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番外·一世书
吃过糖人, 他们便继续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谈天,一边缓步在街上走着。
反正有很多时间,此时又不需要关心家国大事,只需要在意身边的人。方才那船家还给了他们客栈的凭证, 可以说是处处通达。经商之人毕竟也是走江湖过来的, 在水上遇到匪帮实属无奈, 但进了城, 便都是人脉。
并州是个好地方。
连通了运河后,这里行人如云,繁华似锦。
不过,对于楚怀存和季瑛, 这座城容易让他们想起过去的事情。
他们并不特意提起当时发生的事情,但处处都带有记忆的痕迹。例如, 这里是他们初遇时的那个街角。
蔺氏的分家在永州。蔺长公子本来只是探望长辈,但他当时的处境实在糟糕,时疫封城之下, 人世间的秩序很快化为乌有,分家的长辈患上时疫, 偌大的府邸在当时树大招风,苦苦维持不下, 很快便有人拿着刀棒涌进来。
季瑛当时年纪尚轻,又是主家的长公子,被族人轻车简从送出府邸。他带着足够一人吃的粮食和长辈的书信, 欲要投奔当郡太守。
没有高手看护,没有仆从跟随,偌大一辆马车内,除了粮食, 坐着的只有年轻的蔺家长子。在马车的颠簸中,季瑛的面色有几分苍白,神情却仍旧端正。他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眼眸温和又冷静,轻声对车夫说:
“别着急,慢一点。”
若是慢慢来,或许形势并不会发展到那一步。但车夫因为恐惧将马车驶得太快,风咬着帘幕的尾巴,忽然将它掀起。季瑛猛然抬起眼睛,无数双贪婪的眼睛毫无忌惮地投到他的身上,还有他的身后——虽然粮食并不很多,但人们只愿意相信自己手中握着的东西。
而他没有任何办法。
就在这时,他忽然意识到人群中有一双尤为不同的眼睛。眼眸冰冷,并未带有任何贪欲,只是审视般地望着他,似乎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引起了对方的好奇。
马车仍旧在飞速行驶,鞭子抽打着马匹,催促它挥蹄。不知是什么心态作祟,季瑛最后冲着那个方向露出了一个浅淡的、有点苍白的微笑。他们很快就会驶过那双眼睛。但是人们最终会蜂拥而至,马车只不过是一个等待蚕食的笼子。
或者说——
它连笼子都不是。季瑛意识到那阵风再度吹过时,觉得面前发生的一切实在是不可思议的幻觉,马车的帷幕被掀起,而黑衣的少年就这样理所应当地踏了上来,就像是从天而降一样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季瑛看到一柄剑。但在那柄剑之前,他看到了对方的眼睛。
与此同时,对方也望向他,那只冰凉的眼眸中忽然如镜一般映出雪白的颜色,季瑛在其中微笑,面色微微有点苍白,或许只是过去微笑的一个影子。但他面对可能的危险显得既镇静又坦然,又颇有一种出于浊世的仪态。他们望着对方,不发一言,彼此意识到自己的目光意味着什么。
“你是谁?”
不速之客问道,全然不顾这个问题本该由原本就在马车里的人问比较合适。
“我叫蔺英,字渊雅。”
他说,随后想了想又补充道,“是蔺家的人。阁下是?”
后半句话显然对不速之客没有意义。对方忽然抽出了手中的剑,剑光明亮地映亮了整个车厢,季瑛呼吸一窒,随即才意识到剑刃并没有朝向他,锋利的剑锋对着外面的人群。
而后少年声音又轻又冷,却令人不知为何很信服地说:
“我的名字是楚怀存。我打算救你。”
第一次的相遇就是这样——本来只有这样。季瑛知道对救命恩人应当有怎样的礼数,他向楚怀存允诺到了太守那里,也给对方一处安身之地。结果情况就是太守将他拒之门外,而蔺家的车夫眼看情势不对,也丢下长公子去自寻生路。
楚怀存再一次出现在季瑛面前时,他只觉得无比愧疚,以至于向对方抱歉。季瑛把自己手边剩下的所有粮食都翻出来,塞给楚怀存,虽然这根本不足以充当救命的报酬。
黑衣的少年剑客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死掉,”
他说,随后把粮食推回去,“你和我见过的人都不一样。若是你也没地方去,可以和我待在一起。至少不会饿死。”
两个十几岁的少年在时疫期间的孤城相依为命,这听起来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楚怀存的觅食能力确实很超乎季瑛的想象,他甚至能打下来天上飞的鸟——那天两个人加餐,季瑛主动请缨处理食材,楚怀存就在一旁盯着他看。
光风霁月的蔺家长公子当然没杀过鸟,但他却也并不皱一皱眉头,努力地摸索着,希望自己也能做点什么。
就算做这种事,他的动作仍旧无可救药地带着某种世家公子的端正。
“蔺家是什么样的?”
楚怀存忽然问。
季瑛想了想,试着解释,但对此毫无概念的剑客而言显然很难理解。剑客的生活轨迹也是季瑛难以理解的,孤身一人,和乞丐争食,被他的师父带走抚养,教会他剑法。楚怀存解释说,他的师父为了某个朋友奔波到京城,去处理某些事端。
于是便留下这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孤身闯荡江湖。
楚怀存那时相信手中薄薄的兵刃能做到一切他希望他能做到的事情,从未想象过世界上有他的剑锋都留不住的生离死别;正如季瑛相信少年若是能够同他一起走,他愿意拼尽一颗心对他好,比对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更好。
作为守礼克制的蔺家长子,他本来不该这样想的。
就像楚怀存看着季瑛的眼睛,不知为何就答应了同他回蔺家的要求。他一边觉得困惑,一边又想,若是有什么地方的人都像他一样,那么一定是一个好到难以言喻的地方。
他们都是彼此的例外。
后来发生了无数的事情,青鱼湖的月亮挂在天上,像是一枚发亮的石头;火光却比月光更亮。策马从青鱼湖回到蔺府的那一刻,对未来一无所知的季瑛心念微微一动,没来由地想到了一句诗:
“此别不可道,此心当报谁。春风灞水上,饮马桃花前。”
怎样才算是好好地道别?
怎样才足以算得上回报那一颗真心?
人间的失散来得不讲道理,但重逢却总是要历经千辛万苦。
失落的月光有重新被揽入怀中的一天,只是对于他们两人而言,再一次站到初遇的街边,实在是花了太久太久,也决不愿再放开身边人的手了。
“师父说我们之后可以去他待的地方小住一段时间,”
楚怀存低头对季瑛说,
“顺便给他养老送终。就算我从来不觉得他这样的剑客会有离开的一天,他的年龄毕竟很大了。我们之后可以去江南,我一直觉得那里很适合你。还有很多地方可以走一走,但是当然,我们会有一个定居的地方。”
“我们的家。”
季瑛眼眸中带着笑意。
“对,”楚怀存说,“我们早就该有一个家了。”
*
二零一七年,C国昭帝陵重新发掘项目启动。
“考古学者运用了最新的技术,”
电视台上声音甜美的女记者这样说,
“尽可能还原了昭帝陵的原貌。本次考古活动中,出现了最值得关注的,也是足以改变历史的一个新发现——昭帝陵以及其左侧的季相陵寝,都仅仅只是衣冠冢,并未发现骸骨。具体的原因仍旧需要交给专家学者进行探讨,又或许,这个谜题将永远掩埋在历史的深处。”
虽然考古学家仍旧未能得出确切的结论,但是,在C国最大的同人社交平台上,某个昵称为“白月光光光光”的账号发表了一篇长达数千字的嗑糖小作文,在其中详细地提供了一种合理的解释。
与其说是小作文,不如说是宏篇巨著的学术论文更合适。
论文的创作者十分严谨,引经据典,资料考证精确到浩瀚史料中的一行字,对于最新的考古发掘现场也如数家珍。文章一经发布,便淹没在一大堆“啊啊啊啊嗑到了”、“帝相ttmm归隐论成立”、“他们怎么会一起消失,他们必定有染”的评论中。
帝相cp也忽然从历史圈最刀的cp,一跃变成了经由官方认证的模范cp。
历史上,昭帝一直是个很传奇的皇帝。他是皇家流落民间的血脉,却以低微出身,凭借着自己的军功一步步踏上了宰相之位。他在位仅仅十七年,却颁布了众多具有深远影响的政令,对王朝的存亡延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他一生并无妃嫔,也无子嗣。唯有一个人的名字和他紧密相连。
当朝的季相,季瑛。
史料记载,季瑛的权势一度达到了不可思议的鼎盛阶段。这和他同昭帝有过一段往事,又助他以正当身份登上王位息息相关。近年来,昭帝的血脉正统性遭到了一部分研究者的质疑,这使得史料的记载愈发值得深究。
在没有最新的考古发现前,帝相的结局把无数真情实感的cp党刀到遍体鳞伤。
先是两人针锋相对的时期。在昭帝仍旧为相时,季瑛站在他的对立面,风评极为糟糕,简直是佞臣走狗之流。少年相伴的疏远,相见不识的错过,两人对手戏的张力,使得许多cp党边痛哭边嗑得昏天黑地。随后季瑛被揭晓是蔺氏族人,这个桥段更是引发了无数疯狂。
其后是有一段时间,季相一度遭到了皇帝的疏远,君臣分际,前后态度的差异一向令人津津乐道,“风露立中宵”的记载更是像钝刀子割肉一般,字字是血。
但然而这个时期结束得也很快,并且楚怀存清算了所有在此期间对季瑛落井下石的参与者。学者经过考证,猜测这本身或许就是昭帝和季相联手演的一场戏。
这个结论固然美好。
但不久以后,昭帝便溘然长逝。
史料记载,季相数日不曾阖眼,侍奉于昭帝灵前,以至于泣血而亡。后人感其情谊深厚,生随死殉,合葬于王陵。
倔强的cp党在键盘上一边敲“双死是HE”,一边为这一结局痛哭流涕。历史圈的太太基本都是大手,产出平均水平极高,绝美的同人图和手书一个接一个地出,甚至就连官方也参与进来,参观昭帝陵时周围的周边商店,其中就有印着帝相的各种制品。
然而,今年年初的两个考古发现却彻底颠覆了这对cp刀子精的评价。
其中的一个其实发现的稍晚一点,也就是上文提到的皇陵。而另一个发现,则再次之前,同样由同人大手“白月光光光光”在网络上发布,大家都知道,博主在现实中的真实身份是某顶尖大学考古专业博士生,常常要和导师出任务。
直到某天,她的账号忽然发布了一连串带着大量感叹号的消息:
“我靠!搞帝相是我的福气!!我cp成真了!!!【不敢相信】”
“震撼我一万年”
“大家等等我现在真的得缓缓,具体的发掘内容之后会公布,我这个级别的人肯定不能随便传播。但是!但是!但是!……不行,我导要来敲我的门了。”
随后,博主短暂地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最开始,cp粉还在评论区底下日夜蹲守,但随着时间流逝,逐渐也有不和谐的声音在底下开始嘲讽,觉得博主在根本没有且不可能有史料的情况下信口开河,明明史书上的记载已经足够清。若是真有什么新的记载,也未必真实可信云云。
这些评论,博主同样一条也没有回复。
热度在逐渐消散,直到过了大约两三个月,国家认证的科研机构忽然不声不响地扔出了一份鉴定证明。被鉴定的是最近刚刚挖掘出来的史料,是一幅被小心保存的画卷,纸质精良,历经数百年仍旧清晰可辨,绘者技艺精湛,题名者笔锋有力,实属绝世佳作。
但这并不是这份鉴定报告的重点。
重点在于,作画者被鉴定为季相,题字者被鉴定为昭帝楚怀存。而这幅画注明的年份,却远在史书盖棺定论他们的结局之后。
大概是这个结论过于惊世骇俗,所以研究部门花费了大量的精力进行反复确认,还聘请了专业的美术家和书法家来分辨。然而无数的判断都指向了同一个匪夷所思却无可辩驳的终点。
此报告一出,“白月光光光光”的微博评论基本上要爆了。
甚至连原本坚定帝相cp的人都开始情不自禁地感到迷茫:他们真能真成这样?幸福来得太突然让我缓缓。死去几百年的正主忽然用第一手史料强势秀了一波恩爱,这是真实存在的吗!
随后对昭帝陵进行的二次勘探更是毫无保留地证明了这一点。
帝相cp瞬间跃升至最令人羡慕的cp榜首。
不仅在于真情实感,而且在于正主丝毫不吝惜于发糖,而且一发就是惊天动地的大糖,直接把他们的关系盖棺定论,仿佛丝毫不忌惮后世任何人评说,或者说简直就是明晃晃地让后世的人看明白,楚怀存和季瑛真到无以复加。
这幅画目前作为C国博物馆的精品,定期对外界进行展出。
“从考古发掘的痕迹来看,”
导游娴熟地将游客们拉进这一段往事,“昭帝假死后,偕季相归隐于江南的一片梅林。在此处找到了许多珍贵的史料,包括他的佩剑、玉佩还有现在在这个场馆展出的书画。同时,在各地的文献资料中也找到了相应的记载,看来他们恐怕还四处游历,有时以‘解照’为名。”
游客们纷纷仰目而视,望向挂在墙上的那一幅绢素。
古人的作画技术精湛,何况是少负才子之名的季瑛,那一幅画,瞬间将在场的所有人带入了当时的场景,仿佛也置身其中。
素白的绢纸如今已经泛黄,但画纸之上两人的轮廓仍旧清晰可辨。一人腰间有佩剑,是昭帝,另一人手持梅花,微带笑意,是季相。绘画者极为认真地描绘着这一幕,仿佛想要用画纸将它永远地记录下来。
楚怀存折下满树梅花最灼灼开放的一枝,递给了他。
每个前来观画的人,都会凑近去看楚怀存在画纸之上的题字。作画的年份偏晚,这时候,两人大抵都垂垂老矣,然而季瑛握画笔的手分毫不错,楚怀存题上去的字同样字如其人,笔锋如剑,不敛锋芒。
“绿鬓都无白发侵。醉时拈笔越精神。爱将芜语追前事——”
他们相识、相知,离别,相会,相守,并在暮年追忆当时年少,仍旧初心未改。
在历史的某一处间隙,楚怀存望着面前含笑的他,在画卷上留下了最后一笔:
“——更把梅花比那人。”