚在画舫里走来走去。
  众人或坐或卧,隔着纱幔, 远观凌波舞。
  别看王泓不拘小节, 这当中就数他坐姿最规矩,和奔来走去时全然两样, 只瞧他双膝并靠端正跪坐,一曲舞毕, 端着酒樽神色略有些落寞:“小道消息,往后诸君可再盼不来花朝节的凌波舞。”
  几个文人无不叹息。
  坊间不少人吃的都是年轻饭,时妙曳舞技再高妙,容姿再绝世,也总有垂老的时刻,于她而今的年岁来看,及笄则说亲成婚的,怕是儿女都该嫁娶,确实是该换人。
  人生常态,虽是遗憾,本不该伤怀,但糟糕就糟糕在,时妙曳多年未收弟子,这衣钵无传,后继无人,只怕凌波舞会绝迹江湖。王泓不由慨叹:“先是鹿台大火,桑姿失踪,而今时妙曳亦退隐,天下怕再无姝丽惊鸿一舞。”
  公羊月并不能理解他们的戚戚然,在他看来,有则观之,无于生死亦无碍,何必强说愁,于是他敲了敲桌面,打断:“那你去啊。”
  放在往常,王泓定是要奋袂而起,与公羊月辩驳两句,但眼下却忽地豁然开朗,拍掌道:“有道理!自给自足方才能长久!”于是他整了整衣冠,顺手拔下双鲤腰间挂着的白羽,大步踏上甲板,“去就去!”
  “上皮鼓!”
  说着,他自个拟声“咚咚”,脚下踏起方位。
  “丝竹乐动。”
  远处飘来的曲乐很是轻浅,不能尽兴,王谧便拿起竹箸,轻轻击打五椀盘的边沿,刘裕拈来吹落在丝幔上的细柳叶,吹哨成调,而公羊月则击铗为奏,待拓跋珪清了清嗓子,以茫茫原野般浑厚的腔调低声附和。
  从前祭祀时宫中都会跳八佾舞,凭着记忆,王泓随拍而动,和着改编,是丝毫不见外不忸怩,跳来给众人助兴。岸上有行人闻之,被他那狂放不羁吸引,都纷纷探头侧目,交头接耳频频发笑。
  引得旁人开怀,他自个也心中乐哉。
  舞曲皆没后,湖中花船撤去,游人走了大半,剩下的行客不是埋首匆匆,便是缩在舟子里听曲喝酒,一时间湖面上只余钟山上吹来的晚风,悄无声息拨开涟漪。
  晁晨欲饮茶,公羊月却说他败兴,不由分说把茶具夺过来,援手似击鼓传花般,从一头传到另一头,给藏在了蓑翁的小凳下,他取之不及,只能趺坐认栽。公羊月得了便宜,立刻点了炉子温上酒,还故意给晁晨分了个斗大的白玉盏。
  刘裕和拓跋珪闲坐一旁,倒是没有起哄,两人对着江心月和渔家火,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刘兄往后有何打算?”拓跋珪问道。
  欠债已清,跟前的人若要还报,光靠做长短工,还不得到猴年马月,若要尽早赚得,自然不能走寻常路,他很赞同王谧的说法,觉得此人必不会埋没市井。
  果然,刘裕答道:“可能不会再待在建康。”
  拓跋珪反问:“建康不好吗?”
  “建康虽好,却是醉生梦死之地,你听——”刘裕将手掌放在耳畔,倾身向舱外探,飘零的舟子上传来清唱的小调,字词咬得绵软,乃江左特有的方言,“可惜,都是靡靡之音。从前在北方,听过一句歌谣——‘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注)’,你说,现在与桓灵二帝时,又有何不同。”
  拓跋珪抿了一口酒,不置可否:“你说这话,可不怕丢脑袋?”
  刘裕摇了摇头:“丢脑袋可怕?可怕的是无人说,人人觉得当下好。”
  拓跋珪心中不由一震,呛了酒,不迭开始咳嗽起来。刘裕随即又续道:“谢太傅逝去后,朝中再无人当轴扛鼎!”
  文官为司马道子马首是瞻,但淝水之战距今不过二十年,参与其中的老将还剩下不少,这些人经历丰满,又多领兵镇守在外,不可能全听全信,会稽王想要肆意拿捏,搞不好偷鸡不成蚀把米,反惹起动乱。因而,拓跋珪目色渐沉,试探道:“军中不是还有谢琰?”
  “谢家子侄辈加起来也抵不上一个太傅谢安,何况,”刘裕顿了顿,神色惶惑,“淝水之战谢氏居首功,但等来的是什么,奸谄构陷,放权出镇以回避,在谢家两座大山相继陨落后,更是被肆无忌惮打压夺势。”
  拓跋珪想了想:“那当初大破洛涧,崭露头角的刘牢之呢?”
  刘裕默了一瞬,后才答道:“他?阁下怕是有所不知,此人已在廪丘之战中被罢官,而今闲人一个,虽还投身江淮前线,但却早无实权,又能起什么浪子。况且我南下之时,有幸远远见过一次,刘牢之面容特异,天生反骨相,可不像能带来安定的,想必仍有图谋,不然为何流连京口,还不是想择机东山再起。”
  说着,刘裕挑眉,看了一眼席间嬉笑的王泓,那种简单纯粹与波诡云谲的建康实在格格不入。司马家和士族争权,必然会起祸端,只在朝夕,敌人还没有打来,他们怕是先要内乱,怎能不叫人悲观。
  先前王谧数落王泓之时,他虽在一旁没搭腔,但不代表他不明白。
  吾辈有志者,怎甘雌伏,坐观王朝倾颓!
  刘裕重重一握酒樽,昂首饮尽:“王泓那小子有一句话说到点子上,自给自足方才能长久,我此去意欲投身北府军,若一日能成天下名将,便由我来扶这大厦将倾!”说了半天都是在答话,倒是还不曾听其高见,刘裕遂问道:“那你又有何打算?阁下看起来可不像江南人士……说起来几次匆忙,我还不晓得阁下尊姓大名。”
  夹岸绿柳下,正有人高谈阔论,谈玄论道,且正说到易经,张口便是元亨利贞,元乃万物之始。拓跋珪将好接来,口气狷狂:“君可唤我元圭(注)。我不属于这里,他日自会离开,刘兄弟若是从军,往后或许还有相见之机。”
  作为代国皇帝,他本不该交浅言深,更不该话锋露骨,暗有所指,但此情此景之下,他却是按捺不住心里那股冲动——
  也许有那么一天,重逢可期。
  刘裕从袖里抖出一枚铜板,与拓跋珪猜正反拼酒。
  崔浩不善豪饮,与二王又不甚熟稔,怕露了不该露的底,便伙同崔叹凤扶着船舷喂鱼,天色昏惑,但花灯却照出绰约风姿,越是不清,越惹人顾盼,没一会,岸边驻足之人便堆上三五,因俩人容姿皆不俗于市井,不时有女子抛来花枝,吓得他俩瞬息缩到船舱里去研磨早春新茶。
  双鲤最吃得开,虽只一面之缘,但她人小嘴甜,格外捧场,很快和二王混熟,叽里咕噜不停说着沿途听来的轶闻传奇。
  至于公羊月,正忙着给晁晨劝酒,一会说他海量,一会夸他义薄云天,还添油加醋抬出无定河那夜的经过好一顿吹嘘,晁晨信与否难说,反倒是他自己都快深信不疑。
  晁晨果真是个“一杯倒”,多饮两壶,人已眼冒金星。
  公羊月趁势逗着他玩,约莫是王谧的藏酒非那摆渡人可比,醇香醉人,晁晨起身时直摇摇晃晃打摆子。
  动静闹得有些大,旁人都张望过来,刘裕见多识广,一眼瞧出问题,说话竟比崔叹凤这个“望闻问切”的大夫还要快:“这可不是米酒,烈得很,得让他酒气散出来!”
  公羊月心中像一脚踏空般,惊慌参杂失落,忙将画舫靠岸,扶着他下到实地上,而后摆了摆手招呼几人慢慢玩,自己带着人去寻醒酒汤。
  “晕,好晕。”
  晁晨站不稳,东倒西歪朝公羊月身上扑,后者先是喜滋滋,可看他憋红的脸和鼓起的腮帮,当即色变,下意识踹去一脚,把人往空地上推:“你往那边吐!”
  缺了搀扶,晁晨连树都扶不稳,没栽水中已是运气好,弄脏衣服简直是意料之中。
  公羊月双目一眯,心头嫌弃那恶臭,却还是走上前去,耐心剥下脏衣服,把自己的外衣脱来,披在他身上。
  倾身时,公羊月的下巴蹭到他的额角,晁晨双颊发烫,此刻如遇救星,想都没想绕脖子贴上去,将自己的脸颊凑到他脸上,轻轻蹭那凉意。
  夜风拂面,晁晨露出个“舒服”的笑颜。
  公羊月脑中嗡响,喉结一滚,手中的系带也握不紧,眼瞧着似把持不住,一个激灵下,猛地把人推开。
  晁晨跌坐回老树根下,背靠着两人合抱粗的老柳干,双目紧闭,平稳呼吸。公羊月捏着满手的汗,促声低喘,回头看了一眼,扭头去找解酒汤。
  现下他可晓得,什么叫玩火自焚。
  好在附近不足一里便有户农家,急叩柴扉,家主人来开,一听说是酒喝多了,见惯不惯唤媳妇儿去熬煮,还随口聊起,江左嗜酒之人不少,来此游乐宿醉,也不是头一回见,左右无事,便通个方便。
  公羊月再三道谢,还拿出些碎钱作礼,人家却婉拒不要,只是拉着他闲扯,扯来扯去都是酒,一会说佳酿,一会说醉侯,说来说去,还是个品酒行家。
  醒酒汤很快熬好,那妇人用小盅装着,又打了麻绳结拴稳,给他提着,出门前仍再三叮嘱,不可急口喝,得慢饮,不然会烫了舌头。公羊月连连嗯声,不待人长话说完,一个起落,已消失于林间。
  等他回到方才下船的地方,附近瞧看一圈,愣是不见那抹白影。
  “晁晨?晁晨!”
  公羊月提着瓷盅的手一颤,差点把盖子和同汤汁一块给漾到地上,显然是心急如焚。他往水边去,水里连个泡也没有,怕只怕人沉了湖,溺水失去意识。想到那日无定河边,他也是醉后拨水落河,连凫水也给忘了,只晓得乱缠人——
  思及此,公羊月手脚尖发凉发麻。
  他张口大呼,竟急得红眼:“晁晨,晁……”不远处生出动静,像是有人在呼噪争论,他提剑走近一瞧,可不正是晁晨,只是他身前站着两个拿刀剑的练家子,却并非熟脸,看行头打扮,就俩赶路的陌路人。
  晁晨酒量差但酒品不差,不像会醉酒发疯之人。
  于是,公羊月往一旁的草丛里小退半步,挡着身影,偷偷观望。只见那俩行客为他一通不知从哪篇典籍上抠出的长篇赋论而恼火,怒声辨说:“我们骂的是十恶不赦的武林败类,你个书生,管什么闲事!”
  “你凭什么骂他,你根本不懂他!”晁晨捶打心口,声嘶力竭,“你们根本不懂他遭受过什么,背负着什么,你们只知道人云亦云,别人说好那就是好,别人说不好,那就是恶臭,你见过他吗?说过话吗?就为了一点点狗屁名声,急着出来站队,嚷嚷一通,什么为民除害,什么惩恶扬善,恨不得将人千刀万剐,那可是活生生的人啊——”
  说到最后,嗓音也近于沙哑,晁晨双手捂脸,不知是指责跟前之人,还是借着酒劲和情景,指责曾经的自己。
  默立许久,公羊月才从字句间分辨出,那个武林败类指的正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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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三次元想换工作,要是能成功,未来码字的时间可能会稍微多一点
  呜呜呜,超越妹妹保佑我过吧!
  注:引用自《桓灵时童谣》
  注明:拓跋改元姓是从北魏孝文帝开始的,并不是拓跋珪时期,这里只为了戏剧效果,望周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