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千间幕已经来到训练基地半个月有余。
基地中同级的人基本已经见过几面, 传说中那七个与他年龄相当的比他低一两个等级的下属，除了两个人因身体原因无法出现在基地，其余四个都已经见过。
然而千间幕并没有融入其中。
他的身体太瘦弱, 还需要定期保养手术，甚至每日的课程中会有很大一部分是帮助他复建。而对于这位未来的‘上司’，虽然芯片中存在一种微妙的等级压制，但又因为都是刚刚植入没有几年的同期，那种微妙的‘尊敬’感在此刻正是最薄弱的时候。
芯片植入会摧毁脑部有关于情绪的部分，统一表现出的，就是芯片植入者无负罪感无同理心的残忍行为。
明明有着有着远超人类甚至是某些计算机的超高才能, 却又拥有着恶魔的天性和残缺的情感，这个描述与人类社会中的连环杀手又或是高功能反社会型人格极度相似。
想也知道，千间幕的日子并不好过。
不过他自己也没太在意日子好不好过。
就好像他的求生欲在试验之后瞬间就消失了一样，因为身体毫无痛觉又毫无情感，在他确定他的地位稳固无需寻求庇护的情况中, 他呈现出了极强的游离感，对任何人都是若即若离的态度。
只是无所谓，生气也无所谓, 死了也无所谓, 空荡荡的活着，在一片空白的过去和未来中, 用毫无根据的本能扮演着属于自己的角色。
如此过了半个月，他的这种性格反而让那些蠢蠢欲动的‘属下’稍微安定了些许, 两方维持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像是互相观察的某种野兽。
直到这平静的一天, 最后一名‘神明’终于步履匆匆的从中央科技城赶回。
于是，感知到目光/人影, 费奥多尔和千间幕一同转过头，看向拐角走来的方向。
他们对上了一双翡翠一般清澈微凉的绿眸。
走在两位白衣人前的女孩穿着布料华美的银白色的短裙，雪白的长发垂落在腰际，她的礼仪完美的像是教科书上的范本，目光保持直视，没有一丝游离和偏移。
费奥多尔和千间幕距离很近，从旁观者的角度上，很难发现她的目光有所偏移。
但费奥多尔对目光的感知日益敏感，他无比笃定那女孩的确看到了他。
然而，那女孩却没有露出任何多余的表情，在距离千间幕几米的位置时，她露出一个很淡很淡的笑容，脚步轻快三步两步的跑过来，直接半跪下，趴在轮椅的扶手上仰头看千间幕的眼睛。
“日安，初次见面，今日感觉怎么样？”
“……千鸟倦？”千间幕核实了眼前人的身份，点了点头，客客气气的说：“还好。”
“那太好了。”女孩弯弯眉眼，轻轻用指尖点了点自己：“请允许我重新自我介绍一下。”
她微顿，翡翠的目光微微暗下一个度，又重新闪亮起来：
“千鸟倦，来自北方基地，是目前第二高等级的芯片所有者……在你之下最高等级的神明。”
是在你来之前，坐在你的位置上的那个人。
她的未尽之意十分鲜明，几乎让费奥多尔以为她这是在挑衅，但下一句千鸟倦的态度又被拉回正轨。
“所以，我会帮你学会如何使用我们。”
“使用？”
“哥哥，未来在你手中，无论是战争、暴乱、饥荒、瘟疫，一切都将由你摆布。我们注定属于你，我们的一生的功绩、命运、生死都由你掌握。”
千鸟倦微妙而缓慢的眨了眨眼，语气古怪而意味深长：
“要努力下去，抵挡过时代的洪流啊，哥哥。”
“属于我的……未来和生命？”千间幕低声反问道。
千间幕所得知的他们的关系更接近于上下级关系，虽然可以命令，但并没有绑定到千鸟倦口中的这个层次。
或者说，是千鸟倦夸大了他们的关系，在诱导他的行为。
曾经也有过上位者过分欺压下位者，而被反抗致死的案例。高层让他们从阶级影响的最轻的幼年阶段开始接触，也是为了提前检查上位者与整个团队的适配性。
“是哦，是你的。”
挂着分毫不变令人背后发冷的微笑，女孩捧起千间幕放在膝盖上的手，将那瘦骨嶙峋看得见血管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脖颈，而后用另一只手覆上手背，一点点用力，直到让千间幕触及她的颈部动脉：
“我们是属于你的工具，若你失败，大家都会因你而死。”
“所有人？”。
“所有人。”千鸟倦弯弯眉眼，仍然是很讨喜的轻柔声音：“会觉得不舒服吗？东西被夺走的话，怎么都无法高兴的吧？抱着这样的觉悟拼命挣扎，才是‘主神’应该做的事哦？”
费奥多尔微微挑眉，看向女孩的目光愈发古怪。
果然，他们见过。
千间幕来到育成院的当天，恰好是千鸟倦被带离北方基地的那一天，他们互相凝视着擦肩而过。
然而此刻的千鸟倦，眼神和之前的那个女孩不太相同。
如果说那个女孩还残有一些孩童的天真与稚嫩，在这短短的两年，现在的她身上的天真被洗的干干净净，言语中是被训练良好的引导与劝诱。
想到这，费奥多尔泄笑出声，没有半点急迫的态度。
果然——
“因我而生，为我而死的，属于我的东西吗？”
完全抓错了重点的少年出奇认真地钻研着题干，让那女孩的面上略过了一丝浓浓的疑惑与不解。
——费奥多尔早就发现了。
与其他培训基地的不正常的乖戾的孩子不同，千间幕的性格失调是天生。
芯片并没有剥夺他的情感，他测试出的情感异常，是因为他天生如此。
比起其他人，千间幕的情感要‘正常’太多。
就算他忘记了费奥多尔，但他的那五年的成长处处布满了费奥多尔的痕迹，他的思想，他的潜意识，他的行为，都带有着‘人’的味道。
这很好笑，费奥多尔这样一个在横滨很没有‘人’味，甚至被称为阴影或鬼魂的人，在这个满大街都是活死人的世界，居然是最像‘人’的那个。
也因此，千间幕虽然没有负罪感，但他仍有残余的道德观念；虽然没有同理心，但他会用理智分析情感。他不是乖戾的疯子或野兽，他是被费奥多尔一手养成的冷静思考才后慢条斯理进食的披上了人皮的怪物。——尽管还年幼，但他的确有披上人皮的倾向。
在一年前，费奥多尔就已经察觉了千间幕的变化，这孩子因一直存在在他身边的‘费奥多尔’而产生了【想要】的念头，干枯的情感蔓延勃发，演化为与之匹配的，虽然在人类眼中并不正常，但却是千间幕命中注定的‘保护欲’‘控制欲’‘占有欲’等极端情绪。
千鸟倦的话无法激怒千间幕，甚至无法让千间幕的心情产生一丝一毫的波动，因为他那刚刚萌发因一个人离去而被清零的情感，此时捕捉到了最美味的猎物。
“……属于我的……”
在千鸟倦面前，他如卡顿的机械一般呢喃着。
逐渐掌握的信息被迅速整合，被激活的大脑目前运行的速度已经比得上十个人思考速度的总和，那些零散的身份信息、有关于他的身份信息、他之前没有在意但一直在好好储存的信息在一瞬间被整合完毕。
他一定在那短暂的一瞬想了很多。
因为费奥多尔和千鸟倦目睹了那双金色的眼睛一点点亮起来的样子。
像是海平面升起的朝阳，是让人看了就会觉得‘活着还不错’的目光。
就好像有什么使他产生了足以激活他行动起来的能量，空茫而饥饿的灵魂在这一瞬间找到了能够啃食的替代品。
‘会有人一直陪在身边’‘无法替换的彼此’。
从小就不得不依靠一个鬼魂，从小唯一的玩伴就是一个鬼魂的千间幕，这就是最适合他的能让他昏睡的安抚玩具……的替代品。
这是他幼年艰苦生活给他留下的无法洗清的心理缺陷，而此刻，庞大的生机在这缺陷的污泥上蓬勃而生。
“啊，我明白了，我会努力的。”
在沉默后，千间幕露出了来到这之后最漂亮也最真心的一个笑容，明媚的金色眼瞳略出淡淡的金光，语气轻快的说：
“未来，也麻烦你了。”
“……”被那过分璀璨的金光打了个正着，千鸟倦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看了一场日出。
于是，在这种怔愣下，她这次完美行动出现了唯一一个堪称重大的纰漏。
她没忍住，用一种略带惊诧和讶异的目光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费奥多尔，被费奥多尔捉了个正着。
察觉到这次失误，千鸟倦迅速重整了心情，她轻轻叹了口气。
“算了，围观奇迹发生的时间还有很长呢……”
“奇迹？”
“杀死了几十万人才造出了一个你，你的存在就是奇迹呀。”
轮椅上的消瘦孩子微微皱眉，问出了他一直想问但没问的问题：
“但既然失败率这么高，我怎么会想参与这次实验呢？”
“你的记忆缺失在哪里？”
“实验的时候。”
“那时候你在想什么？”
“想活下去，要拼命活下去，活到不能活为止，付出无法付出的东西为止。”
千鸟倦脚步一顿，她倏地将手放在千间幕的脖子上，微微用力。
窒息感缓缓传来，千间幕却没有挣扎的意思，只是抬头疑惑的看她。
“但是，你现在……”完全没有求生欲啊？
这是把活着的理由给忘记了吗？
没有说出的话被不远处活动室暗红发女孩的声音打断。
“小幕！啊，是小千！”
如同洋娃娃的女孩弯弯眉眼，眼神像是兑满了蜜汁一样莹润甜蜜：
“小幕的课程安排表下来了，超有趣！”
“莉莉丝姐姐。”千鸟倦回过神，无奈的指了指自己的额角：“头上，流血了哦？”
“不是我的血，我的伤口不在这里。”莉莉丝把血抹开，血色被晕在衣服上。
“不是你的血也要擦干净呀？”千鸟倦走上前，帮她擦了擦额头：“干掉就不漂亮了。”
“……唔。”
……
……
那些年幼的孩子一如既往的谈论着和人类价值观截然不符的恶劣话题。
费奥多尔坠在他们的后方，仿佛落入了怪物的培养乐园。
予取予求的权利顶层，量身定制的思想课程，精心构造的怪异环境，全天监控的成长进度，世界赋予的无上地位。
一个五毒俱全的培养皿。
他眸色微深，停下脚步，看着把一群怪物当成了自己同伴的千间幕，坦然走入了怪物的群落。
很久之后，费奥多尔才为自己对这幅画面如此深刻的印象找到了准确的解析。
那是千间幕人生的起点。
是他走上这世界唯一留给他的歧路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